诚如柳少游所料,“捉影令”一下,转日便有了那画像之人的消息。
其人在中山县顶着的身份是个外地来的客商,名叫郑越。
他出现在中山县的时日与第一起孕妇被杀案案发的时间正可吻合,且行踪诡异——入城逗留至今,并无特殊缘由,却已换了三间客栈。住店期间,他有时会一连数日都不外出,又时有会在一日之内,频繁进出,却也不见有什么货物的往来与买卖。
正常商人哪有似他这般做生意的?别说柳少游了,连卿云这个外行都能听出不对,只消耐住性子盯梢,必能有所收获。
另一边,南宫止阅看过之前三起命案的卷宗后,提供了新的思路,由杜班头率人重新走访民情,没两日,便有几个可疑之人浮出了水面。
其实那三起命案的作案手法,追根究底也谈不上多么高明,都是一刀割喉,内情也不至于都像何汀兰之死那般离奇曲折。
之所以成了悬案,只因此前县衙被模仿作案的表象所误导,认为凶犯一定是个对三名死者皆存杀机之人,故而在排查时反倒忽略了真凶作案的动机与可能性。
案情有大进展,魏太平自是大喜过望,当即下令将嫌犯拘押回来,例行讯问。
有卿云在侧,他虽不敢搞出屈打成招那一套,可吓唬吓唬,总是可以的。
清白之人在这阴气森森,挂满刑具的县衙大牢中这么走上一遭,虽免不了心惊胆寒,但这白的也变不成黑的,自能全身而退。
至于那些有鬼的,只要心志稍有不够坚定,几番喝问之下便会吐口。纵然有抵赖不认,编谎脱罪的,心虚胆寒之下,供词中也很容易露出破绽。
富户的老管家崔安便是后者。
他在主人家是老资格,管着一大帮子人,吃穿用度虽不是顶好的,却也不是寻常百姓可比,那温床软被睡惯了,哪里能受得了大牢里的湿冷茅草?一宿未眠,又被烧红的烙铁骇得慌了神,自己不在场的时间编来造去,竟自相矛盾,被魏太平厉声叱骂后,便只得招了。
原是那富户家中主母崔氏膝下只有两女,如今年岁已大,无法再行生育。她与丈夫二人本来都商量好了,要为大女儿招赘,将家产生意托付女婿,却不成想丈夫一把年纪,竟仍管不住在外寻欢作乐的心,半年多前还带回来个已然有孕的曹阿芸,纳做了小妾。
眼见曹氏即将生产,主母忧心若生出个儿子来,自己地位不保,两个女儿的处境转艰,就连丈夫百年之后母女三人本应分得的遗产,也会被妾生子夺去。
而崔安是崔氏从娘家带来的家生仆,自幼相伴,对其除了主仆之情外,也存了些旁的情愫,因此见她忧愁,便将小妾杀害,以除后患。
“据本官所知,这深宅大户中若想行此等事,多喜用些不见血的手段。”魏太平这县令多年,也不是白当的,当即问道,“你为何要持刀行凶呢?”
事已至此,崔安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将自己作案的全部心思都说了出来:“小人的确是打算在曹氏临盆时,贿赂稳婆动点手脚,但这法子就怕家主谨慎,若当场令人再去请个医婆来保小,便不好办了。小人也想过下毒,但毒药得去黑市上买,小人不便露面打听,就想托个牙子试试。可那牙子却说,最近有连环杀人残害孕妇,风声正紧,大家都不敢触了官府霉头,小人就是再出双倍的钱也没地方买——还劝小人,不妨就仿着那杀人狂给那怀胎妇人的脖子上来一刀更利落,查也查不到小人头上。”
卿云在旁听着,从袖中摸出郑越的画像,展开给老管家看:“那牙子可是此人?”
崔安眯起眼打量,很快便咝了一声:“就是他!他那大胡子,小人印象特别深!”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卿云收起画像,转头看魏太平,“大人呢?”
魏太平一颔首,再次将手边惊堂木落了,沉声道:“崔安,本官最后问你,你杀曹氏,是你一人所为吗?你只是崔家家仆,杀害曹氏,若乃听命于家主行事,或可算作从犯,还能从轻发落。你可想仔细了再答!”
“是我一人所为。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继续在宅中探问。曹氏入门,主母虽气恼家主不顾夫妻多年情分,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郁伤了自身,忧思过甚之下,前段时间更是病体难支,根本做不了主意。”崔安的神态平静,第一次直视上首二人,自称为“我”,眼里的光也亮了三分,“菡贞善良烂漫,当年我随她出嫁时,便发誓用我这条命护她一生无虞,如今不过是应誓而已。”
卿云与魏太平听了,都只是默然地移开了视线。
二次验尸时,卿云在尸体的护甲蔻丹中发现了慢性毒药。
倘若崔安没有动手,那么最终曹阿芸也会在不久后毒发,一尸两命。被买通下毒的丫鬟已经招认,那个在崔安眼中善良烂漫的少女菡贞,早已被深宅高墙之下的暗影吞噬。
但这些案情,魏太平没有告知崔安的必要,只是转向卿云请示:“依下官看,若不论幕后之人,此案案情已算明了,可结了?”
“大人才是县衙主官,您做主便是。”近墨者黑,卿云自觉也学了几分柳少游的逢源之辞。
“郡主可别这么说,多亏郡主相助,这悬案方才能破啊!”魏太平果然眉开眼笑起来。
“不过其中一桩案子罢了,言破尚早。”
“快了快了,那杀铁匠之妻的嫌犯不也几乎可以锁定了吗?就只有开纸火铺的那个年轻人有作案时间,只要讯问出作案动机与手段便是了。来人,把陈六子提来,本官今日一并审了!”
然而,踌躇满志的魏太平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陈六子既不似其他嫌犯那般胆怯,也不心虚慌乱,而是颠倒无常。
“是我杀的!我有罪!让我偿命吧!”
“我就是不知怎的忽然睡着了,一觉醒来,就看见郭婶躺在灶台边,满身的血……死不瞑目!一定是王瘸子!他总是喝多了,白天也要睡觉,怨郭叔敲敲打打的,吵得他不得安眠。有一次耍酒疯,他还发狠说早晚要杀了郭叔全家!”
跪在地上的陈六子一会儿哭喊着认罪伏法,一会儿又嚷嚷着自己知道是谁下的杀手。
“那王瘸子的确说过这话,但死者遇害那日,他陪娘子回家省亲,根本不在县城,两家与邻里中皆有人证!”杜班头看不下去他那神神道道的癫狂模样,手里刑鞭狠狠一甩,在陈六子脚边抽出一声亮响,“郡主和县令面前,你还敢装疯卖傻,栽赃旁人?仔细你的皮肉!”
陈六子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眼中更多的却并非惊惧而是困惑。
“不是?怎么可能不是?我亲眼看到了……王瘸子趁郭婶在灶台边干活儿,就拿的灶边的菜刀,另一手抓住郭婶的头发,就这么一刀!”他边说,还边伸手比划动作,学得是有模有样,仿佛真见着过案发一般。
“这……当初他衙门报案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杜班头只觉老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奈地看向上首的卿云与魏太平。
眼前陈六子的情况确实怪异。在其成为铁匠之妻被杀案的嫌犯之前,他其实正是此案的报案人。
据当初负责辑录口供的文吏回忆,陈六子来报官时,一脸惊恐,衣裳和脸上都沾着血,供说自己常去铁匠家中串门,今日去时就见铁匠之妻倒在灶台边的血泊中,忙将人背起,想送去救治,但到医馆时,人其实早就咽了气。
陈六子背人送医之事,许多街坊就瞧见了,并非作伪。加之寻常人乍遇命案,血刺呼啦的,难免要受些惊吓与刺激,因此陈六子当时虽言语混乱,叙说颠倒,却也无人察觉不妥,或是起疑。
还是南宫止日前细读梳理,又比对了陈六子与街坊的供词后,发现从他进入老铁匠家中,到背人出现之间,有一大段的空白时间对不上,这才将嫌疑锁定在了陈六子身上。
“大胆刁民,是想翻供不成!”魏太平听得也是横眉冷竖,连拍三次惊堂木,“既然那王瘸子作案时,你就在现场,你年轻力壮,他却跛瘸一脚,你为何不上前阻止?纵使他凶器在手,你不敢上前阻拦,呼喊也不会吗?就算你吓呆了,什么都没做,当初报官之时,却又如何要说没见着凶手,只看到凶手行凶后丢在灶台边的菜刀呢?”
“是啊,我、我怎么没拦着呢?我动不了,是,我当时动不了,也喊不出!好像被什么魇住了!可我真的看见了啊——那情景,我还梦到过好几次,怎么都忘不了……”
陈六子又嘟囔起来,说的话却没一句合理的,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卿云微微抿唇,仔细端详他的神情举止,拦下了准备喝令大刑伺候的魏太平。
“魏大人,稍安勿躁。我观他这模样不像装的,不如先叫个大夫来看看。若真是刻意装疯,再动刑不迟。”
魏太平正在气头上,烦躁地将刑签扔回筒里,手冲着杜班头用力一挥,示意他差人去请大夫。
很快,便有一名约莫四十多岁的大夫被裴直领进了大牢。
裴直显然已经在路上将情况交代过了,那大夫对上首二人见了礼,就蹲下来给陈六子搭脉,又望闻了一番后,便走到魏太平跟前回话。
卿云在旁,也一并听着,大意是陈六子肝郁气滞,口气秽浊,有可能存在情志失调的情况,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也就是民间常说的“癔症”。
“可街坊都说陈六子虽性子沉闷了些,却勤快肯干,老实忠厚,平日相处下来并无异常。连郭铁匠都不相信他会是杀人凶手,说陈六子近来甚至还曾对着妻子,唤过几声母亲,是实打实的情同母子。”杜班头皱眉。
“这类病人也并非全都是终日神思不属,行状癫狂的。有的平时都与常人无异,只有接触到诱因时才会发癔。若是走运,一辈子都没受到刺激,也可能平平安安就过去了。”大夫解释了句,又问,“他的父母亲人中可有类似症状的?有些也是血脉遗传的。”
杜班头摇摇头:“他无父无母,只有一个收养他的干爹,连名字都是干爹给取的。这个干爹就是之前陈记纸火铺的店主,陈福。据郭铁匠说的,当年是他和陈福一起在小巷子里发现的陈六子。那年陈六子也就六七岁,手里拿着个菜团子,非说娘要他在这里等着,等娘亲生完弟弟就会回来接他,执拗得很。他风吹日晒的等了好几日,菜团子都馊了,也不见他娘回来接他,最后淋雨高烧昏倒了。”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陈六子摆明就是被她娘给抛下了,这种事情在不富裕的人家常有。陈福是老光棍一个,所以就把孩子带回了铺里,半作儿子,半作徒弟地养到了大。”杜班头又补充道,“不过陈福早几年就得痨病死了,纸火铺毕竟是做白事买卖的,没什么人气儿,所以郭铁匠就常招呼陈六子去自家吃饭,往来很是密切。”
“菜团子?案发那天灶台上蒸着的不就是菜团子吗?”
裴直突然的一句话,引得卿云等人的目光齐齐投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杜班头诧异。
“杜头儿您忘了,那日是小人第一天当差,就遇上命案,被派去老铁匠家搜物证,所以看什么都仔细,都新鲜,也都记着。”裴直挠挠头。
“依您看,这菜团子有无可能是陈六子发病的诱因?”卿云于是问大夫。
大夫沉吟一声:“照理来说,被遗弃那日的所见所闻都有可能刺激到陈六子,只不过菜团子平时也很常见,若他的邻里从不曾见他发作过,想必还另有他故。”
“那他这病能治好吗?”魏太平却不太关心什么诱因,只想着快点儿让其招供,“能令他分清现实,把话说明白就行!”
“这情志病说到底是心病,以施针辅汤药煎服,可略作调节,但有多少效果却不好说。”
几人正低声议论,卿云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陈六子脑袋低垂,手里似在自顾自摆弄着某物,便起身过去察看。
裴直反应最快,忙跟上去护卫,怕陈六子神志不清,伤了她。
“郡主当心。”
“无妨。”
卿云慢慢走近陈六子,这才看清他手中是一张金箔纸:“你在折什么?”
“金元宝。”陈六子答着,也没抬头,似是习惯成自然地招呼起来,“我家金元宝是城里叠得最仔细的。若要的多了,再提前订好,还能便宜些。客人您要吗?”
“还不住嘴!”
这纸做的金元宝,自然是家中办丧才要订的。陈六子这口无遮拦的一问,没把卿云惹恼口无遮拦,却把魏太平给急得几步便抢到跟前,怒斥他冲撞贵人。
卿云却不在意,摆手示意魏太平无碍,接着仿佛饶有兴趣地蹲身打量了陈六子的动作片刻,突然眸光一凝,肃声问:“每次叠完元宝,你的手指都会这样吗?”
她指的是陈六子指腹上沾粘的金箔屑。
“叠多了,都会的。”陈六子点点头,把叠好的金元宝又妥善塞回袖里。想必这张金箔纸也是被他这么带进牢房,轻飘飘的一张,衙差搜身时不会注意。
卿云听到这儿,目露了然,站起回身,环视众人的眼神中锐熠生光。
“诸位,我想我已经能证明,陈六子口中所言王瘸子的作案过程确然为真。只不过,那个持刀的人,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