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劳改生活
于宁2025-12-02 10:5025,097

  

  我们一行三十几个人排成一溜蹲在三车间大队部前面的空地上,我的心塌实极了,满眼都是熟悉的光景。花坛还是那个花坛,只是没有了盛开的鲜花,里面栽的是一株株的小云松,中间的那棵大松树又长高了不少,蹲在地下往上看,几乎都看不见天,让茂密的枝叶全挡住了。队部左侧就是五大队的车间,车间的大门跟三车间的大门正对着,三三两两的犯人,腰里扎着绳子在往我们这边看,不时指指点点,像是在品评我们的长相,然后嘿嘿地笑。

  蹲了一会儿,狄队走过来把我喊到一旁,轻声说:“你被分到了三中队,你原来的那个工种没有了。”

  没有了原来的那个工种自然就应该分到三中队,听说三中队现在改成了后勤中队,我应该分到那里的。

  我含笑说了声谢谢,狄队说:“我要回去了,在这里好好改造,争取一年以后回家。”

  我信心十足:“你放心,我不会到期才走的,会减几个月的。”

  狄队又问了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情,我说没有了,他转身走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哈哈,一切顺利,董启祥就在三中队,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大值星了,如果是那就更好了,我可以跟他先沾上点儿光。这个中队也是胡四和林武以前呆过的中队,我听胡四说,现在的中队长姓康,是个很正派的人,从来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对董启祥也很信任,那样兴许我也能在这里混上个好一点的活儿,怎么舒服怎么来嘛。吴振明见我嘿嘿地笑,不解地问我,远哥,你笑什么?是不是狄队刚才跟你说,队上直接安排你干大头了?我不回答,摸了摸他的脑袋:“兄弟,好好跟着你远哥混,咱爷们儿到哪里也是狼,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

  开着玩笑,从大队部里走出了几个队长,那个满脸胡须的队长我认识,是三大队的刘大队长。

  刘大队走到我们跟前喊了一声“起立”,大家哗地站了起来。

  刘大队先是例行公事地宣讲了一通劳改政策,接着开始念名单,给大家分配中队,我和吴振明分在了一起。

  吴振明控制不住情绪,狠劲抱了我一把:“远哥,好啊,我终于能跟你天天在一起了。”

  三中队的一个年轻队长瞥了我一眼:“这不是杨远吗?还认识我吗?”

  我看了看他,认识,以前来接见董启祥的时候,一般都是他带董启祥去接见室,我说:“是于队吧?”

  于队哈哈笑了:“记性不错,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在外面干得不赖吗?”

  我叹了一口气:“呵,不小心又失足了……这次跟着于队混了。”

  于队矜持地一笑:“我可不行,哪敢领导你们大款?”拍了拍手,把头一歪,“大家都跟我去队部。”

  分到三中队的人很少,就四个,我、吴振明,还有两个嘴上没长全毛的小孩。

  队部里坐着两个队长,其中一个很年轻,脸色铁青,胡子好象有几天没刮的样子,剃着一个犯人似的光头,双目炯炯,显得很精神,估计年龄跟我不相上下,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康队了。旁边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队长,很面熟,好象上次劳改的时候我见过他。于队让大家在门口蹲好了,介绍说:“大家都听好了,这位年轻的队长是咱们中队的中队长,大家喊他康队就可以了。旁边这位是楚队,主要管生产,是咱们中队的指导员。我姓于,管内勤,大家以后接见什么的可以找我。政策方面的我就不跟大家罗嗦了,下面由康队跟你们宣讲……”康队挥挥手道:“没什么可宣讲的了,记住我的这句话就行,我不管你在社会上是条龙是只虎,来到我这里全得给我趴着,这里我说了算!听明白了吗?”大家一齐点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康队用冷峻的眼神一瞟我:“你就是杨远?”我想站起来打个立正,于队拉了我一把,示意我蹲好,康队不等我回答,接着说,“我听说你在社会上也不是一般人物,可是你给我听好了,在我这里就得守我这里的规矩,我不管你在外面是干什么的。刚才狄队也说了,你在入监队表现得还不错,还是个值班组长,这很好,我会发挥你的特长的,但你必须把你以前的那些江湖习气给我改正了,这里是真正的监狱,跟入监队不一样。”我搞不清楚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吓唬我?何必呢?我本来就害怕,因为这里是监狱,谁敢“毛愣?”

  “康队放心,我会好好改造的。”

  “你以前在二中队改造过?”

  “是,84年到86年。”

  “资格比我老嘛,”康队突然笑了起来,“在这之前呢?”

  “在‘二看’干劳动号。”

  “闯荡的地方还真不少呢……你劳改了,生意怎么办?”

  “都安排好了,在这里安心改造就是了。”

  康队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正色道:“考虑到你的刑期短,不用上床子了,打扫铁屑吧。”这个活儿不错,自由,一天打扫两次,打扫完了就可以随便溜达,以前小迪就是干这个的,很轻快。我点了点头:“犯人杨远听从政府的安排。”康队笑了笑:“好好干啊,干好了我再给你安排适合你干的工种。”适合我干的那就是值班了,现在还不急,我还没完成自己的任务呢。我又重复了一遍“听从政府安排”,康队把头转向吴振明道:“你这伙计体格大,去仓库吧。”又指指那两个人说,“你们两个也去仓库报到,让组长给你们安排干什么活儿。”仓库的活儿很累,整天运送铸铁件,这下子够吴振明忙的啦,我笑了:“振明,锻炼体格吧,早晚就练成林武了。”康队让我严肃点儿,问我,你还认识林武?我说,认识,以前一起打过劳改。康队说,你们这批人不错哦,出去以后都混成了人物,林武前几天还来过,来看董启祥的,你认识董启祥吗?我想说不认识,转念一想,那样不好,万一说不到点子上显得不实在,连忙说:“认识,84年我从看守所的劳动号里被加了刑,去入监队的时候,他在那里干值班组长,关系还行。”

  “他在中队里干积委会主任,干得很不错,年底我们准备给他报减,你得好好向他学习啊。”

  “一定一定,”我附和道,“比我改造好的,我都应该学习,我也想早一天回家啊。”

  “好了,你们回去吧,董启祥在车间里,你们去找他,他会给你们安排的。”

  于队站起来打开了门:“去吧,下午收工的时候,让董启祥给你们安排监舍,找辛明春也可以。”

  辛明春?原来老辛还真的没死,他又重新回了三中队,心里不由得一紧,他跟胡四的关系可不怎么样。

  从队部里出来,大院里站了不少人,一齐朝我们这边打量。吴振明很紧张:“远哥,他们看什么?”

  我没有理他,径自往车间里走,一个瘦猴子冲我嚷了一声:“蝴蝶哥,你怎么也来了?”

  “哦,猴子啊,”我继续走,“你分在几中队?”

  “一中队,还干老本行,你呢?”

  “三中队,有时间过去找我玩儿。”

  “着急走什么?”猴子过来拦我,“哥儿俩聊聊啊,想死我了。”

  我甩开他,一步进了车间。车间右侧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仓库,大头们一般都在那里面休息,我一脚踢开了门。里面坐着三个人,董启祥一眼就认出了我:“老天!蝴蝶!你怎么来了?”他的脸蜡黄蜡黄的,似乎不相信眼前站着的是我,“上个星期林武来看我还说你在入监队值班,我还准备托人过去看你呢……这是犯了什么错,怎么下队了?”

  “别提了,”我兴奋地抱了他一把,“林武跟你说了我犯什么事儿了吧?”

  “说了,真他妈冤枉,”董启祥来不及说这事儿,往前拉我一把,对旁边的两个人说:“辛哥、老林,这是蝴蝶。”

  “呦!好家伙,”一个壮实得像石墩子的中年汉子站起来向我伸出了手,“整天念叨你,你还真来了!”

  “蝴蝶,这是辛哥,跟老四关系也不错……”

  “什么不错,哈哈,”辛哥笑得很爽朗,“这小子差点儿害死我……不是,我差点儿害死这小子,哈哈哈。”

  “我听说过,”我跟老辛握了握手,“辛哥很大度,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呵。”

  “那可不?”老辛使劲摇晃着我的手,“你分到几中队了?”

  “跟哥哥们一个中队,刚才康队让我直接来找二位哥哥的……”

  正说着,外面就响起吴振明的声音,他的声音像是一个找不着娘的孩子:“远哥,你在哪里呀,远哥——”我拉开门把他和那两个小孩拽了进来,对董启祥说:“祥哥,这三个伙计是我们一起来的,康队让你给他们安排一下。”董启祥扫了他们一眼:“政府都跟你们说了去哪里?”吴振明好象忘了康队是怎么说的,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笑了:“振明,我发现你小子比我刚进来的时候还‘愚’呢,这就‘麻爪’了?别紧张,以后我还指望你帮我打天下呢,”把头转向董启祥,笑道,“分配在仓库,这伙计是个出力的材料。”董启祥哦了一声,瞄了吴振明两眼:“你他妈的很唬人嘛,刚才我还以为是林武来了,吓了我一大跳……老林,你带他们去仓库。”老林应声,带着吴振明他们出去了。

  “我他妈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董启祥想上来拥抱我,顿了顿把双手搭拉下了,“唉,操他妈的。”

  “没什么,闯荡江湖的,难免不受点儿挫折,”老辛递给我一根卷好了的旱烟,“蝴蝶你说呢?”

  “就是,”我笑了,“祥哥,你是不是劳改劳‘彪’了?这有什么,何处黄土不埋人?”

  “哈,你这学问比胡四和小广可差多了,什么叫黄土埋人?那不是死了嘛,应该这样说……”

  “何处人生不活命?”老辛耸着肩膀嘿嘿地笑。

  “对,这样说也比蝴蝶那样说恰当,”董启祥上下摩挲着头皮,似乎是想找一个更恰当的词,把头皮都摩挲出火星子来了也没想出来,尴尬地一笑,“反正我的理解就是,人到了哪里也应该好好的活……不对,他妈的刚才我不是这个意思,老辛你这个老鸡巴可真能打岔。蝴蝶,在入监队好好的,你下队来干什么?犯什么错误了?”当着老辛的面,我不好多说,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这性格干不了那活儿,太憋人了,自己要求下队的。”老辛点点头说:“应该这样,感觉不顺心就得走人,就像我,那一年我在这里呆够了,咱他妈越狱!哈哈,尽管不成功,但是咱努力了,这辈子不后悔……蝴蝶,你听说过这事儿吧?对,应该听说过,那时候你还在这里嘛……可惜咱们俩没见过面,要不我不拉胡四跑,他太刁了,我应该拉你跑,哈哈。”董启祥横了他一眼:“拉鸡巴倒吧,你那是拉人家胡四?你那是强迫人家呢,跟他妈强奸一个意思。老四这小子也是个软蛋,这事儿要是摊在我身上,我不把你老辛的蛋子踢化了才怪呢。”老辛冲董启祥晃了晃拳头:“想试试?不是我辛明春吹牛逼,长这么大我还没遇到过对手呢。”董启祥把他的手往下压了压:“谁好意思跟你打?你这把年纪,嘿嘿。”老辛哼了一声:“龙祥,以后当着朋友的面别这样。”

  董启祥不理他,问我:“老四接见过你了?”

  我点了点头,董启祥叹了一口气:“这事儿弄的,本来我还准备出去以后跟着你们混呢,这可倒好。”

  我说:“那也不耽误啊,四哥还在外面,有你吃香的喝辣的时候。”

  董启祥的目光黯淡下来:“我需要吃自己的,胡四帮不上忙,你能帮上,可是你进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情顿时不好受起来。闷了一阵,老辛打破了沉闷:“蝴蝶,当时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我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不关我的事儿,我想那么多干什么?”老辛尴尬地吐了一口气:“呵呵,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辛明春是拣了一条命啊……老鹞子死了,真可惜,不过这小子到关键时刻沉不住气,打起来以后就那么举着双手投降了。我呢,咱有腿啊,跑这个鸡巴操的……我这一跑就是两年多。后来受不了啦,家不能回,在外面整天提心吊胆的,那可真应了那句话,生不如死啊……两年以后我自己回来了,争取了一个好态度,要不我被他们抓回来那就是一个死。咱自己回来了,当了个典型,全省劳改系统都传达了,说咱们这个育新学校教育的好,犯人跑了又自己回来了,嘿嘿……政府心一软就把咱宽大了,无期啊,去年刚改判了,十五年,再有个十年八年的也就出去了。唉,想想真不值得,你说当年我要是不跑,现在我早在社会上晃荡了,没准儿娶了老婆,过上好日子了呢。”

  “你们不是还杀了一个人吗?”我记得当时大家都传,他们把一个一起越狱的老头给杀了。

  “没有的事儿,打他了倒是真的,可那也不是我打的,是老鹞子,老鹞子怕他拖累我们,就砸了他一石头。”

  “死无对证,哈哈,”我胡乱笑了笑,“辛哥是个有脑子的人。”

  “兄弟,你可别乱说话啊,”老辛正色道,“政府的眼睛是雪亮的。”

  “拉倒吧你,”董启祥乜了他一眼,“别谈你这点鸡巴事儿了……蝴蝶,听说汤勇出去了?”

  老辛忽然来了精神:“对呀,我也听说了,这小子怎么那么大的本事?不是判了个缓杀吗?这才几年他就出去了?不会是玩儿了个自残吧?”我说,我也不清楚,反正他出去了倒是真的,我没见过他,他一直跟孙朝阳在一起,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的。董启祥皱紧了眉头,自言自语道:“怎么搞的?老汤跟孙朝阳……妈的,全乱套了。”听这意思,董启祥很了解汤勇和孙朝阳的一些内幕,我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啊,反正他们两个目前关系不错。”老辛说,孙朝阳那整个是个“二唬头”,掉在汤勇手里还不得等着找死?也就是我这几年不在社会上玩了,要不我帮孙朝阳……不,我帮老汤……去他妈的,人家谁还认识我呀。董启祥把胸一挺:“他们会认识我的。”

  我突然意识到,董启祥很关心汤勇和孙朝阳的事情,这正合我意,我淡然一笑:“天下谁人不识君?”

  董启祥一愣,哈哈大笑:“对,天下谁人不识我?蝴蝶,你这学问是越来越大啦。”

  辛明春看看我再看看董启祥:“这有什么可笑的?天下人都认识你怎么了?操,装什么酸书生。”

  跟我一起拉铁屑的是个半大老头,董启祥带我过去跟他打了一声招呼,那老头很高兴,嘿嘿,不错,我终于有帮忙的了,这样我也就不用那么忙了。把车子给我,趾高气扬地吩咐,先拉一趟去,让我看看你干活怎么样?董启祥冲我奸笑一声:“干你的吧,在这里大家都一样。”我把车子拉到车间通道的头上,边从头扫着铁屑边跟董启祥闲聊。

  “祥哥,你还剩几年了?”

  “按说应该还剩两年多一点儿,有可能的话年底减一年,就剩下一年多一点儿了。”

  “那很快呀,那点儿零头兴许就不算了,提前释放。”

  “有可能,”董启祥的语气显得很轻松,“劳改打顺当了,一年很快的。”

  “弄好了咱俩一起走,哈哈哈。”

  董启祥突然转了个话题:“蝴蝶,你凭那么好的活儿不干,是不是有别的想法?比如找小广什么的?”

  我点了点头:“有这么一层意思,小广还在五车间?”

  董启祥嘿嘿笑了两声:“又走啦,这小子到处出溜,又回教育科了,教机械制图。”

  真他妈不巧,我皱了皱眉头:“他不是学美术的嘛,机械制图他也会?”

  董启祥说,人家小广脑子好使,在里面学的,不光会机械制图,连床子都会修呢,还是技术大拿。

  “怎么能跟他联系上?”

  “你怎么老是惦记着那点破事儿?这不太像你的性格啊,怕他?”

  “我怕他个屌毛,我是想通过他了解谁在背后陷害我。”

  “那还用说?”董启祥哼了一声,“林武都告诉我了,背后一直掂对你的是你的把兄弟,叫什么海的。”

  “基本可以这么肯定,但是我必须把事儿落实了,他究竟是怎么‘捅咕’的。”

  “我替你问过好几次了,小广什么也不说,你找他也拉倒,人家就说是你干的,你能怎么着?”

  “那也不一定,我亲自去见见他,也许比你找他管用呢。”

  董启祥叹了一口气,蔫蔫地说:“小广这个人看上去挺粗的,其实这家伙很细啊……我听说他去找了那个叫金成哲的,把人家还好一顿折腾,我问他金成哲跟你说了实话?他说,说了实话,就是杨远。瞧那意思他根本就明白不是你,他这么干是什么意思?这小子现在是汤水不进了,就认准你了,我分析他这是想跟你不算完啊……他还在五车间的时候,我经常过去跟他喝茶聊天,他的性格我多少也摸着了一点儿,太他妈爱面子了。你听听我分析的对不对啊,根据他的性格,他一开始是想利用跟你叫板来提高他自己的声誉,结果没控制住自己,把金成哲打了,自己反倒进来了。进来以后他干脆不认这壶酒钱了,一条道走到黑,一口咬定就是你敲诈他的,不然别人会笑话他没有头脑,打错了人……这是其一,其二呢,当年你把他砍得不轻,尽管你进了监狱,可是总归他没捞回来呀,所以,这两块促成了他想跟你斗上一番。我估摸着,他不一定是真想跟你纠缠个你死我活,也就是想挣点儿面子,干脆你别去找他了,就算世界上没有这个人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至于你说的理由也对,直接去找金成哲不就完事儿了?”

  这样也行,那就先找金成哲去,我问:“金成哲在哪个大队?”

  董启祥说:“在木工房,我找人去揍过他一次,他也说就是你干的,干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这小子说什么。”

  我把扫起来的铁屑铲到车上,拉起了车子:“这就走?”

  董启祥说,吃了饭再去吧,又不是找不到他,急什么?

  我笑道:“既然知道他在哪里了,还拖拉什么?饭又不是以后就不吃了。”

  董启祥转身对站在对面跟人说话的老林打了一声招呼,帮我拉起了车子:“走吧。”

  木工房在很远的地方,得穿过三个车间,足有一里地的路程。我把铁屑卸下,把车子支在倒铁屑的地方,跟董启祥一起拐上了去木工房的路。这里的路全变了,以前是石子铺的,现在全变成了柏油路,比外面的马路还干净。路两旁全是树,隔几米一棵松树,隔几米一棵杨树,隔几米又是一棵梧桐,落叶被扫成一堆一堆的,像一座座小山包。路上不断有人跟董启祥打招呼,祥哥好,又出来遛弯儿?老祥兄弟,又来视察工作?大祥,晃荡什么晃荡?又冒充国家干部了?我发现董启祥变化很大,以前稍微有一句不好听的话,他立马打人,现在他一律笑眯眯的,不时还谦卑地嘿嘿两声,好象有求于人。拐了几个弯,已经看到有人在推着饭车送饭了,董启祥加快了步伐:“快走,吃饭的时候人多,就喊不出他来了。”不几步就到了木工房,董启祥让我站在一棵树后:“你先别露头,我去把他叫过来。”

  一会儿,董启祥搂着一个人的肩膀向我走来,这个人的个子不高,二十五六岁的年龄,干巴巴的像根树枝。他被董启祥搂着,好象很不情愿,嘴里念叨着什么,我听见董启祥在说:“别害怕,就让你看看认不认识这个人。”

  看来这个人就是金成哲了,我从树后转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他,心情很平静。

  金成哲打量了我一眼,站住问董启祥:“就这伙计?”

  董启祥攥着他的手腕,像是怕他跑了的意思:“就是他,你看看认识不认识?”

  从金成哲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来,他好象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不认识。”

  我走的他的面前,跟他握了握手:“朋友,我就是杨远。”

  金成哲的脸一下子黄了:“我不认识你!”想跑,董启祥一把拽了他个趔趄:“别走呀,没人想打你,你再好好看看。”我依旧笑:“看仔细了啊,这个杨远是不是你见过的那个杨远?”金成哲又瞥了我一眼,猛地把头低下了:“不是……我见过的那个杨远不是这个……大哥,饶了我吧,我明白了,我被人当枪使了……大哥,你千万别动手,我受过伤,肚子到现在还没长好……”我明白了,我分析的果然没错,就是有人冒充我跟他接触的。我上前一步,把金成哲连同董启祥一起拉到了一棵树后,把声音放得很轻柔:“小金,你别害怕,我绝对不会打你,因为你也是被人骗的。告诉我,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什么人让你去办那事儿的?他是怎么跟你接触的,你又是怎么帮他办事儿的?”

  “大哥,我不敢说……”金成哲咽了一口唾沫,“我也不能说,我拿了人家的钱……”

  “不要有什么顾虑,”董启祥撒开手,用两条胳膊把他围在树干上,“怕什么?你也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这我知道,”金成哲的嘴唇不停地哆嗦,“你们都是港上的大哥……可是我真的不敢说,我害怕。”

  “你怕什么?”我给他点了一根烟,“只要你跟我说了实话,我保证你的安全,谁也不敢动你。”

  “对,包括回到社会上,”董启祥也换了一付柔和的语气,“我们只要罩着你,没人敢对你怎么样。”

  “我……”金成哲的脸黄一阵白一阵,“他们说了,我要是敢说出来,在监狱里他们都可以弄死我。”

  我趁热打铁:“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了,别怕,他没有实力跟我斗,如果他有这个实力,他是不会玩这套把戏的,这个人是李俊海对不对?”金成哲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海哥没有跟我接触过。”海哥?一听他对李俊海的这个称呼,我一下子明白了,就是李俊海!哈哈,好小子,果然是你。我笑了笑:“你还是害怕他,你知道吗?他在我的眼里跟一条蛆一样,我一脚就可以踩死他,别怕他,跟我说实话。”金成哲不敢看我的眼睛,脑袋垂得更低了:“大哥,真的不是他……”董启祥突然翻脸了,抬起他的腋窝,猛地一膝盖顶在他的裤裆上,金成哲连声哎哟都没喊出来就勾在了地上。董启祥拖着他的衣领把他往树后拖了拖,蹲在他的头顶上,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听好了,我的耐性是有限的,如果不说实话,今天我就在这里弄死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在这里弄死了你都不出事儿,你可以打听打听我是谁。好了,给我说,一旦让我听出来你说了假话,你就不要活了。”金成哲扭了两下身子,一蜷一蜷地说:“真的不是海哥,是……你们别逼我,我跟你们说实话就是了。”我拍拍他的脸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只要跟我说了实话就是我的人了,任何人都别想欺负你,欺负了你就等于欺负了我,好好说你的吧。”

  看来这小子也是个属驴的,不揍他他不干活。董启祥给了他这么一下子以后他立马老实了,坐起来把话说得像唱歌,从头到尾没有磕巴一下。他说,他以前跟着李俊海在李俊海的老家设路障收过路费,后来李俊海被劳教了,他们这帮人就散了。本来他想回吉林老家,有一天傍晚,一个自称叫杨远的去他住的地方把他喊了出来,说自己是李俊海的把兄弟,是李俊海让他来找他的。先是请他吃了一顿饭,然后说,海哥发现了一个来钱的买卖,自己没有时间出来办,让他配合杨远把事儿办了。金成哲问是什么买卖?假杨远说,有个叫小广的很有钱,以前得罪过我,现在我正混到风头上,一威胁他,他很可能就软了,他一软咱们就敲诈他的钱。金成哲当场答应了他,后来打听到杨远确实混得很猛,就放心了。假杨远再来找他的时候,他说,事儿可以办,但是需要经费啊。假杨远给了他一千块钱,说,事成以后到手的钱给你一半。接着给了金成哲小广家的电话,说,最好先给他家里打电话,就说奉了杨远的指派,让他家里准备三万块钱,不拿钱小广就得注意性命。第二天金成哲就给小广家打了电话,是小广他爹接的,金成哲把意思一说,小广他爹说,不关我们的事儿,要钱你找陈广胜要去。金成哲又跟刘三要了小广的传呼号,当天又给小广打了电话,小广起先笑了,小广说,滚你妈的,别他妈冒充杨远了,你是谁?直接告诉我,我给你钱,要多少有多少。

  “操他妈的,”董启祥笑了,“起先?看这意思小广这小子一开始没认为是你安排的嘛。”

  “别打岔,让他说,”我拽了董启祥一把,问金成哲,“后来他是怎么说的?”

  “因为当时我也以为跟我联系的那个人就是杨远,所以我把话说得很肯定,我说,你爱信不信,拿钱保命。”

  “他妈的你这个混蛋,”董启祥扇了他一巴掌,“他就那么信了?”

  “信不信我也不知道,反正他说,你让杨远跟我联系……大哥,我可以站起来吗?让别人看见不好,”我让他站了起来,金成哲试着直了直腰,一咧嘴又勾勾了,“哎哟,祥哥你可真够狠的……当天我跟那个杨远汇报了一下情况,杨远说,我不能跟他接触,我是什么级别,会跟他去罗嗦这些?你继续威胁他。当天晚上我又给陈广胜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让他马上准备钱,不然我就派人去他家里折腾。陈广胜说,那好吧,我这就准备钱,准备好了就给你打电话。挂了电话以后我就给那个杨远打了电话,我很担心陈广胜会不会报案。杨远说,你放心,陈广胜那个人我了解,他绝对不会报案,你就等着去拿钱吧。我也没想到这么快陈广胜就给我打电话,他第二天下午就让我去公园拿钱了……”

  “哈哈,然后你就被他打了?活该,”董启祥嘿嘿地笑,“你就没防备着点儿?”

  “大哥,我还真没防备,听他在电话里那意思,他很害怕,我以为……唉,那个叫杨远的糊弄我……”

  “那个叫杨远的长什么模样?”我问。

  “跟你个头差不多,”金成哲扫了我两眼,“比你瘦,腮帮子上有一颗黑痣,还长毛。”

  “妈的,刘三!”我彻底明白了,在劳教所里,李俊海安排刘三经常出来。

  “咦?”金成哲偷看我一眼,突然说,“大哥我见过你,那天你不是去分局了吗?警察让我认你……”

  “这事儿我知道。”我想起来了,小广把金成哲打了以后,大约一个月,我被警察叫到分局过一次。

  金成哲似乎很注重个人形象,揉了一阵小腹,艰难地直起了腰:“大哥们,我把事儿都‘秃噜’干净了,你们真的能保护我?海哥的脾气我知道,那个叫杨远的也很凶,我害怕出去以后他们拿我开刀。”我想了想,问他:“你出事儿以后,他们还跟你接触过吗?”金成哲说,接触过,海哥让跟我们一起玩儿过的一个叫松井的来接见过我,给了我三千块钱,那意思是封口费,不让我跟任何人说这事儿,一旦我说了,他们就要杀了我。我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胳膊说:“别害怕,现在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在劳改队里没人敢动你,出去以后跟着我干,我看谁敢杀你。”金成哲苦笑着说:“出去以后我不敢在这里了,我要回家……不瞒你说大哥,他们给我的三千块钱我一分都没敢动,还在帐面上挂着呢,出去以后我就还给他们,我再也不敢搀和这些事儿了,太可怕了……大哥,你真的是杨远?你可比他们善良多了……比陈广胜也善良,陈广胜打我好几次了,我做梦都害怕他……他打人太狠了。”我微微一笑:“陈广胜打你是应该的,谁叫你无缘无故折腾人家的?”金成哲划拉起了棉袄,指着肚子上的一条大疤说:“我挨他的还少吗?”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小金,今天就这样吧,以后可能我还会来找你,缺什么就告诉我。”

  金成哲嗫嚅道:“别的倒是不缺……就想喝点儿酒,大哥,能给我点儿钱吗?”

  我弯下腰,从袜子筒里抽出胡四给我的那卷钱,点出两张递给他:“你先用着,只要听话,钱少不了你的。”

  金成哲把腰弯成了一张弓:“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估计这是他们那个民族最高的礼节了。

  一身轻松地回到车间,大家都吃完了饭。跟我一起拉铁屑的半大老头见我回来了,一脸媚态:“嘿嘿,原来你就是蝴蝶呀,嘿嘿,怪我没长眼睛……蝴蝶兄弟,你不会怪我对你没有礼貌吧?嘿嘿嘿,我叫郭十广,诈骗进来的,大家都管我叫老广,你也这样叫行了……”把一个脏兮兮的饭盒递过来,“这是你的饭,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

  “郭师傅,别那么客气,以后咱俩搭伙干,还需要你照顾我呢。”我接过了饭盒。

  “这话对,这话对,”郭十广笑得脸上油光光的,“别叫我郭师傅,你就叫我老广得了。”

  “老广?那不是把你喊老了?”我扒拉了两口菜,“干脆我喊你小广吧,显得还年轻。”

  “小广?也好啊,我年轻的时候大家也这样叫我,对,就小广了,这个称呼好。”

  一提小广我就来气,什么玩意儿嘛,你他妈明知道不是我敲诈的你,你跟我凑的什么热闹?妈的,早晚我拉你去见金成哲,让金成哲当面告诉你真相,我看你那张老脸往哪里搁?刚咬了两口馒头,老辛叼着烟溜达过来了:“怎么才吃饭?呵呵,这种破饭能咽下去吗?”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咽不下去了,把饭盒一丢,拉着他躲到了床子后面:“辛哥,怎么能搞点儿好吃的来?”老辛把手冲我一伸:“拿钱,现在不比以前了,有钱在哪儿都好使。”我知道现在比以前宽松多了,可是现金在这里还是不能流通,钱到了帐本上才好使,但是也不让你买太好的,也就是些方便面、火腿什么的,酒那是不可能的。我笑道:“钱咱有,你有办法花吗?”老辛一拍胸脯:“哥哥我是干什么的?除了原子弹我给你弄不进来,其他的没有我弄不进来的,我还不是吹,上次我帮一个伙计弄了个妓女进来呢。”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推他一把道:“拉倒吧,你有那么大的本事还不在这里了呢。”老辛把眼一瞪:“不相信是吧?一会儿收了工你去问问大鸭子,骗你我是你的鸡巴。”这事儿好象是真的,我好奇地问:“怎么弄进来的?”

  老辛说,大鸭子有的是钱,进来之前是金昌集团的老总。这个老家伙性大,吃得又好,闲着没事儿整天支着“小帐篷”晃荡。那天老辛跟他说,你给我一千块钱,我帮你弄个卖逼的进来。大鸭子当场给了老辛一千块钱。老辛跟他的朋友一联系,下次接见的时候大鸭子就接见了一个妓女,因为于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还以为是大鸭子的妹妹呢,就没在跟前。大鸭子把那个妓女好一顿折腾,就差给人家插进去了。接见完了直喊爽,说下次还要让那个女人来。

  我还是有点儿不太相信,这也太离谱了,这才几年就变化这么大?以前接见,不管你跟政府关系怎么样,政府在眼前那是一刻也不离的。现在顶多给你几分钟私聊的时间,哪能让你在接见室里抠抠摸摸的?我笑了:“哈哈,世道真变了,以后我也要让你帮我找个女人。”老辛说,那简单,不过要找得趁早,听说过一阵接见室要走上正规,全部按上监控,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政府的监视之下,到那时候就晚了。我开玩笑说:“你跟祥哥两个没这么享受一下?”

  “我们俩就这点好,从来不干那个,不是咱不爱好,怕刹不住车……你不会是大鸭子那样的人吧?”

  “我就是大鸭子那样的人,说不定比他还厉害呢,呵呵。”

  “这不是毛病,”老辛嘿嘿笑了,“要是胡四也在这里可就热闹了,他爱好这个,会整天找我。”

  “那你就发财了,胡四更有钱。”

  “听说了,”老辛收起了笑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小子早晚有出息,果然。”

  “先别说他了,我这里有个千儿八百的,你给弄点儿好吃的?晚上我回去请请你和祥哥。”

  老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想吃什么?我马上派人给你去弄。”

  我想了想:“喝酒行不?别跟以前似的,喝点儿酒就严管,那我可不敢。”

  老辛说:“这个没问题,只要不发酒疯就没事儿,政府都明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为这事儿点眼药的也少了,不像以前似的,捞着点鸡巴事儿就报告,现在大家都明白,谁还不偷着喝点儿,为这个点了别人的眼药会混成一坨臭狗屎的,再说我和大祥在这里控制得跟他妈铁桶似的,哪个敢毛愣就离死不远了……我辛明春打了十三年劳改,光大头皇就干了十年,绝对劳改油子,谁他妈跟我过不去那不是找死是什么?哈哈,拿钱来吧,我这就去安排。”

  我示意他蹲下,把钱拿了出来。老辛一把抢了过去:“我晕,将近三千啊,你是怎么带进来的?”

  我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负责给我弄好东西进来就可以了。

  老辛抽出二百来,把剩下的递给了我:“这些就够了,那些你藏好了,这里的贼太多了。”

  我把钱重新掖到袜子筒里,冲他一笑:“那就麻烦你了。”

  老辛站起来就走:“一会儿收工,晚上有人把东西送过去,咱们去值班室‘拱’鸡巴操的。”

  刚拉了一趟铁屑,老辛就回来了,一路嘿嘿,我迎过去问:“妥了?”老辛四下一看:“妥了,不过酒是白的啊,啤的目标太大。”我当胸拍了他一巴掌:“你行!以前我就听胡四说你这个老家伙挺谨慎的,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老辛皱皱眉头说:“胡四这个混蛋太记仇了,他一定在背后说了我不少坏话,算了,都他妈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是,跟个鸡巴胡四为那么点小事儿闹得那么僵,真没意思。蝴蝶,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别跟当年我跟胡四弄得跟小孩过家家似的……操,话多了,你跟胡四不一样,你没有他那么多花花肠子。”我开玩笑说:“我觉得胡四的花花肠子不如你的多,你老奸巨滑呀,哈哈。”老辛的脸有些发红,似乎不愿意回忆往事了。

  正胡乱聊着,董启祥急忽忽地过来了:“蝴蝶,四车间有个小孩找你,说是叫什么松井,很着急的样子。”

  松井?他怎么会到四车间来?他连入监队都还没去呢,我一怔:“他在哪里?”

  董启祥说,他好象刚下队,不太敢乱跑,在四车间的花坛后面等你,说要跟你谈个事儿。

  我转身就走,董启祥在后面喊:“有话快说啊,一会儿就收工了。”

  一转过四车间的厂房,我就看见松井抽着烟坐在花坛沿上往我这边看,我喊了一声:“松井!”松井忽地站了起来:“远哥,我可等到你了,你是今天下的队?”我点了点头:“今天下的,你怎么来了?判了?”松井猛地摔了烟头:“早判了,十八年,流氓三年,伤害十五年!他妈的,劳改队这是什么规矩?怎么连入监队都没去,就把我给分下来了,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刚才碰见祥哥,我知道祥哥认识你,一问他才知道你也来了。远哥,我可真冤枉啊……哭死我好几回了!”这可能是因为政府不想让我们俩在入监队碰面才这样安排的,我理解。不管怎么说,松井也是因为我进来的,我的心一热,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兄弟,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后面的我竟然说不下去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问问他当时是出于什么心理才开的枪。只觉得这孩子可怜极了,像没有了亲人一般。

  松井靠前两步,一下子把脑袋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呜呜地哭:“我可怎么办呀……远哥,你救救我。”

  装?我蓦地有些反感,我怎么救你?你跟李俊海到底是怎么商量的?要救也是李俊海来救你才对呀。

  我推开他,扳着他的肩膀说:“别这么伤心,没什么大不了的,等我静下来我帮你申诉。”

  松井是真的在哭,眼泪一串一串地流:“申诉没用的,我打死了人,没判我个杀人罪就不错了,还怎么申?”

  我一时没了主张,颓然坐在花坛沿上,默默地点了一根烟。那天的情景又一次浮上我的脑海……我夺过黄胡子的水果刀,猛地给他戳到肚子上,黄胡子不相信似的看着我……松井破窗而入,枪声轰然而起。不行,我必须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我将会被松井赖上的,他会整天提醒我,远哥,救救我,因为我是为了你而进来的。

  “兄弟,那天你为什么开枪了?我记得我没让你开枪。”我招呼他坐到身边,问。

  “不关你的事儿啊远哥,”松井的声音很诚恳,“我跟警察也是这样说的,在法庭上我都没变。”

  “不是吧?”我冲他眯起了眼睛,“预审的时候警察说是我让你开的枪,呵。”

  “远哥,我要是那样说了,不得好死!”松井像一根弹簧那样弹起来老高,“肯定是别人说的。”

  “警察告诉我是你说的,”我继续“化验”他,“我还看了你的笔录,你怎么解释?”

  松井的脸黄得像贴了一张黄表纸:“不可能!远哥,你绝对是看错了,打从进了公安局的大门我就是一个口话,因为黄胡子想拿刀子扎杨远,我一时冲动就向他开了枪,当时我懵了,光想着救人去了,根本没来得及考虑就开了枪,警察也没再多问。远哥,你就别跟我耍脑子啦,我都这样了你还……远哥,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是你。你是以什么罪名判的刑?不会是跟我一样吧?”我说:“我是为别的事儿。好,我相信你。可是你得跟我说实话,要不我即便是出去了也不会管你的,你就在这里把牢底坐穿吧。”松井猛地一拍大腿:“本来我也想来跟你说这事儿,你先问吧。”

  “那好,”我吐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问,“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你对预审科的人说我安排你们砸了黄胡子的摊子?”松井回答得毫不迟疑:“这个我说过,我承认。这也是李俊海提前嘱咐我的。”我点了点头:“那么你再回答我,黄胡子的摊子是谁让你们去砸的?”松井闷声回答:“李俊海。”我笑了:“哈哈,你倒是挺实在,这都是小事儿嘛。”松井喃喃地说:“是,这都是小事儿,李俊海就是这么杂碎,从小事儿上就惦记上了你……很早了,很早了啊,在很早以前他就给我们开会说,咱们弟兄们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必须把杨远砸沉了。”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们可真够有意思的……好啊,你们的目的达到了,我沉了,他起来了。来,过来,我再问你,是谁让你开的枪?”

  “也是李俊海!”松井大声说,他的情绪很激动,嗓音都变了,“是李俊海这个杂碎!”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不动声色,慢慢抽我的烟。

  “他给我打电话,问当时的情况,我说你跟金高已经进了院子,他说,按咱们以前商量的办……”说到这里,松井又放了声,“呜呜……可是我全错了,当时我昏了头,只记得他说要开枪打黄胡子……”松井突然止住了哭声,用袄袖子使劲擦了自己的眼睛一下,“在这之前,李俊海就跟我商量过,他说,要趁杨远跟黄胡子纠缠起来的时候冲进去,想办法把枪塞到杨远的手里,目的只有一个,让杨远在混乱当中对黄胡子开枪。可是那天我太紧张了,脑子里全是开枪这两个字,稀里糊涂就开了枪……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下子就把黄胡子的脑浆打出来了。”

  “李俊海是什么时候给你安排任务的?”

  “在我们找到黄胡子窝点的时候,这些话全是他在电话里跟我说的。”

  “当时有没有别人听见过?”

  “接电话的只有我一个人,任何人我也没告诉。”

  “呵呵,松井,你别跟我玩脑子了,”我做了个想走的姿势,“你给我记住了,就凭你这点儿脑子想要跟我玩儿你还嫩了点儿,我会相信你吗?要知道,我跟李俊海是什么关系?把兄弟呀,你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们俩下绊子?滚你妈的吧。我走了,好好想想,当时你是怎么想的,想好了再来找我。”松井忽地从花坛上跳下来,一把抱住了我:“远哥你别走,你听我说,”不由分说把我按回了花坛沿上,“你是不是以为我跟李俊海关系那么好,一下子翻了脸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我跟你说实话,这是因为李俊海太杂碎了,我不得不把真相告诉你。”我舒了一口气:“他怎么杂碎你了?”松井的眼珠子通红,几乎滴出了血:“我打从那天晚上去投了案……对了,我先告诉你那天晚上我的行踪。那天晚上我从黄胡子那里跑了以后就给李俊海打了一个电话,把情况说了。李俊海说,没事儿,你马上争取主动,去投案,就说是杨远让你开的枪。挂了电话我就投案去了。开始我也想说是你让我打的黄胡子,可是我一想,那天的情况大家都看见了,胡说八道对我以后没好处,再说,我在公安局看见了那几个伙计,他们也投案了,我要是乱说还不如不来投案呢。结果我就照实说了……只是没有把李俊海牵扯进来,因为李俊海答应我,一旦我被判了刑,只要我的牙口好,他会帮我照顾家的,还说他会给我按月发工资,甚至会帮我使劲,让我免于刑事处分……可是现在他表现了些什么?我妈前几天来接见我,说李俊海压根就没跟我家里的人照面,还威胁我哥哥,让我哥哥给我写信,不许我胡说八道,如果发现我胡说八道他就要让我死在监狱里!远哥,你说这不是个杂碎是个什么?前几天我找了狱政科,狱政科的人说我犯神经病了,跟我要证据,我哪来的证据?这不,没有办法我只好找你诉苦了……远哥,帮我。”

  我的心情很沉重,一时对人性产生了怀疑,这都是些什么人呢?全是他妈的畜生!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就这样吧,我也没有办法帮你,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松井好象真的有神经病,呜呜地又哭了,两只手往天空没命地抓:“我完蛋啦,我完蛋啦。”

  我踌躇了一下,走回去抱了他一把:“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谢谢你,好兄弟。”

  松井甩开了我,目光呆滞:“远哥,你回去吧,我死不了,我会好好活着,我出去就要了李杂碎的命。”

  我笑了笑:“别发这么毒的誓,呵呵。”转身就走。

  大家都在车间门口站好了队,我连忙排了进去。清点完人数,康队走过来对我说,你暂时住在值班室里,过几天要加强中队的值班力度,先在车间锻炼几天,完了以后回监舍值班。我没有特别高兴,因为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冲他笑了笑,一脸虔诚地说,感谢政府对我的信任。康队说,你别拿江湖上那一套来考虑问题,不需要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这叫人尽其才,并不是跟你做什么交易,我们需要你拿出魄力来,把中队的狱内秩序搞上去,现在有不少反改造分子不遵守纪律,需要你发挥作用。我很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董启祥他们在车间维持秩序,回到监舍还真需要一个能够压住场的人,也许我在康队的眼里是最佳人选了。我挺了挺胸脯:“政府放心,我一定负起责任来。”

  三中队的监舍在底楼,出了门就是一个很大的操场。大家鱼贯进了第一道大门的时候,一个长得像太监的中年胖子溜溜地颠过来冲康队鞠了一躬,然后站在铁栅栏门旁边,一个一个地点着人数,点到的就往里走。这跟以前可不一样,我记得以前是在外面再报一遍数,然后大家呼啦一下就进去了,看来现在更严谨了。大家都进去了,康队把我喊了出来,指着中年胖子说,这是赵进粮,现在的值班组长,值班室目前连他在内三个人,以后你来了就是四个了,先跟老赵熟悉熟悉。赵进粮似乎明白了我将来是他的领导,冲我点头哈腰地说:“多多关照,多多关照。”康队在他的脑门上凿了一个栗暴:“老赵我可告诉你,以后再让内管提出来咱们的秩序不好,我就让你下车间拉大车去。”

  赵进粮摸着鼓起一个大包的额头,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大家都跟我没大没小的,我怎么办,你又不给我权利。”

  康队笑道:“你还想要什么权利?让你扣分,你净扣老实人的,比你凶的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赵进粮这话说得有些倚老卖老的意思:“反正我是尽到责任了,你们政府也不是没看见。”

  康队不理他了,拍拍我的肩膀说:“杨远,以后就看你的了,压不住场我拿你试问。”

  进到走廊,赵进粮哗啦一声拉上了铁门,边上锁边嘟囔道:“可也是,我太‘逼裂’了。”

  董启祥好象刚洗完了脸,摇着一条毛巾过来了:“大鸭子,又发什么牢骚?”

  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大鸭子,我不禁笑了,下意识地来瞅他的裤裆,哪有什么“小帐篷”?老辛也太能夸张了。我走过去冲他笑了笑:“赵大哥,康队说让我先住在值班室里,你看?”大鸭子乜了我一眼,接过我的铺盖,边往值班室走边说:“又是一个关系户,这叫什么劳改?刚下队就值班……”董启祥跟上去踢了他的肥屁股一脚:“大鸭子,我可告诉你,再他妈这么胡说八道有人就给你把脑浆砸出来了。”大鸭子不回头,反手扑拉了两下屁股进了值班室。董启祥笑道:“这伙计不错,在外面那是绝对的大款,进来就‘瞎’啦,跟个迷汉没有什么两样,好使点儿小性子,不过人真不错,很懂道理。”能看得出来,这家伙属于很油滑的那种,他这是故意做个样子给我看,一会儿就好跟我套近乎了。值班室里躺着一个正在看书的干巴老头,大鸭子拍了拍架子床的铁管:“老万,起来,你到上铺去,这个位置给新来的兄弟。”老万慢腾腾地坐了起来,他长得很滑稽,让我一下子想到了带鱼,他的脸跟带鱼头一样,还是死了好几天的那种。老万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不声不响地卷起了自己的铺盖,托到上铺,抓着架子床的栏杆,像一条八带鱼那样慢悠悠地爬了上去,然后伸开被褥又躺下了。大鸭子把我的铺盖放到床上,顺手一指床:“小哥,坐下吧,你叫什么名字?判了几年?”没等我说话,董启祥推了他的脑袋一把:“别他妈的装啦,说出来吓死你。”

  “嘿嘿,”大鸭子一下子放下了架子,“我这把年纪不跟你们装一下怎么办?小哥,别介意。”

  “哪能呢?”我递给他一根烟,“大哥跟小弟拿拿派头是应该的,呵呵,我理解。”

  “对呀,就得尊老。”大鸭子又装上了。

  “你他妈的不爱幼谁尊你这个老?”董启祥笑了一声,正色道,“这位叫杨远,大家都喊他蝴蝶。”

  “呦!原来是蝴蝶,”大鸭子彻底拿不起架子来了,“我听说过呀,我一个兄弟以前就跟着你干,他叫老七。”

  “是老七呀,呵呵,他现在也跟着我干,帮我跑客运呢。”

  “是吗?没进来之前我请他吃饭,他说他给你管理着冷藏厂,本来我还想跟你联合一下呢……这就进来了。”

  老七这小子到处吹牛,我笑了:“赵哥的公司是干什么的?”

  大鸭子把手在眼前胡乱挥了一下:“别提啦,以前什么都干,现在完蛋啦,让共产党给罚没了。”

  他不愿意提我就不问了,笑笑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以后东山再起就是了。”

  大鸭子摇了摇头:“干不动了,三年以后世界就不属于我的了,这个世道变化太快了……唉。”

  说着话,走廊上就响起了老辛的声音:“都回去老实呆着,瞎鸡巴出溜什么?”大鸭子撇了撇嘴,冲我苦笑道:“听见了吧?家破外人欺,老辛管起闲事来了,要我们这些值班的干什么?”话音刚落,老辛一步闯了进来:“大鸭子你他妈的跟块鼻涕有什么两样?让你值班,你跑屋里来‘上神’,要你管什么用?就他妈知道操×。”大鸭子立马换了一种哥们儿似的表情,瞪老辛一眼道:“扯你的鸡巴蛋,你都替我值了,我还值什么值?我发现这个中队快成你家开的了。”老辛嘿嘿一笑:“我闲不住,妈的,看见这帮孙子跟些人物似的瞎鸡巴溜达我就来气,前几年哪敢这样?一收工就学习,这可倒好,一个个闲得蛋子痒痒了都,这也能叫劳改?”董启祥横他一眼道:“老辛我发现你是个‘望人穷’,别人舒服点儿你就难受了?关你屁事儿?”老辛横着身子坐下了:“不是,我就是觉得不平衡。”

  “狗逼呢?”董启祥转头看了看,“怎么没见老狗逼?”

  “在操场上打篮球呢,”大鸭子忿忿地说,“我管不了他,你们谁能管得了他谁管。”

  “打个篮球怎么了?你还‘撸管儿’呢,谁他妈管你了?”老辛说。

  “你看看,又说着你的伙计了不是?”大鸭子蔫蔫地回了一句。

  “辛哥,这你倒是不嫉妒了啊,”董启祥笑了笑,“你分得很清嘛。”

  老辛拍了拍床帮:“大祥,我就这么一个好兄弟了,你就别管他了行不?上次你揍他,我都没说你一句,还想让我怎么着?行,他没在这里正好,我跟大家说个事儿。”我知道他是想说晚上喝酒的事儿,怕董启祥误会,连忙接口道:“是这样祥哥,我带进来几百块钱,让辛哥帮我去弄点儿东西,晚上大家热闹热闹,算是给我接个风。”董启祥站起来,拍了拍已经睡着了的老万:“万叔,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听见了吗?”老万懵懂着坐了起来:“什么?我知道什么?哦……我老了,啥也没听见。”大鸭子笑道:“老万就这点儿好,瞎子加聋汉。”老辛叹口气说:“想想咱们也真不容易,喝个鸡巴酒也提心吊胆的。这还不错了,以前我为喝酒挨那些折腾就不用说了……有一次我跟胡四、林武他们喝酒差点儿被严管了呢。杨远应该知道这事儿,唉,你说不喝吧,又熬不住,喝了又后怕……”董启祥问:“东西什么时候送过来?”老辛说,内管老苏晚上给送过来。大鸭子说:“我可不喝啊,我光吃,在外面我就不喝酒。”

  “听说你跟小广那事儿还没完?”老辛仰回了身子,随口问道。

  “没完。”我把小广误会我的事儿跟他说了一遍,最后问:“辛哥认识小广?”

  “认识,不熟悉,他下队的时候还差几个月就走了,想熟悉也来不及,人挺傲,除了跟胡四好,谁也不理。”

  “别提他了,”董启祥见我的脸阴沉着,转话说,“我听说关凯跟着孙朝阳干去了,什么人嘛。”

  我笑了:“我的兄弟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没头苍蝇’,他自己混不好,不跟着孙大哥跟着谁?孙朝阳给他的工钱又不少,比我给他的可多了。所以呀,这小子给孙朝阳卖起命来什么都顾不上了。进来之前我在济南跟他碰过一面,你猜怎么了?这小子带人去绑架我,幸亏我跑得快,不然就被孙朝阳给折腾死了,哈哈。后来我让人去折腾了他一把,把他一个朋友绑架了。这小子急眼了,好一顿求我,我就是不放人,把人给他运到济南去了,我让他没法做人。我对他够仗义的了,自始至终没提他曾经带人绑架过我,让这小子自己寻思去……对了,辛哥应该认识他吧?听说他在这里劳改过,跟胡四也认识,不过胡四瞧不起他,林武还帮我弄过他一次呢,他见了林武吓得尿裤子了都。”

  老辛皱着眉头想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哈,是那个大马脸啊,对,他是叫关凯,那整个是一个‘迷汉’,整天不说话,跟个‘木×’没什么两样。对,跟小广不错,有一阵小广打饭,他跟着小广沾了不少光,好象他们俩住得挺近,要不小广也不可能理他。这个人口碑不好,隔自己太近便了,跟这种人交朋友没有好处,损人利己的主儿。鬼心眼子还挺多……跟着孙朝阳啊,完了,孙朝阳算是摊上了,这样的人也拉拢到自己的身边呀。蝴蝶,你跟孙朝阳怎么了?”

  我胡乱摆了摆手:“没什么,我看他不顺眼,折腾过他几次,这事儿都过去了。”

  老辛感慨地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不能再赖在‘道儿’上了,应该激流勇退,不然等着挨砸去吧。”

  大鸭子不懂装懂,也跟个玩过江湖似的说:“这话我不赞成,越是上了年纪越是应该挺起来,钱是首要的。”

  老辛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你说得很对,兄弟我佩服你……蝴蝶,孙朝阳是什么时候开始沉的?”

  董启祥岔话道:“你又不是想出去混,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好好劳你的改吧,等我混好了,我来把你捞出去给我当个跟班的,就你现在这个德行,也就是个跟班的材料啦。”老辛神色黯然地垂下了头:“说的是啊,十三年啦,哥哥我十三年没在社会上了,社会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了……跟班那还是高看了我,就我现在这种状态,恐怕出去连怎么养活自己都不知道了……可怜我的老母亲啊,她白养我了。”大鸭子说:“我不是上个月还给你三百块钱么?你没给老母亲寄回去?”老辛摸了摸大鸭子的手:“寄回去了,可是那管什么用?现在的钱不如以前好使了,三百跟三十差不多……老母亲的心也不在这里,她是想让我守在她的身边啊。”老辛的一番话,勾起了我的心事,脑子一下子飞回了我家的院子,我仿佛看见我爹站在院子里望天,嘴里喃喃自语,大远,你什么时候来家呀……

  我睡着了,睡梦中我听见老辛在哭,好象是在念叨他妈。董启祥在唱歌,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的家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的爹娘……我恍惚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老辛跪在他妈的脚下,一声一声地喊,妈,妈,我回来了。

  “蝴蝶,快起来,”董启祥在掀我的被子,“别睡啦,开席!”

  “我真服他了,这么喊他都不动弹?”老辛揪着我的前胸把我拽了起来,“做什么梦了,睡得这么香?”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桌子已经挪到了屋子中间,上面摆着两瓶白酒和不少酒肴。

  见我醒了,董启祥丢给我一条湿毛巾:“擦把脸清醒清醒,大伙儿开始‘造’。”

  我抬头看了看上铺,老万正抱着一根胳膊粗的火腿肠有滋有味地啃着,哈喇子流到了脖颈里。

  一个正在忙碌着开罐头的伙计看了我一眼,嘿嘿地笑着:“这位就是蝴蝶大哥吧?兄弟跟你沾光了。”看来这位就是他们说的狗逼了,我冲他笑了笑:“别客气,有福大家享嘛。”狗逼开完了罐头,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对老辛说:“辛哥,我先整点儿还是先出去?”老辛挥了挥手:“先出去看着人,有你喝的。”狗逼冲我们抱了抱拳:“那我先出去了,大哥们好好喝。”董启祥不耐烦地起身将他推了出去,随手插上了插销:“老辛你说你怎么‘轧伙’了这么个‘情儿’?要长相没长相,要条子没条子,你到底图个什么嘛。”老辛讪讪地笑道:“你没尝过他的滋味你知道个什么?紧啊,要不叫他狗逼?夹得你喊都喊不出来。”原来如此!我差点儿吐出来,捂着胸口下了床。老辛可能是看出来我瞧不起他了,尴尬地笑了笑:“你不知道,我在这里都憋出毛病来了,以前有个‘郭大姐’帮我解决困难,郭大姐走了我就来不及了,临时抓了个‘小工’……别笑话我了,难啊,真他妈难。”

  董启祥皱着眉头嘟囔道:“我可告诉你,咱们喝酒期间别让他进来,我恶心。”

  老万在上铺嘿嘿了两声:“就是就是,容易联想的屎。”

  老辛瞄了上铺一眼,刚要发作,大鸭子笑道:“老辛你比我想得开,办实事儿,不像我,整天‘撸管儿。”

  酒喝得很快,上中班的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清扫了“战场”。我很佩服董启祥和老辛的酒量,两瓶酒几乎都让他们俩喝了,我顶多喝了一两。喝了酒,老辛的话就更多了,一个劲地回忆往事,这些往事全是劳改队里面的,我都怀疑他是否曾经在外面生活过,一会儿是跟胡四在这里时的纠葛,一会儿是他对林武在赞赏,一会儿感叹现在的劳改犯都不像劳改犯了,一点儿江湖义气不讲,全是杂碎。说到最后他竟然抹开了眼泪,说他自己以前没睁开眼,管用的兄弟没交往出几个来,全交往了些杂碎,在这里受他的照顾,出去没有一个想着他的……摸着董启祥的肩膀泪雨滂沱:“大祥你行,我不是在表扬你多么江湖,我是说你会交往人,你看你,胡四、林武、蝴蝶,哪一个出去还忘了你?我他妈就完蛋了,除了吴胖子还隔三岔五的来看看我,谁还记得监狱里有个辛明春?我操他妈的,真后悔呀。”

  “原来辛哥还认识吴胖子,”我装做肃然起敬的样子,冲他挑了挑大拇指,“将来出去不愁没有×操了。”

  “你也认识吴胖子?”老辛瞪着模糊的泪眼问我。

  “认识……”脑子里蓦地闪出芳子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三天以后我竟然见到了芳子。那天上午我刚拉完了一趟铁屑,于队笑眯眯地来喊我:“杨远,接见。”我一愣,这才刚接见了没多长时间呀,谁又来了?我边跟着于队走边问:“谁来了?”于队还在笑:“一个漂亮姑娘,说是你对象。”刘梅?她漂亮什么呀,我怀疑于队是在开我的玩笑:“政府也撒谎啊,漂亮个屁,长得跟个饼子似的。”于队回头横了我一眼:“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就你这模样还想找什么样的?”我不说话了,我长得很难看吗?我长得难看连芳子那样的美女都看上我了呢。走到半路上,于队说,那个姑娘好象哭过,眼泡儿都是肿的,我可提醒你啊,万一人家提出来跟你拉倒,你可不许有什么思想包袱,你才判了两年,出去很快,好姑娘有的是。

  这倒是真的,刘梅即便是真的提出跟我拉倒我也不怕,这有什么?我还年轻,我会找一个比你更好的。

  想到刘梅对我爹和我弟弟的感情,我的心又是一阵难受,万一她提出分手,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这段路走得很快,几乎没容我多想,接见室就到了。

  于队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把我往前一推:“进去吧。”

  芳子?那一刻我几乎窒息了,脑子一片空白,她怎么来了?我想冲他笑笑,可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就那么木头一般的站在门口。芳子站起来了,她好象要过来拉我,我竟然退了回去,一脚踩在于队的鞋上。于队笑着把我往前推了推:“紧张什么?我不进去,你们谈。”芳子定定地瞅着我,哇地一声捂住脸,哭了,哭得肩膀直哆嗦。我不知所措地往前靠了靠,想要安慰安慰她,可是我说出来的竟然是这句话:“你来干什么?”芳子不理我,依旧哭,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淌出来,沿着手背流进了她的袖口。我突然觉得刚才这句话说得很没水平,想跟她解释解释,后面的话更让我无地自容:“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一直躲着我吗?你应该高兴才对。”芳子好象站不住了,歪着身子坐下了,手掌从她的脸上滑落到头顶,指缝里全是头发,这些头发被泪水粘成了一绺一绺的黑布条,随着她的啜泣一抖一抖地飘。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只有一些“吱吱”的声响,像夏天的知了在鸣叫。她为什么要来看我?难道她的心里一直在装着我吗?既然如此,她躲我那么长时间干什么?

  “芳子,你别哭了,我很难受……”看见她的肩膀不抖了,我伸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杨远……”芳子猛地抬起了头,“你怎么了?你到底干了什么?”嘴唇一撇又想哭。

  “别这样,”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这样我会很难过的……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

  “别打听了,”芳子使劲甩了一下头,“我想来就能来,谁也阻止不了我。”

  她的目光很坚定,让我一下子联想到电视里母狮子的目光。我的心情稳定了许多,咽口唾沫说:“芳子,可能你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进来的,我来告诉你,我弟弟被人绑架了,我去救他,伤了人,因为这个我投案了。后来法院判了我个敲诈勒索和私藏枪支,两年,再有一年多一点儿我就出去了。芳子,我经常想起你来,尤其是进来以后……我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给你道过歉,可是你不理我,我有好几次想去你经常去的那个地方找你,可是我知道那没用,你不会再去了……芳子,你来看我是不是可怜我?是不是觉得我和你曾经有那么一段感情,你觉得……”

  “不是,杨远,真的不是,你想多了,”芳子的目光在变化着,从坚定逐渐变化到了软软的柔情,像一汪纯净的湖水,“杨远,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知道你找了对象,我也知道你们快要订婚了,可是我想了无数次,我不能把你让给她,你是我的,你是我张芳的,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把你夺走!杨远,答应我,别抛弃我好吗?”

  我的心一下子乱了,我搞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要这样?以前相处的那么好,你突然就不辞而别了,而现在我是一个罪犯,你竟然又来表白你对我的感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女人真的跟男人不一样吗?脑子里突然就想起胡四跟他老婆吵嘴以后对我说过的话:男人是人,女人只不过是女人,是区别于男人的另一种动物。难道这是真的吗?我的神情开始恍惚起来……你不会是在拿我开心吧?不是我抛弃了你,而是你抛弃了我呀……我点了一根烟,直直地盯着她看,当时的眼神一定很尖锐,因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都有些疼。她迎着我的目光毫不退缩,嘴唇也紧紧地抿着,像是要跟我决斗的样子。脑海里蓦然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芳子叼着烟坐在一桌子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冲这个呶呶猩红的嘴唇,冲那个抛一个火花四溅的飞眼,从这个男人的腿上跳到那个男人的腿上,口中浪笑连连……我甚至还看见了她嘬起嘴唇冲梁超喷了一根烟柱。这样的女人我能要吗?我有刘梅啊,刘梅很纯洁。

  “芳子,我跟刘梅的关系已经不是像咱俩的关系那样了,”我说,“我必须对她负责。”

  “你的意思是跟她睡过觉了?无所谓!”芳子依然紧紧地盯着我,“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还要不要我了?”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不能始乱……那什么弃,终弃?反正就那意思。”

  “杨远,你把手拿给我。”芳子用命令的口气向我伸出了手。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给了她,她一把攥住我的手,猛地从领口戳进了她的胸脯里:“这样够了吗?你还需要什么?在这里我就给你?”我的手心满是一把带有强烈弹性的柔软,心狂跳起来,我是第一次接触她的肉体,这种感觉我会记一辈子的,她跟刘梅完全不一样……我记得我在摸刘梅的胸时心是平静的,摸到手的是棉花一样的一团球体,好象没有传说中的弹性,也没有心悸的感觉,可是现在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我几乎晕厥了。我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她的手非常有力,死死地压住我的手:“够不够?需要我把裤子脱了吗?”我的手腕子别在她的毛衣上,很不得劲,让我不得不站了起来:“别这样,这里是监狱……”芳子撒了手,幽幽地看着我:“她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你,答应我。”

  我颓然坐了回来:“芳子,你听我说……我很矛盾,我不理解你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

  芳子一下一下地系着扣子,原来她早已经解开扣子了:“我错了……我把你拱手让给了别人。”

  她真的错了吗?那一刻我竟然后悔得想死,你没错,是我错了,我太忙了啊,我让你伤心了。

  “芳子,我问你,你去了吴胖子的饭店都干了些什么?”我决定接受她了,但我必须知道这些事情。

  “我不想说,我只想知道你还爱不爱我?”芳子仰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可是我想知道,因为我不想跟一个我不了解的人谈恋爱。”

  “难道你不知道我早已经不是处女了吗?难道你还是以前的杨远吗?”

  “可是以后呢?我想知道你在认识我以后所发生的故事。”

  “以后的故事?”芳子轻蔑地扫了我一眼,“你在这以后呢?你一直守身如玉?”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我不是原来那个杨远了。”

  “那么我也告诉你,我还是以前那个芳子,我没有跟任何人上床!”

  这句话声音很高,很尖利,把我耳朵里的知了声都震没了。我慌了,到处找烟,芳子拉开她的包,从里面拿出一盒烟丢给我:“怎么不说话了?”眼圈忽然又红了,“杨远,别折磨我了,我已经受够了……我去见过你爸爸了,我不管你爸爸怎么看待我,我告诉他,我爱你,就是你永远也出不去了,我也是你们杨家的人。我还去找了刘老师,我骂了她,我让她滚蛋,我不许她碰你……杨远,别摇头,我控制不了自己,你已经长在我的身体里了。”

  她完全能够干出这些事情来,我没有话说了,脑子里满是刘梅的身影……刘梅会怎么办?她还能像以前那样对待我,对待我爹,对待我弟弟吗?刘梅一旦离我而去,我爹会怎么想?他会很伤心的。我弟弟呢?我弟弟会哭,他舍不得让刘梅离开他,刘梅已经成了他的亲人。我不敢往下想了……随便吧,我蓦然发现,我一直以来爱的就是芳子,我从来就没有对刘梅产生过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我要跟芳子好好相处,等我出去了马上就跟她结婚,我要让她永远地跟在我的身边,一辈子也不分开。我慢慢把手伸过去,抓住芳子柔软的手,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躲闪开我的目光。她可真香啊,我每次靠近她都会闻到这种淡淡的类似茉莉花的香味,这种香味刘梅的身上没有,刘梅的身上是一种跟我差不多的味道,我感觉不到那种想要拥她入怀的感觉。我贪婪地呼吸着,下身竟然有了冲动,我甚至幻想这是在家里,我猛地把她抱起丢到床上,然后像狮子那样猛扑上去……芳子抬起了头:“想什么呢?”

  “想干你。”

  “我也想干你。”

  “就在这里?”

  “你敢我就敢。”

  “我不敢,”我嘿嘿笑了,“等着吧,一年以后我天天干你。”

  “你终于答应我了。”芳子灿烂地笑了起来,笑声像孩子,咯咯的。

  我还想摸她的胸脯,芳子打开我的手,拉开包递给我一沓钱:“我不知道你这里缺什么,我听刚才那个队长说可以给钱,你先拿着,不够的话下次我再给你带。”我给她推了回去:“我这里有,四哥给了我不少,够用的,你把你的钱攒起来,一年以后我陪你一起去买嫁妆。”芳子知道我有钱,也不推让,重新塞回了包里,从桌子下面拿上了一个塑料袋,里面盛着两条烟:“少抽烟,我现在几乎都不抽烟了,要抽就抽点儿好的,拿去吧。”是两条万宝路,这个好,我可以送给需要送的人,我收起烟,又握住了她的手:“芳子,你不记恨我了吗?”芳子瞪了我一眼:“去,我记恨,你把处男给了一个丑八怪……神经病,长了个什么破模样还敢跟我抢人?恨不能揍她一顿。”

  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刘梅,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正色道:“以后不许去找人家刘梅了,这事儿我来办,等我爹再来接见的时候,我把道理跟他讲清楚了,我爹会支持我的。”芳子歪了一下脑袋:“不是我说你爸爸的,还人民教师呢,孩子的婚姻他也干涉……哼,那天他去找我,可把我给气坏了,好象我是个女流氓似的。这下好了,我去找他,他都没有话说了,光笑……嘻嘻,你爸爸是个好老头,脾气可真好,那天我冲他发火了,我说我叫张芳,我是你儿子的初恋情人,我要去看杨远,你答应不答应?你猜老头儿说什么?他说,应该呀,革命同志要互相关心嘛,不过杨远要订婚了,你可不能跟他旧情复燃,管他燃什么呢,就是燃烧吧,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你燃烧,谁也管不着!”

  “你这么对待老人可不行,我们老杨家不喜欢这样的儿媳妇,抽时间道歉去吧。”我笑道。

  “我会的,可是他也得给我道歉……不过不着急,等咱们结婚那天吧。”

  “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回四嫂那里了,昨天回去的,四哥告诉我你在入监队,我去了,人家说你下队了……”

  “还吃人家四嫂的啊,不行,我给你钱,你自己开个买卖。”

  “你还有个屁钱,我都听四哥说了,这次都折腾得差不离了,我自己有,过几天我要开家健身房,地址我都选好了,在少年宫三楼。我自己有一万来块钱,四嫂借给我三万,差不多了,反正设备不着急上,先干起来再说。林武说要去我那里干健美教练呢,我看他能行,浑身肌肉块儿。我也赖上他了,让他赞助五千,这个笨蛋答应了……”

  “赚了钱以后要还他们的,别沾人家的小便宜。”

  “我沾他的小便宜?”芳子的眼睛清澈得透明,“他沾我的还少吗?以前老摸摸捏捏的……别吃醋啊你。”

  “我吃什么醋?林武这个混蛋……以后你少靠着他。”说是不吃醋,我的心还是酸酸的。

  “现在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了,我的老公是谁?哼。”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于队进来说都一个多小时了我还不相信,于队把他的手表凑到我的眼皮底下让我看:“带你过来的时候是九点一刻,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们两口子挺能聊嘛。好了,回队。小张,见了杨远就开心了吧?他是个油子,到哪里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放心回去吧,哈。”芳子走到门口,让我背转身子,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胸前的两只小兔子像是两只装了水的气球,在我的背上滑来滑去。我回过头来,轻声说:“别挤了,当心化了。”于队好象看见了,红着脸把头转到了一边,我挣脱开芳子,大步向车间的方向走去,头都不敢回了。

  于队追上我,调侃道:“你小子很幸福啊,我还以为人家是来找你骂街的,呵呵,原来是来表白爱情的。”

  我笑道:“政府不厚道啊,在外面偷看。”

  于队也笑了:“没看清楚,要是看清楚了我会进去制止你的流氓行为的,太过分了嘛。”

  你这不还是看见了嘛,我不说话了,心里甜孜孜的,脚步轻快,似乎有一种想飞的感觉。

  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整天不是忙生意就是跟那些杂碎斗脑子斗魄力,似乎没感觉很累,也没感觉很烦恼,只是忘记了原来人生还有这么一种美好的东西,她让我感到一阵轻松。忽然就起风了,风卷起落叶哗啦哗啦地往前扑,我感觉自己也在随着这些落叶一起冲出了监狱,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自由自在地飞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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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2:人在江湖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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