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之前,三个盗墓贼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南宫止送回了县衙大牢。
他暗中跟了一夜的交货过程,都与盗墓贼供认的一般无二,全程也并无破绽,只能叫那鹰取了货物,飞越悬崖后,振翅向中山与常山郡交界的五望岭深处而去。
“在常人看来,那段悬崖的距离确实难以逾越,非人力可及,但我勉力或可一试。”南宫止在县衙后宅与卿、柳二人吃早膳,就将自己的判断简单说了,“只不过,我见那雄鹰颇有灵性,又训练有素,恐怕主人是个驭兽高手。若贸然尾随其入了山岭,若是对方在山中也驯有飞禽走兽为耳目,我不熟地形,行动难以隐蔽,反而打草惊蛇,所以我没有再追。这条线索怕是只能断了。”
若是旁人这么说,卿云必定要怀疑对方是力所不及,嘴硬。但南宫止此人虽傲,她几番共事下来,却也多少摸清了他的心性,可用“四不”来形容——
不卖人情,不假辞色,不惧人言,不屑作伪。
他只说自己认为该说的话,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至于旁人怎么想,怎么看,甚至怎么应对,南宫止都不太关心。
“对方能用这条路子收货,必定是备有万全之策的,难以追查,也在意料之中,南宫兄不必太过挂怀。”柳少游就是另一个极端了,只管彰显自己的善解人意,“就是可惜了南宫兄一身卓绝轻功,没能施展。”
“我没有挂怀。”
“……”
“哈哈哈!”卿云忍俊不禁,爆发出无情的嘲笑。
柳少游扫她一眼,皮笑肉不笑的从怀中摸出一张契书,动作夸张地抖开来,一清嗓子就要读:“嗯哼!兹有中山郡王府卿——”
卿云见势不妙,忙止了笑,扑过去按住柳少游的胳膊,同时扭头对南宫止急道:“我和柳少游昨晚大有收获!”
“什么收获?”
“我嘴笨,你让他说。”卿云笑眯眯的,又转头看向柳少游,“柳公子善言,是吧?”
见卿云主动奉承告饶,柳少游一挑眉,手上用力挣开了她,把契书折好又收回怀中,而后挑着重点把从吴子轩那儿探得的线索告知南宫止。
“玄诚子?”南宫止略一回忆,表示正统道门中没听过这号人物,“可能寻到?”
“这种江湖骗子,自然不必劳烦南宫兄出马。”柳少游胸有成竹地一颔首,“我这儿略有些门路,得其下落不难,已让杜班头率人去城外寻了,就以魏大人的名义请这位道长上门摸骨,看连环命案何时能破。”
他话音才落,就听有脚步声疾朝后院而来。
裴直步履匆匆,但面带喜色地快走了一段,穿过回廊,来到三人跟前,当先冲着卿云一礼,又见过了柳少游与南宫止后,才朗声禀道:“柳公子真是神了!那江湖骗子找到了,杜头儿请三位移步班房一趟!”
柳少游闻言,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先喝了口粥,笑得不怀好意。
“不急,晾一晾他,咱们吃完早膳再去。”
两盏茶后,等在班房的江湖骗子还当自己是贵客,对县令的怠慢有些不满。
“杜班头,这大清早把贫道邀来此处就这么干等着喝茶,也不是个事儿呀。若县令老爷今日实在难以拨冗,贫道改日再来?”
“道长莫急。魏大人被案子绊住了脚,不如道长先替我摸算一二?”卿云人尚未踏进班房,笑言先至。
玄诚子谨慎地起身施礼,低声询问身边的杜班头来者何人。听得后者说是中山郡主,不由神色一肃,更显高深莫测。
“能为郡主摸骨,乃贫道之幸也。请。”
卿云于是与他隔着一张几案落座,同来的柳少游和南宫止则在侧首随意坐了。
“敢问郡主想算什么?”玄诚子问。
跟进来的裴直勤快的给卿云递了盏茶,后者接了茶盏,将另一手伸过去让玄诚子摸骨,随口道:“姻缘,能算否?”
“能,自然能。”玄诚子忙应了,可才摸到卿云的五指指节,便诶一声松开手,转头对着杜班头的方向道,“杜班头,您就别消遣我了!这哪儿能是郡主的手啊?”
卿云笑了:“怎么不能?”
“哪位金尊玉贵的郡主手上还长茧的?”玄诚子连连摇头。
“验尸的剖刀用多了,自然长茧。”卿云幽幽说着,仍在笑,“道长可是不信?”
“验、验尸?”玄诚子的唇角却僵住了,“这可不兴说笑。”
只听“啪”的一声,卿云面上笑意骤敛,另一手拿着的杯盏重重落在几案上,断喝道:“假借道术,害人性命——谁与你说笑?玄诚子,你可知罪!”
“罪?贫道何罪之有?姓杜的,不是县令老爷请贫道上门摸骨的吗?他人在何处?”玄诚子拂尘一扫,还强自镇定,“你们这么对贫道,就不怕天尊降罪吗?”
卿云冷笑:“我听说,真正的得道高人都有金身护体。不知玄诚子道长这般有天尊替你做主的,能挨下多少板子,仍能金身不破呢?”
见卿云想点火,柳少游自然跟着煽风:“郡主若是好奇,差人试试不就知道了?”
“好主意。”卿云认真地点了点头,抬眸一瞥杜班头。
在衙门里做事,有时候对付那些泼皮无赖,或者油盐不进的老滑头,是得用些手段,恐吓一番。杜班头谙熟此道,立刻就要把人后颈一揪,捞起来往班房外拖,边拖边喊人准备东西。
“你们做什么!”
一条洗不净血迹的刑凳在班房檐下摆定,杜班头单臂用力一贯,就将玄诚子那瘦竹竿似的身子丢到了凳上。
水火棍紧接而来,从两边将人叉住,裴直上手就要扒他衣裳。
“别!别啊!”眼见已是火烧眉毛,玄诚子奋力扯住自己的裤腰带,叫嚷喊冤,“说招摇撞骗我认,害人性命是绝没有的啊!我就是图点儿钱财,杀人做什么用哇!”
“慢着。”
卿云的话音不高,准备行刑的衙差们却齐齐停下了动作。
杜班头重新将人从刑凳上拎起来,拖进板房,跪倒在卿云跟前,代为喝问:“老实交代,你如何挑唆吴家公子吴子轩杀妻的!”
“杀妻?这从何谈起啊!”玄诚子大惊,忙不迭辩解,“我不过就是收了点钱,想了个法子让那姓吴的怀疑他妻子不贞罢了!”
卿云冷眼俯视他:“那就说说你想的是什么法子。”
“姓吴的有个同窗沈解,特别信这些,我就让他办了个宴会,请姓吴的来!宴上我找机会,主动说上几句什么有缘之类的,我也记不清了……”玄诚子招起来也不含糊,“总之就是唬得姓吴的让我摸骨,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向他透露,他妻子腹中孩儿是别人的!”
“宴上唱的折子戏,也是你的手笔?”柳少游以扇支颐,问。
“戏?”玄诚子一愣,才记起来,“对对!那也是我提前告诉沈解,算说那出戏正合天时,沈解深信不疑……”
柳少游又问:“那个花钱让你做事的,你可曾见过对方面目?”
“公子说笑了,老道目盲,那是道上人尽皆知的。”玄诚子扯了扯嘴角。
卿云蹙眉:“你一点儿都瞧不见?”
“年轻时落下的伤,这些年全靠这双耳朵听音辨位,勉强凑合。”
得他如此回答,卿云不由抿唇,暗恼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线索竟又这样断了?她下意识朝另二人处投去目光,却看到柳少游正抬手于桌案上写了几个字给南宫止。
而玄诚子见班房内几个主事的忽然都没了动静,不由心慌,又出声替自己开脱:“我是真不知后来那姓吴的居然会去杀妻!这再怎么生气,休了便是,何至于此!”
“郡主,可要将他先投入大牢?”杜班头估摸玄诚子已抖落干净,于是问。
卿云借着揉揉眉心的动作,又往柳少游那儿瞟了眼,见后者对自己颔首示意,便抬手一挥:“先带下去吧。”
“是!”
杜班头应了,亲自将人押走,玄诚子还不死心,边走边喊。
“姓吴的杀妻真与我无关!这桩买卖得来的脏钱,我愿上交啊——”
最后一个“啊”字在脱口之后陡然变调,眼前黑影倏至,寒光乍现,玄诚子惊得整个人向后一仰,跌坐在地!
獬豸刀从出鞘到回鞘,不过弹指一刹。
“果然是假瞎子。”一身黑衣的南宫止居高临下,冷冷扫了地上的玄诚子一眼。
柳少游表示精彩地抚了抚掌:“还得南宫兄出手。”
卿云恍然:“你刻意装瞎,是怕有主顾在事后杀你灭口?”
“让郡主见笑了!那多有辛密的大户人家都喜欢买些聋子哑巴做家仆,我这……”知道瞒不下去了,玄诚子嘿嘿一笑,也不装了,指了指自己那转起来与常人无异的眼珠子,“异曲同工,一点求财与苟活的小心思罢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少接些不该干的勾当,又何必如此?”卿云冷哼一声,“眼下你若能戴罪立功,还可从轻发落。若还是执迷不悟——”
“不是老道不愿,是我虽双目能视,但确实没见过那雇主,人家蒙着面呢。”玄诚子拢袖又拜,一脸的无可奈何。
柳少游执扇轻摇,笑得颇为温善:“既然道上人这些年对你多有误会。不如由我们替道长澄清了吧?日后你还能多一份营生,不仅能给人摸骨,看相也可做得了。”
“这可使不得啊!”玄诚子大急。
卿云嘴角一勾,明白这叫打蛇打七寸:“我看使得!就让衙门多贴几张告示。这消息要传到黑市上应该很快吧。等那雇主找上门来灭口,我们来个黄雀在后,也不错。”
玄诚子听得是冷汗直流,彻底慌了神,终于一咬牙,改口道:“我见过!那雇主与我会面时虽戴了斗笠,但可能是以为我眼盲,所以并不谨慎,还是让我瞧着了!”
“小人这就去请个画影师来。”
“不必麻烦。我也能画。”
县衙内并无专司画影的文吏,每回有需要都得去外头聘找。卿云不想再耽搁工夫,她熟悉人体骨骼构造,颅骨尤是,因此画像并非难事。
她叫人备了纸笔,当场按玄诚子的描述绘了一幅画像,引得后者连连称像:“郡主简直就是妙笔丹青,画圣在世啊!”
卿云不理会他,还是命杜班头将人收押了,也是为保他性命。
至于这画像上的人,也不宜大张旗鼓地由衙差在明面上搜寻,所以卿云并未让县衙里的文吏誊画,而是与柳少游、南宫止二人先回了后宅商量计划。
“寻人是捉影阁所擅,下个‘捉影令’便是。”柳少游一脸轻松,表示不难,“若这人还在中山县城境内,不出三日,便可有信儿。到时也不必急于缉拿,且先盯上一阵子,看他究竟有何目的。”
卿云下意识摸了摸荷包:“找个人而已……犯不着下‘捉影令’吧,小题大做了。”
“放心——”柳少游看在眼里,好笑道,“我谛听楼做的又不是黑心买卖,不会一事二敛的。”
“当真?说得你好像能做主似的。”卿云狐疑。
柳少游咳了一声:“这是规矩,和能不能做主无关。”
“那就好。”卿云听是规矩,才算彻底放心下来,将画像交给他后,又对南宫止道,“我想这段时间,咱们就兵分两路吧。南宫少侠是江湖人,就跟柳少游去寻人、盯梢。我还是在县衙里,再验一验之前从山里带回来的三具尸体,争取尽快破案,把尸体再埋回去,省得夜长梦多,徒增困扰。”
南宫止没有异议:“之前那三桩案子的案卷,也可给我一观,或许能有所发现。我们这边有了线索,也会及时通知你。”
“南宫少侠愿意指点,那再好不过了!”卿云大喜过望,“我还担心时日已久,尸体腐坏得厉害,找不到更多线索呢。”
“叫我南宫就行。”南宫止面色淡淡的,眸底却似藏了些笑意。
卿云爽快点头:“南宫以后也可唤我卿云。”
“也可唤我少游。”柳少游与他那金光闪闪的扇子忽然在两人间横插一杠。
“我去仵作房了。”卿云呵呵一声,后退半步,溜了。
“我去补眠。”南宫止也转身就走。
二人一左一右,相背而行,柳少游在原地犹豫片刻,便追着未来几天的“大靠山”南宫止去了。
“诶?南宫兄和我这么见外做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