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丁甲2023-12-08 14:509,414

  秋风登岸,云碎得无影。

  洪少士多店老板正在玻璃柜台里静静望人。他将收音机的声量拧小,盯紧林白秋,像望一条脱水塘鲺,鱼鳃开开合合,她就是讲不出话。第三通电话了。前两回无人接,她几乎捏碎手心的硬币。

  “喂?你好,我找凌律师。”

  她开口了,扭身背向街边,脸庞潜入室内的暗哑。这条街的铺面是近亲繁殖,长同一个样,尖尖小小营养不良。室灯压颅顶,颅顶压脚底,顾客要踩着自己影子迈进去。店里货比人高。半唐番[JY1] 的包装花里胡哨,也有印东南亚的长串词汇,盘旋扭曲似反手写的英文字母,读不懂。老板陷在其中,仿佛一头置身牢笼的老兽,四肢懒肥。他将收音机熄掉。

  “哦……”林白秋追问:“那她大概什么时候回家?”

  一应一和,她们很快收线。林白秋细细啄味凌洁仪亲姐的话。她说凌洁仪手头有紧要事处理,跟着唐律师出入奔走,估计其他案件稍后。林白秋等不了了。两周前答应打官司的是凌洁仪,现在找不到人的还是凌洁仪。她甚至破例约见何海文。如果他们出庭作证顾镇林走货一事,她便立刻买船票回福建,要到那人的厝里割腕自尽。这招分明是学谢丽蓉的。何海文忍不住大笑,船舷笃笃搔着岸,浪花飞跳,扎进笑声似惊起一群浅眠白鹭。还以为是什么惊天诡秘,叫他来就为这个?他说做不出对兄弟落井下石的事。林白秋后来才恍然,这种擦边生意,何海文也求自保。

  散银滑入士多店老板口袋,林白秋离开,身后电台立即大声播报一段赛马事件报道:去年大热门“万事佳”前日训练起步失蹄,踢中围档,但兽医检查后声称此驹照样出赛。

  九月莅临,马儿跑,舞儿跳,一切如常。

  日头出来打磨万物。水泥马路和玻璃高楼锃亮,漫天射光散热,滚水渌脚[JY2] ,途人纷纷拣荫凉处避让。急风骤雨不过是大自然打的一个喷嚏。这个午后钟点,顾笙被唤醒,随林白秋出门。她仍犯困,头颅左右点动,最后垂在母亲腿上,又憨憨睡了一回。小巴拐入高楼夹缝,前方吊出一条长命斜[JY3] ,向地平线深处捣进去。车轮慢慢地将细径碾成大路。玻璃高耸的森林看久了,林白秋竟有些喘不过气。

  “阿笙,下车。”

  “妈妈,我们去哪里?”

  “去找凌律师。”

  凌洁仪住得不算偏僻,只是蜗居之处龙蛇混杂。林白秋母女步入马路与商厦嫁接出来的一条小巷,走向纵深处,渐渐挨近巷底。旧楼上搭建天台屋,黑顶黑身红锈蚀双窗,远远看去,像栖树的鸦雀熬坏了眼。下方勾挂长方形招牌,用词唐突,林白秋只读一半就面红耳赤。这里生意在日间凋敝,熄光的霓虹灯泡是一个个未点燃的梦,要到夜里才发亮。黑暗是幕布,能招展一切光怪陆离,这是太阳底下看不见的。门牌印中英文,林白秋再三确认无误,踏着门后的楼梯上去。

  她们朝尽头去,直至踩到一块绵软的布。凌洁仪抬头,与熟悉的一大一小打照面,怔了好久。她还带着淡妆与茉莉馨香,怀抱两件毛线起球的厚罩衫,不是流行式样,袖口针脚粗糙。林白秋拉着顾笙往后退,松开脚下的灰色布料,是第一次见凌洁仪时她穿的那条连衣裙。

  “进来坐吧。”

  凌洁仪端来茶水。这方小家由凌淑敏操持,甚少待客又一向精俭,所用的都是实在货。林白秋闻出野菊的冽香,秋燥润肺,路边花草长在时令节点,也是宝物。家具什物四四方方,是经过度量挑拣的那种规整,狭小空间充盈似一个随时预备出发的行李箱。顾笙张望一会儿就失去兴趣,与凌洁仪目光碰上,冲她挤眉弄眼。凌洁仪笑了,说:“小孩长得快,一段日子没见,阿笙好像胖了些。”林白秋听这口吻,凌洁仪还把她当熟人,便觉得难为情。她说:“凌律师,实在不好意思,休息日上门打扰你。”

  “是我不好意思,近来太忙,抽不出空约见你。我今日也加班,一个钟前才到家。”

  “听说你最近跟着唐律师忙,是不是快升职了?”

  凌洁仪轻笑:“哪有的事。不过是忙进忙出,做个兼职助理而已。”

  林白秋望向门后那摞旧衫,问:“在清理衣服?”

  “屋里太小,再堆就没地方摆了。有些不能穿的我姐叫我整理出来,叠好放到楼下垃圾桶,总有人需要。”

  “你姐很细心。”

  “嗯,她是的。”

  二人一阵默然。林白秋电话里着急,见面却三缄其口,总惦记那日的不欢而散。金雨嘲她脸皮比蟹粉小笼包还薄。凌洁仪深知林白秋来意,起身走向房间又出来,掀开公务包取出一沓资料。顾笙趴在沙发往窗外伸眼,斜下角的灯箱忽闪几秒,通亮起来。有男人从楼底闸门离开,潜入巷道,浑身充斥一种快活过后的疲惫。他边走边衔烟,眼珠朝上,冲顾笙的方向匆匆一瞥。不知他有没有看见顾笙。顾笙倒记住了男人腮帮那几颗骇人的痣,硕大如瘤,像在脸上僭建另一堆五官。她吓得将手脚缩回沙发。林白秋接过凌洁仪递来的资料,对顾笙说,好好坐着。

  排期开庭,最快也要四个月后。凌洁仪表示,打官司讲证据,对方可能只是诈我们一回,到底有没有顾镇林走货的证据也不好说。对比那次在隆基实业的落荒而逃,她们都淡定了。

  “你说分给谢丽蓉女士一半赔偿金,我拟好协议,你看看。”

  林白秋问:“是不是签了这份东西,她就不能再要求更多赔偿?”

  “白纸黑字,当然作数。”凌洁仪补充:“白秋,你考虑清楚。赔偿金对你而言至关要紧,来香港不就是为这一口气?别因为心软委屈自己。”

  这话原是凌淑敏说的。带着养女赴港奔丧,奔出二奶和私生子,又跟身世冗杂的室友产生钱债瓜葛,非心软之人做不出这等傻事。林白秋的种种,在凌淑敏口中就是泥菩萨下凡渡人。她提醒凌洁仪,外头多的是金主等着律师鞍前马后,这个单亲妈妈的案件,要么借机甩锅要么尽快了断。

  金雨变回夜猫,神出鬼没,林白秋逮不着几次。少了拦路虎,谢丽蓉彻底赖上林白秋,日日来闹。街坊四邻拍门骂人,嫌林白秋住进来就没消停过,实在晦气。消炎药吃得及时,夜里顾朗高热过两次,很快退烧。他的虎口痊愈,落一块嫩红色的牙印疤。徐永灏说,这疤跟他一世了。

  林白秋明白,谢丽蓉不过是要钱。

  “阿笙咬人是我教女无方,如果不给她,我怕会再闹出什么事来,无法收场。”

  “那你之后怎么办?留在香港等开庭,每日都要花钱。”

  “肯做就不会饿死,我打算带阿笙搬更便宜的房子,再找份工做。”

  “都想好了?”

  “想好了。”林白秋无奈地笑,学着用广东话讲一句:“马死落地行。”

  她又开始咳嗽,连忙饮下半杯菊花茶压住气喘。肺症是心事惹的祸。凌洁仪看在眼里,终究没开口劝。她明白对面坐着的叫“客”,收钱办事,自己管不到老病生死。

  立在半空的灯箱无声地亮,一盏盏一块块,光海迅速占领楼缝与街道。黑暗被赶逐到屋内。凌洁仪走到大门旁侧开灯,边走还边解释:“最终赔偿金额由法院裁决,协议约定了保密条款,她不会有机会一人拿两家的钱。”林白秋吹着风扇仍觉得热。从前在安溪,过了九月秋分,寒流便集结埋伏于山涧,点灯起北风。香港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海底煮水,蒸出漫天湿漉漉的热汽,永远在陆地与洋流之间循环。

  她起身道别,说天色晚了。

  下楼时有人开始捣鼓晚饭,和楼底丰田老皇冠的刹车声齐鸣。三四个腰围超载的的士司机碰面,用广东话关照几声,在楼梯上下回响。金雨说的士司机是万国通,番话也利索,和你的死鬼老公不一样,人家可以靠才华包文盲二奶。林白秋听得摇头,说金雨歪理总比道理多。如今提起顾镇林她只有一声叹息。金属剁砧板,又碰米缸、瓷碟、玻璃樽和不锈钢碗,连绵拉扯到走廊上,把人都听饿了。一日三餐是身体装有的报时器。林白秋快步走,与上楼的一个年轻女人相冲,同时朝左闪,又同时往右避。这时顾笙贪玩抢身位,把林白秋带一个趔趄,文件袋暗扣松开,纸张洒满楼梯。

  林白秋呵斥女儿,俯身捡纸。年轻女人也在帮忙。她抬头,侧身让开大半通道,递出的纸张空白面朝上,表示自己没看过。她笑着说:“你带小朋友你先行。”林白秋道谢,接过文件拉着顾笙下去。转角处回头凝望,她惊觉女人一步一顿,原来是个坡脚姑娘。

  姑娘生得心慈貌美,上天确实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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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雨要换工。

  她的口吻像置换一件衣服般随意。1986年港股重回高点至今未冷,汽车税增加,旧车交易也受牵连,一言以蔽之:没得捞。来客寥寥,方斗门店里销售精英你眼望我眼,彼此看厌了。他们手停口停,是等不起的职业。上个月已有同事跳槽到猎头公司帮人跳槽,职场月老是苦差,好听不好做。又见有人去卖游艇,西贡码头泊着一架架通体雪白的海上奢华御府,巡航状态极佳,回来劝晕船的千万别上。贵重金属期货大热,连带婚庆喜宴旺出一条龙,入职就看新婚夫妻为多买一双龙凤金镯吵到你死我活,徘徊爱与恨的边缘。还有转做夜校补习老师、纺织业文秘、电子表加工、外贸衫尾货店员以及掏空积蓄合股搞麻雀娱乐公司。跨界跨得眼花缭乱。金雨感慨,反正都是从别人口袋摸进自己口袋,挣钱不就一回事,香港饿不死人。

  林白秋问:“那你辞工的话打算做什么?”

  金雨答:“想赚大钱还得是卖楼。”

  阴界阳界都不如地产界。林白秋来了香港才知道,房子不是房子,而是案上的一块肉。你可以任意切它,如同解剖一只青蛙般简单,只须钉着它的四肢:承重墙不能动。林白秋看过置业中介张贴的楼盘价目书,户型图堪比符箓,唯有经纪佬才读得出其中章法。香港地皮是稀有物。建筑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钞票,大额有大的看头,小额有小的流通。是个人就要花钱,要住楼,要买卖交易出入一个现代化巢穴。金雨经同事指点,择这条出路,想彻底告别困窘的生活。

  “卖楼容易吗?”

  “当然难啊,你懂什么。还要背资料,培训考试和置办制服,烦都烦死了。”金雨没说自己第一次培训结束成绩太差,即将面临辞退,焦虑着另找一个经纪行面试。林白秋见她回来身带酒气,劝道:“那你少喝点酒,酒也不便宜。”

  金雨安分不到三个月,又开始锦衣夜行,林白秋不知道她有没有按时开工。偶尔喝醉回家,她会哭。也有笑过,但次数太少时间太短,林白秋当作不计。金雨吞下酒水像生吞一个未知的世界,万般景物进肠肚,她憋得慌。

  这话在金雨耳蜗打转,霎时变了调,她语气一沉:“催我还钱可以直说。”

  林白秋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担心你,爱喝酒又不按时吃饭,这样对身体不好。要不我——”

  “有这功夫还不如操心你自己,带着小孩在香港谁会请你干活?总是一副大发慈悲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你能救谁啊!”

  林白秋摇头,被金雨打断也没生她的气,说:“我知道我多嘴了,但你没必要发火。”

  “我发什么火?不就是催还钱嘛,我欠你的下个月就还!别搞这些假仁假义的,我不吃这套!”

  说完她瞥向外面。夕阳开在窗台似燎原的火,铁锈烧红,烧到金雨脸上,是一阵阵臊热。下班后两杯金汤力灌下去,她还未醉。她的口气比铁硬,却是一只空心桶,话丢在嘴里自己先震颤。林白秋顿时觉得客厅太空旷,出奇的静,眼前只有金雨微微张开的鼻翼。

  “妈妈,可以吃饭没?”

  顾笙忽然开口。在她眼里夕阳是一鸡三吃,亮的是白斩鸡,黄的是盐焗鸡,暗的是豉油鸡。孩童只管温饱和手脚,一步方寸间,未来在眼皮底下。成人却看得太过远,远到把握不住,便称之为愿望。风吹满屋摇摇摆摆的光。剪影是游徙的无脚鸟,四面飞散,再仔细看清楚,竟觉得像一地落花。金雨抬起头,望见斜对角天台盛开盆栽的金桂,枝繁叶茂,朝北半阴生,日落才见影。九月了,一年旋即从指缝过,她还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抓不住。

  金雨说:“我去买。”

  她借顾笙为由,趿着拖鞋下楼,没看林白秋一眼。林白秋抚摸顾笙的脸,忽然问:“你真的饿了?”顾笙点头。林白秋又问:“你有听懂我跟姐姐说的话吗?”

  顾笙思索半天:“喝酒不好。”

  林白秋叹一口气。道理浅显,连顾笙都听懂了,但金雨听不进去。她也望见对面天台的金桂。真罕见,比人腿更粗壮的两棵植株不应盆种。根系的抓力和压力会将瓦盆从底部撑裂,最终花泥俱败,落一个香消玉殒的下场。这花种错地方了。林白秋与女儿静静对坐,听街外车声如烟,缭绕后化开,溶入万物。

  金雨买来三盒炒面,吃得很沉默,脸也不红了。她像吞下酒水一样吞下一口气。她气自己,也气自己的来路——母亲。她比金雨更早地放弃了金雨。林白秋也沉默。最后她在浴室替顾笙洗净身体,又哄上床,以眼代手抚摸女儿阖紧的眼皮,像端详一池无风的湖水。外面的门开开合合几声。林白秋没回头,只盯着顾笙,整整盯了一夜。

  找工作确实是苦事。

  林白秋放不下顾笙,母女同行,在九龙附近四处碰壁。香港不比安溪,系着女儿在腰间干活,做老板的要被市民舆情和社会福利机构问责。有些工作人手确实紧缺,通向寮寨、棚屋、徙置大厦及烂尾楼深处,日光照拂不到的地方,照样有人要讨生活。买卖市场都是需求造出来的。话事者旁敲侧击问完,又暗示林白秋要抵押证件才能上工。林白秋觉得害怕,摇摇头,拉着顾笙连忙跑出去。

  李奇川见她取药一回比一回少,便问道:“是张罗着回安溪,所以不买药了?”

  “暂时回不去。”林白秋低下头:“来的时候没想到会有变故,怕是要拖上一段时间。钱也不够花,所以四处紧着用。”

  李奇川了然:“那……是不是找不到工作?”

  林白秋诧异。没想到自己的苦命和落魄都写在脸上,人家一读就懂。她说:“带着女儿找不到,也不能撇下女儿不管。这里的托儿所……他们叫幼稚园,托管费用还挺贵的。”

  “打工肯定难,你不如卖茶。”

  李奇川一言惊醒梦中人。

  林白秋问:“卖……茶叶吗?”

  李奇川笑了:“做走鬼,卖茶水啊。”

  “去哪里卖?”

  “哪里工人多就去哪里卖。”

  二十世纪八〇年代末,香港成衣出口量排名世界第一。四〇年代随着第一批上海纺织商抵港,再到五〇年代开始大量移民的迁徙涌入,新生儿潮如巨浪袭岸。有人在就有需求,有贸易,有工作。二战后主要工业国将轻纺织等劳动力密集的产业转移东南亚,香港占尽海陆空优势,从纺纱到织布、制衣,服装加工,用四十年时间砌出成衣这项腾飞的支柱产业。冒险和机遇从海上来又自海上去,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岛屿交换生存和致富的秘笈。

  李奇川是个好人。他指点林白秋到旧货市场淘物件,走鬼要有车、有货、有装货的家什。春生夏盛秋收冬藏,人和茶叶都讲一个应时而用,林白秋种茶出身,自然晓得其中万物有道。什么茶水搭什么季节,她懂。李奇川又说,光是茶水怎么够。品茗这回事,在香港分上下九流十八条路,茶居酒楼大排档,鲁杭川湘沪上鲜,配的茶水各有洞天,你要如何出奇制胜?林白秋听得怔神。见她没反应,李奇川急了:刮油、润燥、补气、养颜、安眠、健食,药饮同源是噱头,做工人生意,要的就是一个平靓正的名堂!

  林白秋醒悟:“你意思是让我去卖药?”

  “哎!真喺湿水木头点极唔明[JY4] ——”李奇川用广东话抱怨完,又白她一眼:“你在我这里拿货就行啦!供应商都给你定了,你还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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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白秋不敢耽误商机。

  载货的东西备齐,她算一算余款,能省则省,要赶在10月中前带着顾笙搬了。谢丽蓉来过两回,儿子吃亏,她也不敢再提顾笙的养女身份。头一回上门没碰着金雨,谢丽蓉抱胸而立,姿态甚是嚣张。林白秋将协议递给她,也没多言,只问:“怎么没带顾朗来?他手上的疤有没有淡掉?”

  谢丽蓉没好气:“还是那样啊,吃仙丹都好不了。”她翻动协议,只留意赔偿金额的分配比例,其他双方约定的权利义务拣选着字眼跳过。看见“50%”,谢丽蓉心底明显松泛,话语上却不饶人:“就给我这点钱?朗仔可是顾家唯一的骨肉。”

  “你可以不签继续闹事,我拿不到钱,你也不会好过。”

  “你威胁我?”

  “我没有。”

  “你别想再搞我儿子!”

  第二回来,谢丽蓉双眼点妆,鞋跟也高些,长裙淼淼像个异域美女。她和林白秋同岁,但人懂得扮靓,在旁观者眼里她就是更有吸引力。林白秋已经不爱顾镇林了。此时此地,他爱谁便是谁,丑若无盐还是艳绝香江,与她无关。林白秋接过谢丽蓉递来的协议,署名页歪歪扭扭签好,算是尘埃落定。

  林白秋说:“协议所有内容你不能泄密,别再想跟黄浩威他们串通。”

  “知道啦。”

  谢丽蓉瞥见林白秋没紧闭的房门,忽然走进去,仔仔细细环顾一周。逼仄尾房整齐堆放讨食的家伙,不锈钢桶、一次性杯还有贴着大减价标签的厨房用品。茶叶分门别类,多数是散装斤称的,和药材一并置于垫放报纸的竹篮里。她的视线流连在角落处一罐包裹严密的茶叶,问:“你收这么多东西,不会是骗了我然后打算跑吧?”

  “我要干活赚钱,总不能坐食山空。”

  “那……那罐是什么茶?包这么紧。”

  “跟你没有关系。”

  谢丽蓉心思活泛一阵,又撇撇嘴不再追根寻底。她少饮茶,但也知道安溪是茶乡,盛产铁观音。林白秋见她只停在客厅不敢进去,没有阻拦,事无不可对人言。谢丽蓉显然松一口气,忽然侧头打量这位原配。她与何海文不相熟,为了钱也硬着头皮找过他们那伙兄弟打听,都说林白秋是个好女人。言下之意,她比不上。谢丽蓉听得不是滋味。土生土长的闽南女儿,能隐忍,能周全,长一张好脸还有菩萨一样的心肠。那又如何?人死灯熄,她爱守寡是她自己犯傻。

  谢丽蓉换个话题问:“找到工作了?带着小孩能找什么工作?”

  “我去卖茶水。”

  “到哪儿卖啊?”

  “工厂门口。”

  “这边哪有工厂?”

  “我到时候会搬走,搬近一些的地方。”

  一把熟悉声音突兀地插进来:“你要搬去哪里?”

  林白秋猛地抬头,发现问这话的人是金雨。她身上没穿制服,人也清醒,不施粉黛的脸无声无息飘在谢丽蓉身后。林白秋已经一段日子没碰见金雨。明明转做地产销售,她却更加昼伏夜出,也不知到底成交了多少套房子。听说地产佣金高得离谱。能卖上千呎房子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毕竟买得起的也是老板中的老板,买与卖,交易身份也讲求门当户对。林白秋相信金雨做得到。她聪明,貌美,只差一味坚持的信念。谢丽蓉似听见鬼叫,打了个冷颤,拧头往旁边避去。金雨迈步上前,注目谢丽蓉,几乎要看穿她的魂魄。

  “竟然有钱打扮?”金雨嘲讽:“卖了儿子还是卖了自己赚的?”

  “发噏疯[JY5] !”

  谢丽蓉双颧胀红,用广东话骂完又与林白秋对视一眼,没有道别就走。廉价高跟鞋踩水泥地,咯咯声回荡走廊,听得金雨心头发笑。她能辨别物品和皮肉的贵贱。但林白秋没这本事,她有一颗实心,不装虚物。

  金雨看着林白秋:“你要搬去哪里?”

  “已经看了两个单间,想再谈谈价格。”林白秋如实作答:“我不能一直租这里,不划算。官司排期到明年,我如果不想办法,到那时候连阿笙的口粮都没钱买。”

  金雨脸色惨白,问:“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找到工作也不说?”

  “你忙啊,一直都没碰到你休息,阿笙天天问我姐姐去哪里了。”林白秋以为她只是没化妆起色不好,还笑道:“工作没找到,但是药店那个川伯帮了我,我打算摆摊卖茶。等会儿让你试试我调配的养生茶……”

  金雨不等林白秋讲完,愤然转身离开。

  直到凌晨三点,林白秋在拍门声响起前打开房门,她听见踉跄的高跟鞋脚步。她担忧金雨,所以翻来覆去睡不着。金雨浑身酒气,脸颊分明带笑,给开门的林白秋递一瓶啤酒。

  “阿笙睡了吧?陪我喝一口。”

  林白秋没拒绝。她也想跟金雨好好道别,如果可以,甚至希望她们能再去一趟夜市。油尖旺是好地方。林白秋第一次去不舍得眨眼,大乡里进省城,看什么都新鲜。她们母女被金雨拖着手进了夜总会,进了金鱼铺,又钻往唱片店,踱步女人街。林白秋听金雨笑了一路。广告牌太大,将所有人围作笼中鸟。但金雨很快活,每个人都很快活,连林白秋也快活起来,这座孤岛实在曼妙。她站在深巷仰望天空,永远没有黑色,因为灯火;也永远没有梯田,没有顽石,没有引人入胜的禾花雀,因为丛岭峻险不利于行。人,一定要行,行一条出路,行得四平八稳,通到天上享富贵去。香港深谙此中道理。所以楼高,路多,走马观花能装万国来访。

  二人坐在沙发,林白秋啖一口啤酒,不算苦,精酿有缓缓的木香。林白秋读不懂玻璃樽身的英文字。跟金雨同住,她心事重什么都没学着,倒是顾笙好学,已经能流利背下26个英文字母。

  “我早上帮你看了个工作。”金雨忽然变出一张捏皱的名片,说:“这幼稚园差一个搞卫生的。张园长人还行,你把阿笙托管在小班里,她每个月给你减一半费用。”

  她将名片抛到林白秋腿上。

  “我知道你家伙都买了,卖茶水还是干这个,自己看着办吧。”

  林白秋凝视金雨。酒中美人有朦胧感,要长久地看,才能看见掩饰在尊严之下的内疚和善良。林白秋早已忘记那日的火气,金雨还惦记着。她收好这张名片如同珍藏一份心意。金雨饮饱了酒和夜色。腰那么细窄的一个人,往肚皮灌入伤心、忧郁、惆怅和愤怒,腰仍细窄,像她刻意勒出来的曲线,以便示人。

  “谢谢你,金雨。”

  金雨没接话,又从口袋掏出一支钢笔,通身漆黑,笔盖上有一颗六角白星。林白秋不知这象征着欧洲之巅勃朗峰顶的茫茫白雪。她只懂戴云山,终年浴翠,壮阔而赤裸,从不存在能覆盖一切的隆冬深雪。

  她说:“这支笔送给阿笙,千万别贪便宜用士多店的廉价墨水,一定要买万宝龙的。白秋,我总笑话你土,但贵的东西永远有贵的道理和价值。你不懂,阿笙以后也会懂,她长大了世界肯定比现在精彩。你是她亲妈,就要有一个亲妈的样子,让她读书、识人、辨理。我盼她……学业有成,出人头地。”

  别跟我一样。

  金雨隐去这句话。

  林白秋想解释不为人知的事实。她还想问你最近忙吗,一切还好吗,但见礼物昂贵,一时间竟什么都说不出口。金雨看林白秋没接,又不容拒绝地放到茶几,拖一道疲惫的暗影起身回房。门阖上,金雨剪掉世界的声带。

  来日方长。

  林白秋再三思量,忍下敲门的冲动,将啤酒喝完,拿起钢笔在回房前熄掉满屋的灯。

  几日后,莫约早上六点,有人拍门,林白秋携着睡意去应。一个女人年近五十,烫满头杂志名媛的细卷发,眉纹紫,嘴绣红,登堂入室。她开口是陈年烟嗓,如破锣乱击,直问林白秋:“金雨呢?”林白秋怔忡几秒,说:“她昨晚没回来,请问你是她的朋友吗?”

  “她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白天应该是去上班,晚上不清楚。”

  “她会上班?我不信!”女人环视客厅一周,又说:“我是她姨妈。她住哪间,这间还是那间?哦,她那种人死了都要躺水晶棺材,肯定不住尾房!”

  林白秋未反应过来,女人已经打开金雨的房门。她没上锁。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矮脚梳妆台,以及一个缝隙积霉斑的陈旧木衣柜。床上是素色的被褥枕头。女人翻找衣柜,抽屉,甚至俯身探看床底,竟然空空如也,房间像从未住过人一样缄默。

  金雨带着她的一切失踪了。

  “她什么时候跑的!”

  女人怒吼。林白秋不知道,僵硬摇头,似从一场假梦中抽醒。女人气得发功,开口没有半点南京调子,嘀嘀咕咕,鸡啄米般咒骂不断。林白秋隐晦理解了“死丫头”,“婊子养的”,“借钱不还”几个关键词。

  女人缓一口气,瞪眼问:“她真的有上班吗?”

  林白秋答:“有上过。”

  “在哪里?”

  “做过印书局的英文翻译,前段时间去了尖东一个二手车行……后面她说卖楼,我就不知道了。”

  女人冷笑一声,说:“翻译?她中学都没上过,傍着浅水湾那家伙混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晓得几句英文就敢当翻译了?”

  林白秋愕然:“她……她跟我说的……”

  “你是真蠢还是真好骗,她说什么你就信啊?”女人笑得嘴角歪斜,五官比情绪更扭曲:“她跟你说她是南京人吧?啧,看她一身好皮,吃穿都挑着拣着,跟个落难公主似的,对吧?”

  “十岁被她妈卖给南京一个有点学问的老男人,狐媚子长大了学会爬床,才有机会跟老头到香港来吃香喝辣。七四年股灾,老头没了一半身家,差点把她卖掉,还是我去求情的!早几年老头拖家带口跑北美把她丢在香港,之后借过我多少次钱。还上班?她那种手脚全废的废物,只会享受,能上什么班?又死活不愿意卖!”

  女人又转身进房间搜刮,半晌才出来。

  “哎,有没有见过一支黑色古董钢笔?老头的好东西,值不少钱,她给你看过没?你知道放哪里吗?”

  林白秋听完,浑身充斥一股怒气,忽然使劲扯着女人手臂,生生把她推到门外。女人卖力拍门叫嚷。她什么都没找到,白白让金雨跑了,她的怒火不比林白秋少。林白秋双眼浸泪,胸口滚滚发烫,烧得喘不过气来。她噙着一句“我不信”,双膝绵软,跌坐在地上。

  满腔恨愁难消。

  原来她是不得不醉。

  

  

  ————————————

  

   [JY1]意思是一半中一半西,夹杂中外文化。

   [JY2]意思是开水烫脚,形容脚步匆匆。

   [JY3]意思是坡度较缓的长斜坡。

   [JY4]意思为:真是一块湿了水的木头怎样都点不着火。形容他人反应太慢,理解不了。

   [JY5]意思是发神经,广东话里指的是胡言乱语,发羊癫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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