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决不饶恕
于宁2025-12-02 10:5024,590

  

  回到值班室,我闷坐在床上喘粗气,大彪坐到我的对面忿忿地说:“太不象话了,刚来就打人,这种人不处理他还行?严管那是轻的,要是我是政府,非给他加上两年不可。”我讪讪地瞥了他一眼:“你有能耐啊。”大彪捶了一下床帮:“什么能耐,有能耐我还不进来了呢,我他妈干大事儿,抢银行,还至于抢这百八十块的?”

  我实在是不喜欢听他说话,站起来走到了窗前。天色已经不早了,晚霞映在天边,远处的山,不见阳光的一面是墨绿色的,夕阳映照着的一面是血红色的,红与绿之间过渡着深深浅浅的金黄。在那抹金黄的中间跑着云彩做成的牛羊,这些牛羊很慵懒,缓慢地移动着,忽而散开忽而汇集,像是没有人在放牧它们。我要是能当个牧人就好了,我可以自由地在草原上唱歌,渴了就喝水洼里的清水,饿了就杀只羊来烤着吃,没有人打扰……一只老鹰突然从晚霞里扎了出来,它飞得很低,绕着院子盘旋,院子里散步的犯人冲它吆喝,它理都不理,依旧潇洒地飞。大彪凑到我的身边,指着老鹰大发感慨:“你瞧人家,多么自由啊,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谁也管不着,哪像咱们?关在笼子里跟他妈根射了精的鸡巴差不多……唉,霜打的草,笼中的鸟,做监的犯人,出‘熊’的吊啊,这话真对,这叫四大蔫蔫。远哥,如果让你少活两年,这就放你出去你干不干?”这小子说话可真恶心,我装做没听见,不说话。

  “我干,”喇嘛坐在墙角的马扎上冷不丁接了一句,“在这里这叫浪费青春,跟死了差不多。”

  “浪费青春?你他妈有青春嘛。”大彪见我不理他,只好坐到了喇嘛对面。

  “我咋没有青春?”喇嘛站了起来,歪胸脯斜肩膀,像个压瘪了的纸盒子,“我也是打二十来岁过来的。”

  “我不相信,你压根就没年轻过。”大彪哼了一声,开门出去了。

  喇嘛很较真,冲他的背影吆喝道:“你这个人真是的,我没年轻过怎么会活到五十来岁?什么逻辑这是。”我回头看着喇嘛不禁笑了,这个家伙还真的像是从来没有年轻过,一个枣核似的脑袋下面是一张核桃皮似的脸,两只眼睛好象打生下来就没睁开过,小眼珠含在眼缝里跟没有眼珠一样。我笑道:“马大叔,你年轻的时候长什么样?”喇嘛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青年时代,胸脯也直了,肩膀也不歪了,说话像是嘴里含着热豆腐:“我年轻的时候那叫一个英俊,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哪个不被我谗得流哈喇子?当年我是个货郎,推着小车在各村各乡串,啧啧,可真享了些鸡巴福……鸡巴福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嘿嘿,你肯定知道……我走到哪儿哪儿就热闹了,大姑娘小媳妇跟在我的后面,一‘啦啦’的。我还不是吹,想跟谁睡就跟谁睡,每晚不重样儿。老了就不行喽,干不动啦,这不,跟一个大老婆干了一把就进来了,人家不满意呀,自己没舒服就生气了,说我强奸她,没办法,人老了鸡巴也跟着老,老鸡巴嘛。”

  这个老小子说话可真好玩儿,我喜欢。我丢给他一根烟,让他说他是怎么跟那个大老婆干的,喇嘛眉飞色舞地说,那天他从老家来我们这里卖“盖垫”(锅盖),晚上闲着没事儿就出来溜达,溜达到一个胡同口的时候,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把他喊住了,大哥,玩玩?喇嘛知道这是遇上妓女了,就问她,几个钱一把?妓女说,跟你回家弄五十,在这里撅着弄三十。喇嘛说,那我就来个三十的吧。两人就在胡同旮旯里干上了。喇嘛边干边想,三十不少啊,得卖多少“盖垫”才能赚回来?不行,得跟他讲讲价。喇嘛停下了,问妓女,我这功夫还成?妓女光哼哼不说话。喇嘛想,这是承认我这功夫不赖了,干脆我加把力气把她打发舒服了,兴许她一舒服就不要钱了呢。结果,他施展平生所学,把妓女干得像得了癫痫病,晕一阵醒一阵,最后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喇嘛鸣金收兵,把妓女搂进怀里问她,舒服不舒服?妓女把脸一变,不舒服,拿钱。喇嘛说,你看我出了这么些力,给你十块行不?妓女说不行,就三十,少一分我跟你玩命。喇嘛也上了倔脾气,扔下十块钱就走,爱要不要,没跟你要钱就不错了。结果,两个人就在胡同里打了起来,本来喇嘛占了上风,已经把妓女压到了身子下面,可是人家妓女有后援,他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抓住他就打,后来警察来了,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再后来他就进来了,强奸,三年。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估计喇嘛加了不少水分在里面,我笑了一阵,笑够了问他:“你不是说你老了,干不动了吗?怎么还那么厉害,把人家都干昏了?”

  喇嘛的脸一红:“那是相对我年轻的时候来讲,现在我这功力也比一般的年轻人厉害。”

  我说,如果这会儿给你个姑娘你能干他几把?喇嘛毫不犹豫:“一把。”

  我笑了:“那还叫什么厉害?才一把嘛。”

  喇嘛蔫蔫地回答:“就一把,上去就不下来了。”

  说着话,晚饭就开始了。吃了饭我在走廊上溜达了一阵就回屋躺到了床上。大彪正跟他的一个老乡在喝茶,跟我打了一声招呼继续说,我他妈从来就瞧不起那些所谓的社会大哥,有什么呀,不就是仗着自己是本地的,有关系,有人马,真正动起野的来试试?我大彪一个个全给他们扭下脑袋来。我觉得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心理又是一堵,他妈的,我必须抓紧时间修理他,这样下去我会被他给活活气死的。怎么修理?我倚在被子上,眯着眼睛看他,他的体格很强壮,那强壮程度不压于林武,如果我跟他单挑的话,还真不一定能在几下当中放挺了他呢,万一失手那可就掉大价了,肯定会影响以后在这里的声望,甚至会传到社会上,那可就得不偿失了。等吧,等张洪武和吴振明他们来了再说,我有办法让他们俩跟他打,一旦动手,我就有出手的机会,万无一失。他们什么时候来呢?估计就在这几天,因为张洪武在我判了的第二天就来了,吴振明好象和他一天判的,不出意外明天没有就应该来了。我这边想着,那两个家伙还在嘀嘀咕咕,突然,大彪放肆地笑了:“对,人不管走到哪里都得把‘棍儿’闯起来,不来点儿狠的没法活!”

  我彻底听不下去了,起身走了出去。走廊头上蹲了几个聊天的犯人,见我出来了一齐站了起来:“远哥好。”

  我走过去跟他们握了握手:“哥儿几个认识我?”

  一个大个子憨实地一笑:“认识,可是你不认识我们。”

  我问,你们是同案?大个子说,是,我们一起绑架了一个大款,一起进来的。我说,你们以前跟着谁玩儿?大个子说,我叫健平,以前跟着胜哥混,胜哥不玩儿了以后我们就自己玩儿。原来是小广的人,我笑了笑:“我跟小广有点儿误会,你们是不是知道?”健平哧了一下鼻子:“胜哥那个人太较真了,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瞎猜疑,我们才不管呢,再说他也没跟我们说,反正大家都明白,远哥你不是这样的人,肯定是有人在里面搀和事儿。”

  “你以前见过我?”我随便问健平道。

  “见过,大亮是我表哥,跟胡四和胜哥都不错,有一次大亮在胡四饭店里请客,你不是也在那里吗?”

  “哦,我想起来了,”我仔细打量了健平一眼,“当时你坐在大亮的旁边是不是?”

  “就是,”健平腼腆地笑了,“我小,你们都不理我,我就自己喝,我记得我还敬过你酒呢。”

  “对,对。”我想起来了,他敬我酒我不喝,他说我不给他面子,让大亮扇了一巴掌,那时候我的确够狂的。

  “远哥,你这次判了几年?”

  “两年,不多。”

  “跟我一样,我也两年,”健平好象觉得自己跟我判的一样多也是一种荣幸,笑得像开了花,“真巧啊。”

  旁边的一个敦实汉子嘿嘿了两声:“我多,我八年,跟打日本鬼子一个数。”

  健平介绍说:“这是家辉,我们的头儿,人好,可就是太没脑子了,把我们都折腾进来了,嘿嘿。”

  家辉好象不高兴了,横一眼健平说:“在法庭上你就胡说八道,守着远哥你又来了。”

  我知道同案之间难免会有些芥蒂,笑笑说:“大家都一样,不过一起进来的不好互相埋怨,都不容易。”

  胡乱聊了一阵,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万一这几天张洪武他们来不了,干脆就让健平他们挑事儿弄大彪。只要他们起了事儿,我就可以趁机出手了,争取三下之内放挺了大彪,让他再也不敢在我的面前“晃晃”,万一“口子”调正了,把这小子弄到严管队去跟大昌做伴。想到这里,我给他们灌输了一阵老乡观念,最后说:“咱们这个地方的人就这一点儿好,出了事儿以后心齐,一致对外,我去外地见朋友的时候,外地朋友都这么说,哈哈,我很自豪啊,有些盲流子想跟咱们叫板那不是找死?”健平很聪明,立马联想到了什么,接口道:“远哥这话说得对,你就说大彪这个臭‘迷汉’吧,他一个‘老外地’,整天在这个走廊上充高级干部,没有机会,有机会我第一个砸他。”

  有门儿,我在心里笑了,嘴上说:“算了,他也没怎么着咱们,让他随便蹦达去。”

  健平摸不清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附和道:“就是就是,犯不着为一个臭‘迷汉’生气。”

  说得差不多了,我跟他们道了声别,回了值班室。

  大彪跟那个人还在嘀咕,我拍了拍床帮:“朋友,你好回去了吧?‘串号’时间长了可不好。”

  那小子贼眉鼠眼地瞥了我一眼,好象不愿意动弹,回头望着大彪。

  大彪尴尬地推了他一把:“远哥发话了,让你走你就走,人家是领导嘛。”

  那小子耸肩缩脖地从我的身边溜了出去。我对大彪说:“别埋怨我啊,你这个朋友在这里呆的时间也太长了。”大彪的表情很不自然:“应该的,应该的,刚才我也忘了看时间,没什么,这是规矩,反正以后大家都互相监督着点儿就是了。”把头转向坐在窗后看天的喇嘛,“你他妈闲着没有个鸡巴事儿傻坐在那里干什么?滚出去值班去。”

  我抬头看了看表,差十分九点,对喇嘛说:“你出去吆喝一声,让大家睡觉吧。”

  大彪哎了一声:“不到点吧?还差十分钟呢。”

  我的口气一下子强硬起来:“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喇嘛,喊睡觉!”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想直接办他的冲动。

  大彪一怔,摸一把脸嘿嘿笑了:“你瞧瞧你瞧瞧,我又犯病了,你远哥不是撸子啊……嘿嘿,习惯了。”

  这德行跟李俊海真像!他这样,我还真没有理由揍他呢,我摇了摇头,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一夜无梦,我睡得香极了,第二天醒来,伸着懒腰突然觉得自己的精力跟一只猎豹差不多,浑身充满了力量。我做着扩胸走到了窗口,太阳还没有出来,远山的影子很清晰,像用剪刀剪出来的样子。凉爽的空气在我的鼻子底下游来游去,让我的大脑异常清晰。站了一会儿,阳光就出来了,带着蓝色的阳光照到远山上,把那一份整齐的边缘似乎柔化了。天空明净又高远。大彪这小子可真勤快,喇嘛刚喊完了起床,他就搬着水桶上来了,嗓子像公鸡打鸣:“老少爷们儿——开水来啦!”我突然觉得,从明天开始,这样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他从这个走廊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吃完了饭,我换上胡四给我带来的球鞋,对大彪说:“你们值着班,我下去活动活动。”

  大彪说:“别呀,刚才我下去打水的时候,孙队吩咐过不让咱们随便出去,一会儿要来新收犯。”

  哈哈,张洪武他们应该来了,我换下球鞋,冲大彪意味深长地一笑:“来了新收犯咱们就开始忙了。”

  大彪横了一下脖子:“没有什么可忙的,分好了组让他们学习就是了,有不听嚷嚷的我去‘帮助’他们。”

  小子,有你“帮助”够了的时候,我笑了,一语双关地说:“有些人的确需要帮助。”

  在走廊上随便溜达了几趟,喇嘛跑过来说,孙队在楼下喊你,可能是新收犯来了。

  我疾步下了楼。果然,老远地我就看见了吴振明那硕大的身躯。

  我没有跟他们打招呼,直接进了队部,狄队坐在里面:“杨远,又来了八个人,你带他们上去。”

  我问,还有什么吩咐?狄队说:“给他们分好了房间,把名单给我,你再下来拿劳改手册。”

  我出来的时候,孙队正给大家训话,我站在一旁等着。宋文波也来了,他无精打采地瞟了我一眼,垂下头跟吴振明说了一句什么,吴振明这才看见了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远哥”。孙队把头转向我,我连忙把目光转向院子,孙队呵斥了吴振明一声,继续说。我回过头来继续看他们,咦,怎么没有张洪武呢?难道他不来这里了?松井也没来,估计是没判。金高也应该来了,前几天都开过庭了,快的话下个星期就该来了……孙队训完了话,冲我一歪头:“带他们上去。”我站到几个人面前,让他们排好队,大家迤俪往楼上走。我低声问吴振明:“张洪武呢?”

  “他麻烦大啦,”吴振明说,“前天市公安局的人找他去了,他还杀过人。”

  “真的?”我吃了一惊,“杀了什么人?哪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传说他在火车上‘滚大个’的时候,因为被人发现了他就把那个人杀了……”

  “那应该是铁路公安处来提他呀。”

  “不清楚这事儿,还有人说,他把一个勾引他老婆的人给杀了,埋在他家的院子里,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原来张洪武还犯了这么大的案子,这一去凶多吉少啊,我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心里忽然有些惆怅。我问吴振明,他被提走了以后就没再回去吗?吴振明说,回去过一趟,拿着铺盖走了,说是要去“一看”,那里全是大案子的,估计他杀了人是真的。一定了,张洪武这家伙还真看不出来有那么大的魄力,算了,不说他了,难受。我正沉默着,吴振明眉飞色舞地问我:“远哥,你是不是当了入监队的大值星?”我点了点头,吴振明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牛!”

  走廊上站满了人,大家都在探头探脑地往前挤,想要看看新犯人的模样,大彪张着双臂往后赶他们:“都回去都回去,你们这帮畜生,没见过犯人是不是?”有人骂了一声:“操你娘,听这意思你还不是犯人了?”大彪转头来找骂他的人,我看见了,是健平,心里嘿嘿了一声。大彪没找出来是谁骂的他,越发用力地往后推这群人,我嚷了一嗓子:“大家都回去,一会儿给各组分几个去,让大家问问新情况。”大家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各自回屋。

  我让新来的伙计们站在走廊头上,拿着花名册进了最里头的监舍,想看看哪个监舍人少,给他们插进几个人进去。刚进了屋,外面就响起了大彪的公鸡嗓子:“都给老子蹲下,还他妈有没有规矩了?一个个站着跟个人物似的。”

  看完了一个监舍,走出来正想往第二个里面走,就看见大彪在发威,用手指着一个倚在墙上的伙计吼道:“叫你再不老实,你他妈的知道这是监狱吗?进来了你就得服从管教,揍你还是轻的,政府说了,对待你们这些刚进来的畜生,就应该加大管教力度!你蹲不蹲?”

  我猛然感觉机会到了,在门口顿了一下,走过去拉了那个倚着墙的伙计一把:“叫你蹲你就蹲,刚来别毛愣。”

  这话说得很无奈,估计傻瓜也能听出来里面包含的不满。

  那个伙计委屈地瞥了我一眼:“大哥,我也就是蹲得慢了一点儿他就打我……干部也不能随便打人嘛。”

  原来他把大彪当成了管教干部,我突然计上心来,转头问大彪:“你说你是干部了?”

  大彪没有反应上来:“他看不出来吗?要不我凭什么让他们蹲在这里?”

  我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说着话冲吴振明使了个眼色,吴振明疑惑地站了起来,他好象不知道我想让他干什么,这小子可真够笨的,我激发他:“振明,你来作个证,这个人说他是干部了吗?”吴振明立即反应上来,脱口而出:“他说了,说完了就打人。”大彪这才明白过来我是什么意思,猛地把头转向我,见我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的脸黄了一下,发疯似的冲吴振明嚷:“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干部了?”有我在旁边站着,吴振明毫不退让,迎着他走了过去:“你再骂我一句试试?”

  大彪似乎失去了理智,劈胸推了吴振明一把:“我骂你怎么了?我还想打你呢!”

  吴振明看都不看他一眼,挑开他的胳膊,一脚把他踹了个趔趄:“你行吗?”

  应该承认,大彪的确有些汉子气概,站稳脚跟,略一迟疑,猛地向吴振明扑过来。吴振明也不含糊,往旁边一闪,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带倒,谁知道大彪的动作非常敏捷,一转身的工夫拳头已经出来了。吴振明猝不及防,鼻子上挨了一拳,血当场就出来了。这时候我想上,刚一挪动脚步就站下了,还不到时候,应该让他继续表演,我的目的是让这小子上严管队去歇息几天。

  吴振明没有发现自己的鼻子已经破了,跳起来又向大彪抡开了脚,几个想要拉架的朋友根本没法靠近。

  大彪的身体很灵巧,吴振明的每一脚都与他擦身而过,待吴振明的动作稍一迟缓,大彪再次出手了。

  他瞅了个空挡,突然一低身子,大叫一声飞起一脚踢在吴振明的胸口上,吴振明咚咚倒退了两步,一下子蹲在了地上,似乎没有了还手之力。看来这小子还是年轻了,没有经过什么实战锻炼,不能再等了,哥们儿亲自来吧!

  大彪见吴振明蹲下了,忽地往前一扑,看样子他想来个乘胜追击。我直接一伸腿,大彪像只跳起来的兔子一样,平空飞了起来,“咣”地一声扎到了墙根,没等他回头,我喊了一声:“你哄监闹狱!”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这一脚我用的力量很大,我的目的是一脚就让他放弃斗志,他的脑袋猛地往后一仰,身子也跟着滑出了几米远,我跟上,照准下巴又是一脚,这次他不动了,躺在那里像一条死狗。

  我估计这小子暂时昏厥了,闪到一旁对吓呆了的人群说:“刚才大家都看到了吧?大彪冒充政府管教干部首先打了人,吴振明跟他理论,他又把吴振明打了,我这才制止他这种反改造行为的,一会儿队长来了,希望大家给我作个证。”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后背袭来一阵冷风,下意识地一蹲身子,借势往后扫了一腿,只听“嘭”的一声,大彪仰面躺在地上,眼睛都直了,手里的一个铁簸箕摔出了老远。我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继续跟大家说:“看见了吧?他还动了凶器!”冲傻楞在那里的吴振明勾了勾手,吴振明走了过来,他的鼻子还在淌血,我一把将他的脸抹成了关公,对隔着老远哆嗦的喇嘛说,“马大叔,你带他去队部报告政府,我在这里看着反改造分子袁文彪。”刚一转身,大彪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站着没动,我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跟我继续战斗的能力。他好不容易站稳了,吭了吭嗓子,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挂在了嘴角。我冷眼看着他,一下一下地舔着嘴唇。他跟我对视了一阵,目光陡然变得凶狠起来,他似乎是豁出去了,怪叫一声,十指戟张,向我扑来。

  我伸出一只手,迎面一晃,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轻轻一带,他滴溜溜打了一个圈儿,一条腿猛地向我的腰扫过来。我一扭身子躲过这一腿,单腿点地,身子腾空,一脚踢上了他的面门。他摇晃了两下,两条胳膊风车般抡了起来,我笑了,这他妈都什么呀,跟泼妇撒野有什么两样?我没有招架,像斗牛那样逗了他一会儿,我知道他已经乱了阵脚,一会儿就好转晕了。果然,他的拳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抡,墙皮上满是一道一道的血杠子。我抱着肩膀闪到一旁,冷眼看着他,他好象也感觉到了疼,停止了乱抡,站在墙根定了定神,突然跳起来向我抓来,好象要撕我的脸。

  我没动,我想让他扑到身边的时候,来他个四两拨千斤,狠狠地摔这小子一下,让他彻底站不起来。刚抬起胳膊,大彪竟然又像跳起来的兔子一样扎向了看热闹的人群。健平冲我嘿嘿一笑,拍打了两下手,缩回了人群。我明白了,是他给大彪使了个绊子。大彪趴在地上蠕动了几下,突然一起一伏地颤动起来,他在哭,哭得伤心极了,一点儿声音没有,只是用手死命地抓坚硬的水泥地面,一下又一下。

  我走过去蹲在他的头顶,慢声细语地说:“大彪,知道了吗?做人不可以太乍狂,要给自己留点后路,这还早着呢,再敢跟我‘晃晃’,难受的还在后面,听懂了吗?”

  大彪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声不吭。

  我站起来对大家挥了挥手:“都回去吧,一会儿队长来调查,大家照实说。”

  健平起哄道:“这还用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远哥维持狱内秩序,跟坏人坏事做斗争!”

  大家哄地一声笑了起来:“对啊,这叫为民除害。”

  大家刚刚散去,狄队就气冲冲地上来了:“怎么回事儿?袁文彪呢?”

  大彪趴在地下装死,我把他拉坐了起来,一脸严肃地对狄队说:“他哄监闹狱,被我制止了。”

  狄队皱着眉头看了我一阵:“你行,有本事……去值班室等着我。”

  我转身进了值班室,刚带上门就听见狄队大声问大彪:“你是怎么挨的打?”大彪没有说话,狄队又问大家,“你们都看见了?”我听见大家唧唧喳喳地跟狄队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就听见开监舍门的声音。我胸有成竹,肯定没有什么问题,大彪是死定了。果然,不到三分钟,走廊上就响起了狄队的声音:“老马,给袁文彪收拾铺盖,严管!”

  大彪终于说话了:“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吗?我挨了打还严管,杨远这个打人的呢?”

  狄队的声音异常坚定:“杨远应该表扬,不服气你可以去大队部告我。”

  大彪的嗓音犹如犬吠:“姓狄的,我操你妈!你卸磨杀驴!”

  刚骂完了就没有了声息,我估计这一下子比我刚才那两脚还狠,我听见的声音不是嘭而是“噗嗤”一声,估计是用拳头打在了嗓子上。我这声笑还没笑出来,狄队就站在了门口:“杨远,你干得好!应该得到政府的奖励,我宣布,犯人杨远因为勇于跟反改造分子做坚决的斗争,奖励十分!杨远,给反改造分子袁文彪收拾铺盖,立即严管!”

  喇嘛进来了:“我来我来,政府真英明啊,这种混蛋早就应该受到制裁了。”

  狄队哼了一声:“杨远,你跟我来队部一下。”

  跟在狄队身后出了门,大彪蹲跪在地下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地下是一摊带血丝的浓痰。

  狄队走着,顺手拖起了大彪,拖麻袋似的骨碌骨碌下了楼。

  把大彪丢在队部门外的阳光下,狄队拉我进了队部,丢给我一根烟,一笑:“你很聪明,我早就想收拾袁文彪这个混蛋了,仗着他有点儿关系,连我都没放在眼里,这次我看他还怎么说?”从墙上摘下一只锈迹斑斑的捧子扔到地上,“给他上捧子。”我拣起捧子,长舒了一口气,快步走了出去。大彪跪在地上还在咳嗽,我从后面用脚勾了勾他的屁股:“别装啦,转过来,给你个‘爷爷’戴戴。”大彪没有转身,把双手像缴枪那样高高举起,我三两下就给他上了捧子,用钳子扭得紧紧的。狄队拿着一张纸条出来了:“带他去严管队。”我问:“政府不去个人?”狄队说,别的队长都忙,你带着手续去办就可以了,我相信你。我抓着大彪的衣领子将他提了起来:“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吐去。”走出队部的院子,喇嘛一溜小跑地颠了过来:“还有他的铺盖。”我把绑铺盖的绳子给大彪套在脖子上,对喇嘛说:“你回去值班,我自己送他。”喇嘛恋恋不舍不看了大彪一眼:“大彪,去了好好听话,少吃亏。”

  路上我一直没有说话,心里竟然有一丝伤感,感觉很空虚,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大彪咳嗽了一阵,好象好受点儿了,开口说:“朋友,你给我记好了,咱们这就算是正式认识了。”

  我不想跟他废话,你什么级别跟我来这套?猛推了他一把:“走你妈的吧。”

  大彪还是慢腾腾的,他似乎是在寻找机会想突然给我来上那么一下子,我笑了,我会给你这个机会?

  这段路我俩走了好长时间,到了严管队门口的时候,大彪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加快步伐进了大门。

  办完了交接手续,我拍了拍大彪的肩膀:“好好活着,我在外面等着你。”

  大彪看都不看我,抱着铺盖一步三晃地向幽深的走廊晃去。

  我独自一个人站在严管队的门口,眼前满是刺眼的阳光,我觉得自己孤单极了,如果从天上往下看,我应该像一只蚂蚁似的站在空旷的劳改队大院里,阳光把我钉在那里,犹如用圆规扎出来的一个黑点。难道这样的生活要伴我度过两年?这两年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这可是真正的青春,这样的青春年龄,一旦荒废在这里,那将是怎样的一种损失啊……我茫然地看了一眼瓦蓝的天空,突然脚下一软,扑到了地上,扑下去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谁猛踹了一脚,又像是一瓢水突然被泼到了地上。我的脸蹭着地面,呼吸带起来的尘土在我的眼前漂浮着,被阳光一照,泛出五颜六色的光来,让我突然想起了过年时候放的礼花……再要想跟我弟弟一起放礼花就要等到两年以后了,两年以后我还有放礼花的心情吗?我爹和我弟弟还能都在这世上活着吗?这个想法让我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忽地坐了起来,你他妈胡思乱想什么呐!我迅速站起来,扑打干净了身上的尘土,快步站到了一个树阴下。树上吊下来一只吊死鬼,被风一吹忽悠忽悠地晃,我伸出指头弹了它一下,它竟然拉长了,掉在地上,我跟过去一脚踩扁了它,脚下软绵绵的。里面的汤出来了,把淡黄色的茧染成了绿色。我觉得自己有些类似这个吊死鬼,命运自己无法掌握。

  对面的楼上有人喊:“喂——朋友,你是不是蝴蝶?”

  我抬头看了看对面,窗户上扒满了人,一律的光头,全是一个模样,我分辨不出是谁喊的来,笑了笑没有回答。

  西侧的一个窗户上有人伸出手来摇晃:“蝴蝶!是我呀——宫小雷!”

  宫小雷?我把手档在眼前仔细打量他,他把脸贴近了铁窗:“好好看看,不认识大哥了?”

  果然是他!我仔细一看那座楼,那应该是老残队的监舍:“小雷,你怎么残废了?”

  “快别提啦,”宫小雷见我认出了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装的,快要从这里滚蛋啦,还回三车间!”

  “那好啊,我也快要下队了,”我很高兴,万一我回了三车间,这又是一个好帮手,“你等着我!”

  “没问题,你判了几年?”

  “两年。”

  “就才两年啊,没意思……”

  “……”我想骂他两声,又忍下了,我跟他不是十分熟悉,不过是跟着胡四跟他见过几面。

  宫小雷还想喊什么,被人喝住了,他怏怏地从窗上退了回去:“有时间来找我啊,我不方便去你那儿。”

  我冲他挥了挥手,走出树阴,往入监队走去。路上不断有人在楼上喊,蝴蝶,你怎么又进来了?

  我没有兴趣跟他们打招呼,低着头只管走我的路,脑子里空荡荡的。

  回到队部,狄队正跟孙队说着什么,好象很生气的样子,我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狄队冲我点了点头:“进来,送下了?”我说送下了,这小子很不服气,说要出来报仇,也不知道是说我还是说政府。狄队皱了皱眉头:“他那是说我呢,这家伙一直对我有意见,让他先吹着牛,出来我就让他好看。”孙队笑了笑:“他也真是,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竟敢跟政府对抗,这要是放在前两年,不打死他也应该给他蜕层皮去。”狄队问:“他真的跟犯人们说他是政府干部?”我点了点头:“真的,我亲耳听见的,很多人也可以证明。”狄队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简直是无法无天!好了,我都调查清楚了,你抱着劳改手册回去吧。还有,李健平分到值班室里了,接替袁文彪的位置,庞建军也回去了,加强值班力量。你要负起责任来,出了问题我直接拿你试问……另外,以后把打人这个毛病给我改改,回去吧。”

  我抱着劳改手册往楼上走,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胜利后的喜悦?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楼道里静悄悄的,我突然发觉,我这种怪怪的感觉是无聊,极度的无聊。

  走廊上正在打饭,健平趾高气扬地站在走廊头上维持着秩序,我冲他笑了笑:“小子,当官了?”

  健平嘿嘿了两声:“跟远哥沾光了,没有远哥玩这把魄力我哪来的官儿当?”

  撸子笑眯眯地走过来,一路无声地笑:“远哥你猛,我就估计会是这么个结果,可算是出了一口气。”

  我把健平和喇嘛叫到一起,对他们说,以后你们俩负责打水,我跟撸子负责打饭,大家拧成一股绳,把活儿干好了,咱们都争取减他几个月。撸子说,我得减他几年,你们的刑期都短,眼看就出去了,就我长,不减几年不过瘾。我笑道,那就争取减他几年,前提是听我的话,不然我让你跟大彪一样。撸子嘿嘿地笑,我不会学大彪的,你光听他这个名字就行了,大彪大彪,大彪子嘛。我胡乱跟他们笑了一气,站在走廊上把饭吃了,拽着健平进了值班室。

  “健平,想不想跟我一起下队,咱们去车间里锻炼锻炼?”

  “远哥,我不想去,听说下了队得出力干活,”健平舔着嘴唇嗫嚅道,“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好活儿。”

  “你小子啊,胸无大志,”我推了他的脑袋一把,“得,我不拉拢你了,你自己在这里享受吧。”

  “我觉得跟你干活儿心里塌实,比跟着胜哥可强多了,胜哥没有主心骨,整个一个棉花耳朵。”

  “你不是说早就不跟着他玩儿了吗?”

  “也玩儿,不过不是跟以前一样了,也就是在一起聊聊天,喝喝酒什么的,他不让我提社会上的事儿。”

  “那就对了,”我挺佩服小广的,说不玩就不玩了,叹口气说,“可惜了,这次他没能控制住。”

  健平偷眼瞄了我一下:“远哥,其实这事儿我早就知道,我跟你说实话你可别不愿意听啊……”

  我扫了他一眼,这小子聪明归聪明,就是说话容易吞吞吐吐的,让人感觉不是真汉子,我说:“该说就说,不该说就拉倒,别跟我装什么深沉,我跟小广不一样,我没有他那么多讲究,你说。”健平说:“其实这也是我分析的,不一定准确,反正我觉得胜哥知道敲诈他的那个人不是你安排的,我能看得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小广真的不是那么想的,他这么干是什么意思?

  我催促道:“快说,再这么说半句留半句的我就不听了。”

  健平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唉,胜哥出事儿那天是跟我一起喝的酒。那天我去找他玩儿,他正在家里擦他那把刚买的猎枪,我就问他这是想跟谁玩命?胜哥说,跟蝴蝶,我吃了一惊,我说,你神经了?人家蝴蝶现在正如日中天,就你现在这个奶奶样儿怎么跟人家斗?他说,我不跟他斗,我直接去把他的腿打断拉倒,让他明白明白我陈广胜不是个傻逼。我就笑话他说,你不是整天说你不在社会上玩儿了吗?这怎么又想开始?说着话他姐姐回家了,他就把枪藏起来,拉我去了他家楼下的一个小饭店。喝了一阵,他说,杨远这个混蛋派人敲诈我,让我爹给他准备三万块钱。我说,不会吧,蝴蝶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吧?胜哥说,他当然不会,他的朋友会。后来他就不说这事儿了,只是喝,喝到最后他又上火了,埋怨自己没有本事,连个盲流子都制伏不了,连累家里的人跟着他担心……我就启发他,让他打听明白了再说,他不听,他说,我打听个屁?不来点儿狠的谁能告诉我?又光喝酒不说话了,最后他喝多了,好象说他要借这个机会东山再起,不管是不是杨远干的,他要借砸杨远的机会重新站起来……再后来我就不敢跟他喝了,我怕你知道会怀疑我跟他说了什么……”

  健平说到这里,偷偷瞄了我一眼:“远哥,你不会怪我吧?其实你们俩都是好大哥……”

  我的心有些乱,摆手示意他继续说,健平哆嗦了两下嘴唇又不说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你说你的,我不怪你,你又没有多说什么。后来呢?”

  健平垂下了脑袋:“他摔了一个酒瓶子,连帐都没结就走了,拦他都拦不住……”

  健平说,小广从饭店里出来,直接就回了家,健平怕他出事儿,就给大亮打了一个电话,让大亮去劝劝他。大亮还没来,小广就用一件旧衣服包着猎枪下楼了。健平上去拉他,他把健平推了一个趔趄,直接上了去市场的公交车。健平骑着摩托车跟着他,他下了车,在市场门口转悠了一会儿,然后把枪揣到风衣里,进了市场。他没有直接去我的铁皮房,而是找了一个人问我在不在,那个人摇了摇头,他又问了几个人,这才进了铁皮房,一会儿就出来了。出来以后上了一辆小公共,健平明白了,小广可能是早有打算,知道我不在市场他才去拿这个架子的,似乎是想达到一个他谁都不怕的目的。后来健平没跟住他,就去了他家楼下等他,他风也似的回来了,健平上去跟他打招呼,他让健平赶紧走,说他杀了人。健平害怕了,骑上摩托车就走了。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这是何苦呢?他这些举动分明就是心虚的表现嘛,你想跟我来就应该面对面的找我,玩儿这套把戏干什么呢?起初我还比较重视他,这样一来,我一下子放松了,小广,你果然不是男人,有本事你那天别冲动,提着枪直接去我家,当年我不就是去你家里砍的你吗?

  “我怎么不大相信?小广不至于这么可笑吧?”

  “远哥,”健平的脸有些发红,“本来我不想告诉你这些,可……我发现你比小广强多了,人猛,也有主见……”

  “哈,你这可有背信弃义之嫌啊,”我笑了,“你们胜哥对你这么好,你这不是出卖他嘛。”

  “这不是出卖呀,”健平的脸更红了,“我是想让你们俩和好,你们都是我尊敬的大哥。”

  “你小子可真会说话,”我随口说,“如果就在这里我跟小广打起来了,你帮谁?”

  健平把脑袋又低下了:“我谁也不帮……不对,我帮胜哥……远哥,别折腾我了,你让我怎么回答呢?”

  我哈哈大笑:“你应该帮小广,如果你帮了我,我还真瞧不起你呢。”

  健平抬起了头:“你们俩不会打起来的,你们俩要是打起来那多难看?我不想让你们那样。”

  我递给他一根烟,随口一笑:“以前不是打过吗?呵呵,以后也不一定不打,不提他了,咱们说点儿别的吧。”

  健平抽了一阵烟,开口说:“其实胜哥那个人很脆弱,他根本不适合在社会上玩儿,他跟你不一样,你本身就具备这样的素质,可他呢?心软、耳朵也软,还容易钻牛角尖,什么事儿就认个死理,老是以为自己很有主见,其实外人一看就明白,他自己还以为自己的脑子很厉害呢,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貌似忠厚……他应该是貌似奸诈其实忠厚啊,真的,我太了解他了。我小的时候,他躲事儿藏在我们学校的学生宿舍里,有个人去跪着求他饶了他,胜哥竟然掉了眼泪,直接让人家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子曾经趁他喝醉了的时候用砖头差点儿砸死他,他就这么跟人家算完了。当天把我那个气呀,我真想不跟着他玩儿了,你说他还有没有点儿男人气概?后来我看见他走到哪里都有点头哈腰的,跟着他挺风光的,再就是他对我们这些朋友跟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就不再去想他这些窝囊事儿了……远哥,在这点上他可比你差远了,如果谁打过你,你能不能给他捏出尿来?能啊,说不定连他的鸡巴都给他扎起来了。”

  “那也不一定,”我开玩笑说,“如果打我的那个人本来就是个太监呢?”

  “那就找根棍子给他把前后俩眼儿堵上,反正不能像胜哥那样就那么饶了他。”

  “饶了他那肯定不行,”我胡乱笑了笑,“我找个民工,照样子给我打回来。”

  “那样也比饶了他强,”健平越说越激动,“人家求饶,他竟然掉泪了,你说这样的大哥你怎么跟着他混?”

  原来小广的心这么软……我还真不了解他,以前只是听说他挺猛的,打起架来不要命,好喝酒,喝了酒就喜欢唱歌。那次有人跟我说他要干挺了我,我还纳闷,小广又不认识我,他说这个干什么?加上当时年轻气盛,直接带人去砍了他,后来才知道他那是说了醉话,自己怎么说的自己都不知道。听说不上大学了以后他戒过一阵酒,道儿上的朋友都说,小广这小子变了,不喝酒跟个教师似的,文明得不是一般文明,叫人无法联想到他曾经也是一方叱咤风云的人物。再后来他又开始喝酒了,喝醉了就唱歌,满大街的人都说他的脑子有毛病,甚至连一些刚出道儿的小蚂蚁都敢当面骂他。我明白了,他这是把很多窝囊积攒到了一起,突然爆发了。爆发之前他一定想过要怎样爆发,跟一些小蚂蚁爆发不但达不到目的,还容易更让人瞧不起,干脆从我这里爆发吧,让道儿上的人觉得他还有余威,连蝴蝶这样的人他都敢开刀……哈,小广是个有趣的人,我忽然有了想跟他交个知心朋友的想法,有个这样的朋友应该很有意思。记得胡四经常跟我说起小广的事儿,胡四说,杨远你也就是没跟他接触过,接触长了你就知道了,小广那个人跟你比起来不比你差多少,无非就是心没有你狠罢了,论人品我觉得他比你我都强。当时我还操了一声,我说,小广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我去交往,他现在连个三流混混都不如。胡四说,杨远,你的接触面太窄了,你总是用道儿上的眼光去分析人,别忘了,大部分人不是在黑道上混的,很多人的处世方法都有他的道理……想到这里我笑了,胡四说得对。

  陈广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心软?心软他还拿着猎枪直接打人家的肚子?没有脑子?没有脑子他还会知道先侦察侦察我在不在市场才去耀武扬威一把?没有主见?没有主见人家一口咬定是我指使人去敲诈了他?操,这是个什么动物啊……不行,我得赶紧下队去找找他,谈好了就让他交代想法,谈不好就砸他,让他跪在我的脚下求饶,然后我也学他那样流眼泪,最后把他感动得不行,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可能啊,小广永远也不可能跪在我的脚下求饶。那次我把他砍成了那样,他都没有求饶,他一直在往前冲,我都害怕了,我怕他突然爆炸了,与我同归于尽……不管,反正我必须弄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然将来在社会上他永远是我的一块心病。我不跟他解释清楚了也不行,就算他知道人不是我指使的,我也必须当面告诉他,陈广胜你错了,我杨远永远不会干那种下三烂的勾当!让他打消继续跟我纠缠的念头,即便他不打消,我也有了收拾他的借口,我会对大家说,你们都看看,陈广胜这个傻逼明知道我没“掂对”他,他还来纠缠我,我要砸挺了他!想到这里,我问健平:“你曾经来接见过他吗?”

  “去年来过,后来他不让我来了,他说他的钱够用的,我们来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就不来了。”

  “去年他在哪个车间?”

  “去年他在教育科,好象教扫盲班,今年不知道了。”

  “我听说他在五大队,也干值班的,五大队就在三大队旁边,下了队我应该能见着他。”

  “远哥,你听我一句,千万别跟他过不去,胜哥那个人真的不错。”

  “现在不是我跟他过不去,是他跟我过不去啊,我很头疼他。”

  健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我换了个话题,问他,你们把谁绑架了?弄到钱了没有?健平苦笑着摇了摇头,弄到钱了还能判这么少?幸亏没弄到。我替他惋惜道,那也不一定,弄到了也许你们远走高飞了呢,还不一定进来。健平说,哪能那么简单?参与的人太多了,大家也没策划好……是这样,有个包工头欠了民工的钱,跑到佳木斯去了,有个民工就找了家辉,因为家辉替人讨债挺出名的,让家辉帮他们去要钱,要回来以后给家辉一半的钱。家辉算了算,一共是六万多一点儿,要回来的话能赚三万多。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我们几个,我说,那就去佳木斯找他,家辉说,准备家伙,直接在那里绑了他,就地要钱。车也准备好了,家伙也都备齐了,正准备上路呢,那个民工来了,说包工头回来了,看那意思是想把钱给民工,要放弃。家辉不乐意了,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哪能说放弃就放弃?打了那个民工一顿,直接让民工带着他们找到了包工头,二话不说就把他塞到车里拉回了家辉家,开口就要五十万,包工头同意了,说要跟朋友们联系,大家凑凑钱……两天以后警察来了。他们还在睡觉呢,就被警察捂在了被窝里。

  “真窝囊,”健平大发感慨,“这不是太贪了吗?要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还不如要个三万两万拉倒。”

  “那也不行,你们这事儿办得有毛病,你就是敲人家一百,警察照抓你们不误,太明了啊。”

  “当时我也跟家辉说,咱们应该别把那个民工放了,这一放弄不好就出事儿,果然,就是那个民工报的案。”

  “呵呵,”我开玩笑说,“下次不敢了吧?不是自己的钱就别乱动心思……”

  这话一出口就想起了当年我和小杰他们“黑”孙朝阳的事情来,阴霾又浮上了我的脑子……真险啊,这事儿差一点没能滑过去。我突然想到李俊海在济南的表现,他分明是想要把事情闹大了,迫使孙朝阳把一切都告诉警察,没想到汤勇把孙朝阳救走了。如果那天汤勇不出现,他最大的可能是,让刘三开了枪,然后大家都跑。孙朝阳去了医院,警察找到了他,问他是谁打了他?孙朝阳迷糊当中很有可能会说是我派人打的,然后……我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混蛋可真够黑的,这是不想让我活了啊。我狠狠地摔了烟头,咬牙切齿地说:“小子,我是不会放过你的,等着吧。”

  健平以为我是在说小广,闷声说:“远哥,我有言在先啊,我可没多说话。”

  我横了他一眼:“别往自己身上找事儿,你什么都没说。”

  健平似乎很后悔他刚才跟我说的那些话,脸红一阵黄一阵:“好心办坏事儿啊……其实我心里真的没有什么。”

  我站起来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不是说小广,我是说另外一个人,好了,出去值班吧。”

  大彪走了,走廊上的空气就热闹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上说话,撸子不时凑过去说上几句。

  这样很好啊,本来大家的神经都有些紧张,再在这里增添些紧张空气可就真的很杂碎了。

  转过一天来,胡四跟我爹一起来了。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跟撸子闲聊,正聊到胡四呢。撸子说他见过胡四,83年冬天他在锅炉房劳改,他的一个叫药瓶子的朋友在禁闭室里值班,有一次药瓶子去找他,对他说能不能想办法搞点儿奶粉什么的,一个叫胡四的伙计在禁闭室里瘦成了猴子,药瓶子受了董启祥的委托来问问,看看能不能弄点儿营养品给他带去。因为锅炉房也是个油水活儿,撸子的关系网很发达,就抱了一大抱奶粉给了药瓶子。这事儿我好象听胡四提起过,胡四还大发感慨,说,人间自有真情在,不管在哪里,只要你真心对待每一个人,就算这些人里面有一多半是杂碎,只有一个好的,那也证明这个世界还有希望,你付出的努力就没有白费。起初我不以为然,以为胡四是在装逼,你他妈对几个人付出过真情?慢慢接触长了,我发现胡四还真是这么个人,从他不认识我就帮我申诉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这小子有时候出尔反尔,受了委屈就大骂人生的黑暗,好象世界上除了他胡四就再也没有一个好人了。他说的那个药瓶子我也认识,精瘦精瘦的,跟个脱了毛的鸡差不多,估计如果我去了前厂能够见到他,他的刑期很长,好象是个无期。我开玩笑说,撸子,既然你曾经对胡四付出过,你怎么出去以后不去找他?他会天天请你喝酒的。撸子说,人是会变的,我不是没去找过他,找了他一次,陪我喝了一阵酒,编个理由就走了,让一个叫林武的黑大个陪我,那个叫林武的更狂,根本就瞧不起我……就这样我还找他干什么?不是一个级别啦。

  撸子正开始对人生进行深入探讨的时候,孙队上来了,我一下子就预感到,我爹来了。

  果然,孙队笑眯眯地说:“杨远,洗把脸,换件干净衣服,接见。”

  我问孙队,是谁来了?孙队说:“胡四和你爸爸。”

  撸子哼了一声:“你套我话呢,幸亏我没骂胡四。”

  下楼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平静,想好了见了我爹要装得无所谓一些,但是走到接见室的时候,我突然就走不动了,腿上像是绑了两块石头,心也莫名的提了起来,耳朵响,脑子似乎都空了。孙队可能是看出来了我难受,拍拍我的肩膀说,振作起来,别让老人家陪你难过。我机械地进了接见室。我爹坐在那里像一根木头,他不知道我已经站在了他的对面。我站在门口,全身发麻,我都没有了喊一声爸爸的力气。胡四冲我一点头,附下身子对我爹说:“叔,大远来了。”我爹那只管用的眼睛好象也出了毛病,我本来站在门框的右边,他竟然冲左边笑:“大远,你来了?”

  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跪下了,我说不出话来,趴在地下想给我爹磕头,可是我抬不起头来,就那么双手伏地,大口地喘气。胡四绕过桌子拉起了我,表情很轻松:“过来跟老爷子抱一下。”我把手上的土给胡四抹在胳膊上,隔着桌子抱了抱我爹,呼吸一下子顺畅起来,好象是我爹又给了我一次生命。心也不跳了,身子也不麻了,耳朵也不响了,我松开手,直直地盯着我爹。我爹笑得很难看,像哭,可我能感觉到他很安慰,因为他又看见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头发依然茂密,只是白了许多,那上面好象抹了油,油光水滑,黑的、灰的、白的一齐梳到后面,像扎了一条灰色的绸巾。闷了很长时间,我爹才开口说话:“你弟弟挺好的,别担心他,你在这里好好的就行了,两年不多,还有不到一年就回家了……这很好,你看,我都没怎么难受呢……小刘也好,整天在家陪我。”

  “那就好,听说你不上班了,就应该那样,你这眼神……”

  “我这眼神很好啊,”我爹打断我,他一直不喜欢别人说他眼神不好,“你看,你穿什么衣服我都能看出来呢。”

  “我没说你的眼神不好,”我慌忙改口,“我是说你越来越精神了,眼睛发亮。”

  “还那样,不亮,反正视力没有问题。”我爹轻松地笑了,“你穿的是蓝色棉袄是不是?”

  我爹的眼睛还真出了毛病,我穿的是一件黄色的军大衣……他这样的眼神根本就不能再出门了。

  我冲胡四使了个眼色,对我爹笑了笑:“对,老爷子的眼力绝对没问题,这是队上刚发的新棉衣呢。”

  胡四也附和道:“大叔你放心,劳改了就是国家的人了,国家是不会委屈他的,冬天有棉衣,夏天有汗衫。”

  我爹摸着他刮得很光滑的下巴,轻轻点了点头:“政府是为了把你们改造成新人,要听政府的。”

  我问我爹,二子没找我吗?我爹说,他呀,一点儿兄弟感情都不讲,从来就没提过你,人家二子忙呀……这不,毕业了,整天嚷嚷着让我给他找工作,我让他在家待几天业,他不干,老想着出去。我瞅了瞅胡四,胡四接口道:“大叔,刚才在路上我不是跟你商量过了吗?让二子跟着我干,去我那里打杂,好歹我也能照应着他。”我爹这话说得很自豪:“咳,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回家征求我儿子的意见,人家可挑剔着呢。”我说,你就让二子去吧,要是去了个陌生的地方我还不放心呢,有四哥在那里照应,咱们都还放心不是?我爹使劲地揉他那只眼睛,揉了一阵,把眼镜重新戴上,故做矜持地对胡四说:“小胡啊,我可是把儿子交给你了,这不他哥哥也在这里?你可得给我管好了,工钱不工钱的无所谓,就是个锻炼。”胡四笑道:“我跟杨远也是这么商量的,大叔你放心,工钱一分不少给,就算是我给他的零花钱,每月我给你送家去,哈哈。”我爹似乎不愿意谈钱,挥挥手说:“先这么定了吧。”说着,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拎上来一个小包裹,“大远,我知道你这里也不会缺什么,就给你带了一点儿旱烟,茶叶呢,你跟同事们一起喝,这双鞋是刘梅给你买的,她说下个月她再来看你……唉,她怕见了你不好受……拿着吧,下个月我再来看你。”

  我把包裹拿过来,冲胡四眨了一下眼睛,胡四站起来说:“大叔,时间到了。”

  我爹想站得有力一些,可是我依然看出来,他站得很迟缓,像一个真正的老人,他还不到六十岁啊。

  胡四想搀扶我爹,我爹晃开了他,门外的阳光一下子把我爹照得通亮,他的身上都在闪光。

  我拉胡四站在门后,轻声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胡四说,还可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又去找过一次李俊海,还没等说话,李俊海就说,四哥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我绝对不会做伤害杨远的事情,我最近住院不方便去看他,等我能下地走路了,我马上去找他汇报工作。你去接见他就告诉他,我暂时替他管理着生意,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把摊子交给他,绝对不会说一句二话。胡四说,蝴蝶的意思是抽时间把户头变更一下,几个摊子给你,他想把执照上有的生意先转到我那里。李俊海好象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直接说,没问题,等我出院了咱们就办交接。胡四没有话说了,问他,蝴蝶的人呢?李俊海说,大部分人还在,就是那五和花子还有天顺走了,春明在济南养伤,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胡四说,那你就看着处理吧,有什么不方便跟我说的,等你去接见杨远的时候自己跟杨远说。“这个混蛋跟我玩时间差呢,他会把户头变更给我?”胡四最后说,“你注意他点儿,很可能他来见你的时候会给你灌迷魂汤。”这我知道,我心里有数,我说:“林武呢?”胡四说,别提他了,一直跟我闹别扭,因为当时我让他离开你。我笑了:“你没跟他说,让他来,我跟他解释?”胡四说,说了,他不听,非要自己来不可,还说他要等金高也下队了,一起把你们俩都看了,要亲自跟你们解释,他不是故意临阵脱逃的。我摇了摇头:“林武这小子也玩脑子呢,他比谁都明白……好了,等他来了我跟他解释。”

  “来一趟可真不容易啊,”胡四叹道,“到处都需要人,幸亏我胡四关系多。”

  “林武要来的话,你帮他开证明,他那点儿本事怕是够戗。”

  “他有关系啊,我的关系就是他的关系,哈哈,这小子用起我的人来比我还会用,我操。”

  “你回去吧,好好照顾我弟弟,等我出去了,我再好好感谢你。”

  胡四摸着我的肩膀说:“别废话啦,好好保重自己,回来我还需要你帮我呢。”

  我突然想起了客运那边的生意,拉回了正要往外走的胡四:“老七那边你没去看看?”

  胡四回头说:“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林武去了,一切正常,钱我让林武给你管理着,一分瞎不了你的。”

  我笑了:“全仗四哥了,等我出去了,把我的车挂靠到你那里,跟着你混。”

  胡四想了想,开口说:“这倒不急,不过,你不在外面还真不方便呢,不行的话暂时挂我的户头也不是不可以。”

  我没有多想:“也行啊,反正我出去还早,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金高怎么样了?判了没有?”胡四问。

  “已经开过一次庭了,估计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他判不多,根据我的估计不会超过两年,李俊海的腿问题不大,瘸了,但是没有什么恶劣情节。”

  “那就好,这几天就见面了。”我也估计他不会判很多,酒后来那么一家伙,这样的事情很多。

  “听说你在里面干了大值星?”胡四问,随手又递给了我一卷钱,“拿着,别委屈了自己。”

  “上次的还没有机会花呢……是,干了个值班组长。”

  “我听说过几天劳改队要改革,犯人可以有钱,家属带来钱就可以存到帐上,随便花,有钱到哪里都好使。”

  “四哥你这劳改是白打了,”我嘬了一下牙花子,“能让你随便花?你想喝酒怎么办?”

  “那倒也是,”胡四好象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讪笑道,“里面跟外面不一样啊,唉,往事不堪回首。”

  互相打趣了几句,我问胡四:“能不能找人安排我下队?”

  胡四不解地问:“你‘彪’了?这么好的活儿,你舍得下队?”

  我把我的意思说了,胡四沉吟道:“那好,不过我奉劝你别跟小广打架,没意思,有事儿找祥哥商量。”

  我说,打架肯定不可能,都什么年纪了?不过我听说祥哥现在跟小广关系不错,他能向着我说话?

  胡四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见了面再说,你这脑子不比祥哥差。

  我爹站在门口的阳光里仰着脸看太阳,电弧似的阳光对他根本不起作用,我怀疑我爹的眼睛已经彻底看不见了。我拉了胡四一把,我们俩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我爹。我爹看了一会儿太阳,把眼镜拿在手里,撩起衣角拧了两下,又仰起了脸,他的脸很准确地对着太阳,看一阵低一阵头,然后再看。他似乎是在分析自己的视力,也许他在纳闷,我的眼睛真的不好使了吗?我看不下去了,轻声对胡四说,让我爹少出门,下个月接见的时候你开车去拉他,尽量别让他来了。胡四说,那怎么能行?他会骂我的,为什么不让我看儿子?我发现他的脑子也不太好用了……我的心又紧了一下,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我爹:“回去吧,老是站在太阳底下会晒黑了的,晒黑了就不是个英俊老头了。”

  我爹没有说话,他似乎是在感受着我抱着他的感觉。胡四走过来拉开了我俩:“嘿嘿,亲父子真感情啊。”

  孙队从旁边的一间屋子走出来,边往我们这边走边打哈哈:“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们得好好聊聊呢。”

  胡四过去跟孙队握了握手:“多谢孙队了,今晚有空吗?有空喊上狄队去我那里喝两盅。”

  孙队笑了笑:“以后再说吧,这阵子太忙啦,杨远干得不错,我们准备奖励他呢。”

  因为提前有话,胡四接口道:“劳改打好了在哪里也能得到奖励,蝴蝶以后应该下队,哈哈。”

  孙队显得不太高兴:“整天想着下队,你们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碰上呢,走吧。”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终于接到了下队的通知,目的地是三车间,具体下到哪个中队还不一定。

  通知我的那天,我正跟金高在值班室里闲聊。

  金高是上个星期来的,判了两年,跟我一样。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开玩笑说,咱俩可真有缘分啊,连判刑都是一个数。

  金高说,不一样,你不如我光荣,你是因为欺压百姓进来的,我是因为除暴安良进来的,怎么会一样?

  我拿过《判决书》仔细地看,看着看着就笑了,那上边说,被告人金高因为看不惯被害人李俊海的做法,蓄谋伤人。为了给自己壮胆,被告人金高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手持菜刀闯入被害人李俊海的工作场所,一刀将李俊海砍翻在地。被害人李俊海跪地求饶,被告人金高置之不理,手起刀落,将被害人李俊海的大腿砍伤。并扬言他是侠客,要为民除害。砍完之后扬长而去,致使被害人李俊海左大腿肌腱损伤,终身残废。查被告人金高酒后寻衅滋事,手段残暴,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十四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处有期徒刑二年。我笑道:“还不错,手段残暴,比手段残忍要好听一些。”金高说,差点儿弄了个残忍呢,要是弄个残忍恐怕就不是两年了,起码得三年,说起来我就不善,你说我当时要是不稍微控制一下,再把菜刀在他的腿上来回砬那么两下不就完了?他的腿断了,我的命也就差不多了。我说,你这判决书有毛病,你已经酩酊大醉了,怎么还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金高把嘴一撇:“你完了,这还没打几天劳改就先‘彪’了,判决书上说我控制情绪了吗?一直描写的是一个醉汉,哈哈哈,金高醉打李杂碎。”

  过了几天我跟狄队提出让金高值班,我想下队,狄队说,金高不适合值班,他的脾气太火暴,弄不好又是一个大彪。我说,他怎么能跟大彪比?大彪属于坏人里面的坏人,金高属于坏人里面的好人。狄队不听我的,他说,你是越来越没有数了,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怎么竟然给政府安排工作?我说,我这不是为了队上好嘛,不是安排,是提议,你看看队上的那几个人,谁有金高这样的“煞威”?狄队说,这事儿以后再说吧,其实我也觉得这个人不错。

  又过了几天,狄队找我谈话,问我,你为什么非要下队不可?我估计胡四可能已经跟他露过话,干脆照实说了。狄队说,你绕这么大个圈子干什么?我帮你去问问不就结了?我说,那是两码事儿,他应该明白敲诈他的那件事情不是我干的,你去问他他还是那样说,没用的,我必须跟他当面谈谈。狄队说,要不我给你们俩安排见个面,把问题谈开了怎么样?我说,那还是不管用,他不会跟我说正经话的,我必须经常跟他接触才行,你们政府不是整天讲,要消除一切犯罪苗头吗?他老是这样记恨着我,将来难免不会出事儿。狄队不说话了。其实我这么着急下队并不完全是因为小广,我还想跟董启祥联络联络感情,将来一起回到社会上好绑成团互相照应,总归是我跟他的感情不是那么铁,我料定将来出去我会跟汤勇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李俊海我倒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因为两年的时间他不可能发展得那么快。眼下最可怕的是汤勇,我出去以后没有几个厉害的帮手,心里没底。依照目前我还真不敢直接跟汤勇较量。我有谁?身边顶事儿的也就是金高了。天顺、春明都是猛将,可是他们想明着跟汤勇这样的老江湖斗还真差那么一点点。小杰暂时又联系不上,再说两年以后说不定已经没有了小杰的音讯……常青?孔龙?以后能不能指望上还是个未知数呢。所以,我必须利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跟董启祥混成铁哥们儿,一个董启祥起码顶三个金高使,尽管董启祥不会给我当手下,可是他只要肯帮我,我就不怕汤勇,我会杀他个人仰马翻的。过了一阵,狄队说:“明天上午你下队,跟这一批一起走,一共三十几个人,你们全去三车间,估计会把你分到原来的岗位上,大队里一般会这样分。”

  去了三车间到哪个中队都可以,那样我就有机会接触董启祥和小广了。

  我很兴奋,差点儿跳起来拥抱狄队。

  狄队恋恋不舍地说:“杨远,我是真舍不得你走啊,三年了,没有一个值班组长干得比你好。”

  其实我的心里也很难受,但是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想在这里荒废掉这两年的时间。

  晚上,我跟金高他们围坐在值班室里喝茶。我对金高说了明天要下队,金高的眼圈红了:“就这么走了?”

  我说,别难过,还有一年半多一点儿的时间咱们就可以回家见面了,难过什么?

  金高闷头抽了一阵烟,把烟头一甩:“对,不应该难过,应该高兴,下队了减刑快,说不定一年以后就见面了。”

  我说,你在这里也挺好的,也许狄队能让你接替我的工作呢,干好了照样减刑。

  撸子插话说:“放心走你的吧,明天我就号召大家联名写信给队部,让金哥当我们的头儿,健平、喇嘛,你们俩同意不同意?”健平和喇嘛一个劲地点头,撸子说,“那就赶紧去各组动员,就说金哥是杨远的好哥们儿,杨远要走了,大家为了不让政府再安排个杂碎来当组长就赶紧签名,让金哥当领导。”我笑道:“撸子你变化可真够快的,当初我接替你的时候,看把你难受的,这阵子怎么反倒想通了?”撸子说,当初那不是不知道你远哥的能耐嘛,还以为远哥徒有虚名呢,嘿嘿,兄弟终于见识远哥的把戏了,远哥你这一走,谁还敢干这个组长?我是不敢干了,跟你一比我差远了,就得让金哥干,管怎么说金哥也比我厉害。金高被他这一通乱说晕了脑子,一个劲地嘿嘿:“那我就当仁不让了,我还不是吹,我要是干上了保准比蝴蝶强,我的脑子比他大嘛,嘿嘿。”说干就干,撸子也亲自出去了,要马上动员大家签名。

  我看了金高一眼:“怎么样?好玩儿吧,我发现我在劳改队里玩儿得比在外面顺手。”

  金高笑道:“我怎么也觉得这样?是不是咱们这路人一打下生就注定要吃这碗饭了?”

  我点了点头:“有可能,这话董启祥也说过,他说他越是在外面越是没有那么大的名气,在监狱里谁不认识他?”

  金高接口道:“董启祥那可是个人物,当年我去找大有玩儿的时候,大有经常提起他来,佩服得要命。”

  我说,是啊,他们这帮老混子能够坚持下来的也就剩下董启祥一个人了。

  “不对吧?”金高说,“孙朝阳、凤三、周天明都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

  “他们还算数?”我笑了,“全他妈趴下了,不过汤勇还没倒,而且正在上升。”

  “那也不行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蹦达几天?哎,董启祥多大了?不会比汤勇还老吧?”

  “老怎么了?孙朝阳混得最猛的时候就是三十岁以后,这个年龄最出成绩。”

  “那倒也是,我是问你,董启祥大还是汤勇大?”

  我想了想,记得我看过董启祥的《判决书》,好象是62年的,应该还不到三十岁,我说:“大概汤勇大,董启祥也就是二十八九的年纪,听说汤勇三十好几了。不过当年大家都在混的时候,大有和董启祥都混出点儿名堂来了,汤勇还在当兵呢,谁也不认识,后来他出来混,大有和董启祥他们都进来了……对了,你听没听大有说,汤勇曾经跟着大有混过一阵?”金高说,有这事儿,后来大有进去了,汤勇就自己玩儿,经常去潍北看大有,大有说,汤勇是个不错的伙计。我皱了皱眉头,很多人都说汤勇不错,可是他为什么单单跟我过不去呢?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他这是惦记上我的地盘了……我沉默了一阵,问金高:“你好好想想,你跟大有接触的那几年,大有提没提关于汤勇和董启祥的为人以及他们混社会方面的事情?”金高说,那可提多了,大有有这个毛病,一喝多了就回忆往事,尤其是刚出来那阵,看着孙朝阳、凤三他们耀武扬威的样子他就生气,觉得自己这几年荒废了,再想起来很不容易,他那一阵猫在家里整天喝酒,我去找他玩儿,他老是唉声叹气的,跟他妈小广有一阵一样,想混混不起来,就拿酒撒气,后来他拉了一帮小伙计到处收保护费,都快要混成长法了……我打断他道:“我不是问那个阶段,我问的是以前。”

  金高说,有一次大有谈到过董启祥,佩服得不得了。他说,有一年傍年根的时候,董启祥没钱过年了,就来找大有,让大有跟他一起去抢一个赌场。大有也没有钱过年,两个人一起就去了。董启祥很有脑子,先敲开了那家赌场对门的一家人的门,对女主人说,他喝醉了,敲不开对门的门了,对门是他三舅家,他三舅讨厌他喝酒,不让他进去。女主人不愿意给他去敲门,他就央求人家,大姨,你看我这样子像喝醉了吗?我三舅是误会了,我妈病了,你就帮我敲开门吧。女人可怜他,就帮他敲了,那时候的人可真善良。结果,门刚打开一条缝,他们俩就连那个大姨也推了进去,直接亮了家伙,都别动,抢劫!有个人想反动,董启祥直接朝他的腿开了一枪,大家全吓傻了。后来他们把钱收了收,装到袋子里就走。走到门口,董启祥说,我喊三声,喊完了三声你们才可以回头。一,过了三分多钟,二……再也没喊,人已经回家了……大有和董启祥过了一个好年。我叹息道:“那个年代有这种脑子的混子可不多,厉害。”

  金高赞同道:“可不?那时候咱们顶多拿着砖头在街上拍人玩儿,人家就玩上经济了。”

  我笑了笑:“也不关这个事儿,他们玩儿的时候咱们还上学呢。”

  金高说,我听大有说,董启祥连小学都没毕业,要不现在他见了个有学问的就崇拜得受不了?

  这我听说过,胡四说,当年他在入监队的时候,就是因为写了一手好字,董启祥直接拿他当了亲兄弟。

  想到这里,我不禁皱起了眉头,照这么说,他会把小广当成师长的,这还了得?

  金高接着说,大有喝上酒嘴巴就闲不着,说,有一次孙朝阳跟董启祥为了个什么事儿拌嘴,董启祥甩头走了。孙朝阳狂啊,就冲他的背影喊,龙祥,有本事咱们俩拉人找个地方活动活动。董启祥返回来,就跟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那样,三拳把孙朝阳打成了个开酱菜铺的,脸上什么颜色都有。孙朝阳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去拉的,孙朝阳告了饶,董启祥才住了手。后来孙朝阳带着人到处抓他,也巧,人家董启祥跑监狱来了,孙朝阳白忙活了。好象后来他们俩一直再没见面。还有那个汤勇,听大有那意思,比董启祥还猛,没有服气的人,脑子也大。大有说,汤勇刚开始混的时候跟董启祥开过一仗,双方都拉了不少人,庄子杰那时候是港上的老大,让别人都不许动,汤勇跟董启祥单挑,汤勇输了,被董启祥打倒了好几次。结束以后,董启祥上去跟汤勇握手,被汤勇一膝盖顶在裤裆上,当场勾勾了,那一膝盖太狠了,大有说董启祥在家里躺了足足一个星期。双方一看动了野的,想混战,被老庄给压住了……后来汤勇亲自登门给董启祥赔礼,请了不少头面人物。这事儿很明,汤勇在小弟面前掉了价,直接找补回来,过后再掉价那也没有什么了。董启祥一开始不答应,要弄回来,汤勇就脱了裤子,当着大家的面说,你来吧,反正我错了。董启祥没下手,大家喝了言和酒。再后来听说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不错,直到董启祥又进了监狱。大有说,如果董启祥不那么三番两次的进监狱,哪有什么孙朝阳、凤三混的?董启祥错就错在太自信了,每次出来都说,下次不会进去了,接着“造”。

  “原来董启祥还认识汤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那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还得有机会说嘛,那阵子全忙二子的事儿去了……怎么,现在就开始操作汤勇了?”

  “早比晚好,我不能等着他来进攻了我才防备。”

  “这正是一个机会,你可以在监狱里跟董启祥连手,出去以后就顺手多了。”

  “对啊,要不我整天要求下得什么队?这叫有备无患。”

  “哈哈,我发现你比我强,打算得很好,不过你一遇到突发事件就容易乱。”

  “以后不会乱了,”我笑道,“毛主席说过,我们的革命战士要在战斗中锻炼成长,这话真对。”

  又跟金高分析了一下胡四将来会在我与汤勇之间扮演什么角色,夜已经深了。撸子他们笑嘻嘻地回来,把一本本子往我的眼前一丢:“怎么样?全入监队一个不落,全签了名,支持金哥担任值班组长!”我拿起来看了看,可不,一百多个签名,密密麻麻的。我摸着金高的肩膀说:“一般没什么问题了,外面改革,监狱也在改革,尊重民意嘛。”

  喇嘛因为值过白班,上床睡了,我让健平和撸子在屋里歇会儿,拉着金高来到了走廊。

  走廊上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响起的鼾声和放屁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俩站在窗前往外看,外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像是有人在我的眼前蒙了一块黑布。

  站了一会儿,外面就起风了,刚才还静悄悄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喧嚣起来。探照灯强烈的光柱横扫过来,一些看不出颜色的树叶,流线般的划过光柱,如同杂乱的飞鸟掠过。大风吹动树枝,树枝“哗啦”作响,好象有数不清的人在外面唧唧喳喳地说话。靠近走廊头的房间里有个人念叨了一声,下雨了?我随口应道,没下,刮风呢,睡吧,刮风下雨的时候睡得最香了。那个人哦了一声,轻轻唱上了:半夜三更悄悄地起床,来到了窗前我了望着家乡……

  我回了回头,蓦然发现,金高定定地看着我,眼泪淌到了嘴角边。

继续阅读:第三十六章 劳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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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2:人在江湖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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