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石散?”
卿云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由一愣,半信半疑地低声议论起来。
五石散在大章虽不是官府明言的禁药,但多半都是从黑市中流传出来的,价格昂贵,且容易成瘾,很难戒除。许多上瘾的服食者到最后都只能落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结局。
这些人中,有为追求皮肤白皙的,有为找寻文章灵感的,有深信其能强身健体的,也有单纯的贪欢之人,为的就是服用之后那种如梦似幻,如痴如醉的登仙之感……
但无论是因为哪种缘由沾上的五石散,都是为名门大族所不耻的。
哪怕有玩物丧志的名门子弟服用五石散,也都是偷偷摸摸的。因为一旦曝光,便是身败名裂,什么仕途,什么良缘,就都与他无关了。
明斐然年纪轻轻,就官居翰林编修,又新得了中山郡主青睐,无论怎么看都是前途无量,又有什么理由服石自误呢?
就在众人哗然时,明斐章却仿佛忽地想到了什么,身子一软,往后跌坐在地。
这一声不轻不重的动静,打断了让屋内的议论声。
卿云也和大家一样,把目光投向明斐章,只见他面色恍然中,又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悲伤:“原来如此……”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低喃,便有一道询问声在人群中响起:“什么意思?”
“之前我只当大哥是因为无法与众文友一起行酒令,心中遗憾不快,加之醉酒后身体不适,这才莫名对我不满,冲我呵斥,还打翻了醒酒汤。可如今想来,他一反常态的脾气暴躁,且喊热不让我关窗,都很像是……”明斐章嗓子沙哑,话音也哽噎着,仿佛下一个字音就会难以维持,“像是五石散的瘾病犯了……他一定是趁打发我去煮粥的时候,自己又偷偷服石了……他喝醉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服用多少啊!”
李变闻言,想了想才沉声道:“我听说五石散若服用过量,会产生幻觉,甚至昏迷。”
“的确如此。”柳少游点头附和,“不加节制,一次服用过量,暴毙都有可能。这种情况下,死者的认知与行为会很难以常理揣度,比如,看火不是火。”
“哦!那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啊!”之前那个被刘珂拉回去的公子哥一脸乐观地下了推论,“明大公子服用五石散以后,精神恍惚失常了一段时间,又恰巧在这段时间里不慎打翻了床边的烛台,引燃床幔,导致大火,不知自救,所以被烧死了!”
刘珂听完,立刻翻了他一个白眼:“你忘了之前卿云已经验过,他是在着火前就已经没气了吗?”
那公子哥咝了一声,又很快找了个自圆其说的新思路:“方才柳公子不是说,也可能暴毙吗?也许是在打翻烛台之后,到火势还没大起来之前,明大公子就已经因为服石过量先死了呢?”
“柳公子,你说是吧!”公子哥自己说完,还不忘扭头点了柳少游的名字。
柳少游无奈一笑:“虽说这时间点是巧了些,但的确也不能算全无道理。”
那公子哥得了这模棱两可的回应,又回头朝刘珂一扬眉,正要露出一副“看吧”的得色,便被卿云紧随其后的三个字浇了盆兜头冷水。
“不可能。”
“什么?”
“五石散中含有的砒霜之毒,只会让人死于心脏麻痹,而不是窒息。”
卿云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同时用颜色示意李变将尸体重新放平,在众人的注视下,擦去了尸体四肢沾染的烟灰,一一察看了指甲处,随即抬起死者在外侧的左手,向着门口方向展示。
“他的指甲有发绀症状,明显是死于窒息。”她指了指死者呈现出青紫色的指甲与指端,“通常会造成窒息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某些能导致呼吸麻痹的毒物引发的,也就是中毒而死,要么就是外力导致的,最常见的就是被勒绞致死或是被捂死。”
卿云说到这儿,自己先皱了皱眉,把尸体的手放回榻上,盯着烧伤最严重的脖颈和面部,若有所思地推断道:“但凶手大费周章纵火掩饰作案痕迹,不像是下毒,更像是想烧毁尸体上留有的勒痕或是反抗伤一类的痕迹……”
“那不如先排除被下毒的情况?”刘珂接话。
“那是肯定的。”卿云闻言,边笑应着,边从头上拔下银钗,而后在李变帮助下,掰开尸者的嘴巴,将银钗一端探入其咽喉。
银钗验毒之法,在大章还是比较普及的,大家纵然没见过,也都听说过。
眼见那银钗探进去,又被取出来,深入咽喉的一段并未变黑,李变反应最快,抢在众人之前,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话。
“看来不是中毒。”
“未必。”卿云却摇了摇头,将用过的银钗也搁到一旁几案上,解释道,“银钗并不能验出所有的毒素,只是对一些特定的毒物有反应,比如砒霜。”
“那这么说,明兄没服用五石散?”许久没有说话的张弼问。
“不一定,假如死者是先被下了毒,之后吃的食物已经把毒物压到肠胃里去了,那咽喉处是验不出中毒现象的。所以必须再验肠胃之毒。”卿云严谨地纠正他的说法后,自己先皱了皱眉,似想到了什么不妥之处。
但她眸子一转间,很快便又有了主意,转而冲还候在屋中角落的管事招手:“我需要几样东西来继续验毒,麻烦你让人准备一下,立刻送来。”
管事连忙上前几步,哈腰侧耳,仔细记下卿云吩咐备办的东西,虽心有讶异,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连连应是:“郡主放心,这些都是寻常之物,山庄里都有!我这就带人去备!”
卿云没有刻意压低话音,在场之人都听清了她要的东西——
热酒糟与在醋锅里煎煮过的棉布三五块。
大米或黏米三升煮成饭,再用一升纯糯米淘洗好,拿布包起来,放到所烧的饭上蒸熟。另外,取一个鸭蛋,连同蒸熟的糯米带来屋中。
“记得糯米一蒸好就包好拿来,别耽搁。”卿云又交代了句,才放管事离开。
直到管事拱手赔笑,从围观众人中请出一条路来,步履匆匆地走后,才有人反应过来,不解地问了句:“这是什么情况?”
“饿了呗。”传闻中的贵妃三表妹不阴不阳地应了句。
卿云懒得与她费口舌,只是施施然坐到几案边,对众人笑道:“不如大家也先找地方坐坐?东西且得备一会儿呢。”
这屋子就这么大,门里内外的,叫明家仆从搬了椅子来,一人一把排排坐着?
那场面想想就很古怪。
于是,在场的大多数人犹豫着都没动。
柳少游见状,只好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把几案旁的另一个圆凳,也是屋里唯一一个坐着还算体面的位置给占了。
不算瘫在地上的明斐章,一群人罚站,两个人坐着,一个死人躺着——
屋内的场面一时间诡异到了有些滑稽的地步。
风雨在等待中渐有了收势,那种与尸体共处一室而感到的浑身不自在,都被子夜的困意打败,许多人开始忍不住打起呵欠,昏昏欲睡。
卿云的背脊却还挺得笔直,杏眸清明,不见一丝倦色。
同在一桌旁的柳少游则握着折扇,支颐假寐。
而李变一个武将,不拘小节,索性和明斐章一样坐榻边地上等着。
几道不算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管事领着家仆,端着东西回来了。
浓重的醋味被众人熏得一个激灵,几个喷嚏下来,都被迫来了精神,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此刻起身摆弄那些东西的卿云身上。
只见卿云把鸭蛋打破,将蛋清沥出来,在糯米饭里拌匀后,将糯米饭捏成了个鸭蛋一般大小的饭团,塞进尸体的嘴中,接着又招呼李变过来帮忙,先用酒糟拥敷尸体,再把刚从热醋锅里捞出来的棉布覆盖上去。
当着这些公子小姐的面儿亮刀子,开膛破肚,明显行不通,而把明斐然的尸体扒光了,再将银钗探进谷道里验证也很是不妥。故而,卿云选了个瞧着温和的法子来逼出死者体内的毒物。
但这套做饭式验尸的操作,看起来实在有些儿戏,大家都是一副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的表情。
忙活完的卿云心知众人定是满腹疑惑,边在仆从端来的水盆中净手,边不紧不慢道:“以糟醋热敷可以使热气透入尸腹,积蓄在体内的毒气便会被慢慢熏蒸上来,最终从七窍喷出带毒的黑臭脏液。糯米饭团被臭脏液汁沾染后,也会变成黑色,且臭不可闻,比银钗更灵。”
刘珂身边的公子哥听完,却只苦着脸冒出一句:“还得等啊?得等多久?”
卿云沉吟着想了想,答道:“死者刚死亡不久,尸温还不算很低,应该不用蒸太久,再等一炷香吧!”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卿云也不打算再坐在屋里干等了。
“外边雨停了,我们去现场看看吧。”她擦干手,回身叩了叩柳少游面前的几面。
柳少游自然没有睡着,听卿云点名喊自己同去,只得睁眼应了,起身随她在众人的注视下,出了屋子。
诸人也早觉得在原地站僵了,想换着地方透透气了。于是大部分人都又回到了起火的房间外,三三两两的于廊下或坐或立。
当然了,尸体不能没有人看护着,所以卿云离开之前,还特地询问了哪些人愿意留下。
文社这边,李变最先表示可以留下看着,刘珂也自告奋勇。管事的差遣仆从跟着卿云,听候吩咐,自己也选择留下。
再有,便是从许久之前就开始一言不发,仿佛神魂出窍的明斐章,也是不可能走的。
三方都有人在,几双眼睛相互盯着,就算有凶手混在其中,也无法趁机对尸体做手脚。卿云这才能放心地去查探现场情况。
大火过后的寝屋是一片焦黑的狼藉,找不到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卿云对此满不在乎,大马金刀的,直接往里走,反观柳少游则如临大敌一般,在门口踮起了脚尖,提起了衣摆。
“你这……”卿云发现身后的人好像没跟上来,就回头。
“在下素来喜洁。”柳少游心头升起一丝侥幸,“所以……”
“所以真是辛苦你了。情况特殊,坚持一下吧。”卿云机敏地抢过他的话,歪头冲他一笑后,回身继续往床边走去。
柳少游嘴角一抽,心想这女人也是个心黑的。
不到两个时辰前,她还对他百般热情,千般讨好——虽说是为了借贷一百金,但他不答应,也不至于这样公报私仇吧!
想是这么想,柳少游还是努力而缓慢地向里挪动起来。
这期间,卿云早已根据墙体与物件的燎烧情况,把火源位置摸清了。确如明斐章所言,火最初是起于床边的,床幔已经烧得只余灰烬,连带着烧塌了床梁。
她还发现了明斐章口中那只倒掉在地的烛台,但应该是落地后又发生了滚动,有半截都隐在榻底,很难在一堆焦黑中被第一眼发现。
更何况当时屋里烟熏火燎的,情况那么紧急,明斐章跑进去救人,竟还能观察得如此入微?
卿云心中存了疑,在绕着床榻细找了两圈,想找出人为纵火留下的蛛丝马迹。最后,她发现了在塌毁大半的床榻后面,露出了一截疑似绫绸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