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义女
林黎胜 吴荑 原作 程三晔改编2024-08-08 19:309,602

  背面小楼窗口,近藤的脸从被雨幕蒙住的玻璃之后一闪而过。

  雨还在下,只是势头小了许多,一一落在屋檐上,便如玉盘琵琶,将夜色敲碎。高虎架着顾易中回到宿舍,把他扔在床铺上,又拿出毛巾来给他擦身上的血。顾易中半睁着眼,像个死人。

  他听见高虎的声音,是叫了一声“站长”。顺着那话声,他迷迷糊糊看见了周知非,周知非站在他面前,叫高虎出了屋,又关上门,随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床边。

  “易中,今天就咱们俩,我给你上点私课。”

  顾易中强撑着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直直望着他,道一句:“周站长请赐教。”

  周知非点点头。

  “‘打入’是最难的特务技巧。‘打入’能否成功,不在你有多聪明,而在于对方有多愚蠢……顾易中,你了解周某的历史吗?”

  他不待顾易中回答,继续往下说:“1927年大革命时期,我就是一名中共党员了。要不是顾顺章那个粗货出卖,我现在可能也在延安的窑洞里,用嘴皮子抗日呢。他们惯会搞洗脑那一套,什么‘主义’、‘信任’,天天挂嘴上。为了他们玩命,不值。”

  顾易中点点头,却道:“所以你三二年主动投了中统。”

  周知非一惊:“听谁讲的?”

  “90号四科,情报科的人嘴上最没谱。”

  周知非骂了一句:“这些蠢材!”

  顾易中不管他,也继续往下说:“然后又从中统跟了李先生。1939年,76号特工总部挂牌,李先生破获的第一起大案,就是捕获中统苏沪区全部人马四十余人,仅区长徐照林一人脱逃。记得当时副区长叫周友仁,周站长,这应该是你的化名吧。”

  周知非强掩情绪,喝了一声:“留过洋的就是了得!”

  顾易中摇摇头:“当时的《申报》,这案子可是头条哦,站里的图书资料室随便可以查到。周站长,易中也请教一下,你在90号是‘打入’呢,还是真心的呢?”

  周知非看了他一会儿,竟笑一下:“问得好。顾易中,在90号真屈才了,你应该去76号跟李先生干。”

  “你还没回答学生的问题呢,站长。”

  周知非却耸了耸肩,毫不恼怒,甚十足诚恳:“实不相瞒,依知非看来,不仅在90号,整个汪记国民政府,就没一个是真心的。陈公博、周佛海、丁部长、李先生,大家都哄着小鬼子还有汪主席玩呢。你知道为什么?钞票!权力!记得李先生曾经说过,既然河边就能抓到大鱼,为什么非得去河里捞些小鱼小虾。你来了,咱们一起捞大鱼。”

  顾易中也笑了:“我对钞票没兴趣。”

  “你年轻。”

  “周站长,要不是你把八号细胞的脏水泼在我的身上,我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顾易中一剑刺出,却见周知非仍面目带笑:“这绝非周某本意。易中啊,我挺佩服你胆识的。原想你一白面书生,不用几回,就得趴下,没承想还能活到现在,还冠冕堂皇地进了90号。”

  顾易中咬了咬牙:“承蒙夸奖。”

  “90号只是大家萍水相逢的地儿,小鬼子不可能永远霸着苏州,早晚,他们得滚蛋。未来不管姓蒋姓汪,姑苏还是咱们的地盘。易中老弟,不管你是为了谁,听哪头号令的,周某只想跟你交个朋友。”

  “行啊。”顾易中答应得痛快,他顿了顿,“不过当朋友之前,你能把八号细胞是谁告诉我吗?”

  周知非脸上笑意霎时无影踪:“说到底,你还是想为中共办事。”

  顾易中耸耸肩,牵扯身上的伤,倒吸一口凉气:“我只为自己办事。八号害我匪浅,我除之而后快。”

  “你比令尊顾先生还顽固。顾公子,我最后提个建议,早点离开这里,越早越好。不然,你会死在90号的。”

  这建议倒是真心实意。顾易中没能答出话来,他知自己或有些太心急了。而周知非也没等他应声,径直出了屋。

  高虎正站在走廊外头,用纸巾堵着自己的鼻血。周知非出门,见雨竟又下得大了起来,只得在廊下避雨,与高虎仅几步之遥,却没正眼看他一下。因此猛被叫了一声又拦住的时候,他很意外。

  “站长!”高虎凑到周知非耳边,压低声音,“能不能别让我再监视姓顾的?”

  “怎么了?”

  高虎看上去难受得不行:“我一撅屁股,他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这活没法干。”

  周知非满面嫌弃:“你腰间别的是手枪,又不是柴火棍。要真没法干,就把他干了。”话毕,一个字也不再听高虎说,转身就走。高虎在后头听蒙了,他辨不清这话里真假轻重,如黄心斋所说,从周知非眉眼里看不出他半点真情假意。他心一横,掏出枪来,推门而入。

  就在他身后,黄心斋家的厨房里头,楼角滴水的雨帘后面,有个人影晃了晃。

  顾易中在高虎面前直挺挺地躺着,半点不像刚同周知非说了话的模样,又让高虎想起死人。窗外雨声极大,将他的脚步声也盖过去。高虎一步步走过来,鼻子里堵着纸卷,看上去十足滑稽。他手却意外地稳,慢慢抬上来,枪口顶着顾易中的额头。

  顾易中实则醒着,什么都能看见、能听见。他听见高虎按下保险的声音,额头上一片凉意。

  “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他忽然开口,声音极低,然清晰可闻,“把我灭口了,他会不会把你也灭口了?”

  啪嗒一声,顾易中眼见那把枪被扔在了地上。高虎蹲在一边,抹起泪来,边哭边嚷。

  “妈的,当个狗特务怎么就这么难?!”

  海沫端着茶盘进前厅时,正见顾希形扶着椅子,用力想站起来。她脚下一急,险些摔倒,匆匆撂了茶盘,连忙上前去扶顾希形。

  “顾伯伯,怎么了?”

  顾希形叹了口气:“腿不争气。早上起来就发现动不了了,往年都是找兆和瞧的。”

  “那我去请陆大夫。”海沫扶他坐下,说着就要往外走,被顾希形拉住:“没脸啊!逆子一去,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全丢了。”

  她神色也黯淡下来,默默站在一边,良久,才问:“顾伯伯,顾少爷的事会是这么简单吗?”

  顾希形反问道:“你怎么想的?”

  海沫真心摇摇头:“我也说不好。”

  “前些日子有位姓黄的先生,到家里来过,可还记得?”海沫点了点头,又听顾希形道,“他不仅来过家里,还去过医院。就是这个人啊,易中见过他后,就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海沫想起文质彬彬的黄秋收,心底一震:“他不是好人吗?”

  顾希形仍没有回答:“不管他是什么人,易中这一去,汉奸的帽子就彻底戴上了。洪承畴本是明重臣,一朝投了清,终生被视为明奸,列《佞臣传》。自三七年迄今四年,东洋人威逼利诱,顾某不为所动,乃深知汉奸这两个字,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咒人的话。”

  海沫眼睛一酸:“顾伯伯……”

  顾希形看着她:“海沫姑娘,我知你心地善良,但逆子所为,天地不容。以后无论何情何景,皆不可搭理逆子。顾某拜托了。”

  见海沫没有应声,只垂头站着,他又道:“顾某亏欠你跟令尊太多。下个月是我六十寿辰,我想借着寿宴,认下你为女儿……不知顾某是否有此福分?”

  海沫此番真是一惊。她张了张嘴,似有诸多话憋着,终究没有说出来。顾希形像是看出她心思,慈爱道:“这是顾某人不情之请。你不急着回话,回去仔细考虑,也和你表嫂商量商量。”

  海沫早料到,翁太定会对此事满意非常。果不其然,翁太裹着被子靠在床里,慢慢悠悠听她说完,连连点头:“没看出来,你把顾家老爷子笼络得这么好。你还真是干我们这行的天才啊。”

  海沫坐在屋子另一角,垂着眼不看她:“这几天我越发觉得不安,我们不该骗他。”

  翁太冷哼一声:“这别人求都求不来,以后顾园就是咱们的家了。”

  海沫声音轻轻:“他要认的是真海沫,跟我又没关系。”

  “什么是真海沫假海沫,那人早死了。现在,你就是真的,普天下没人知道这一段。”

  海沫抬头看着她的模样,声音竟硬起来,一字字道:“这戏我演不下去了,我不想在顾园待下去了。”

  “待不下去你能去哪儿?”

  翁太定然又要说那些威胁她的话。海沫如是一想,正要开口,却听翁太继续道:“顾希形病成这样子,他女儿下落不明,儿子又去做了汉奸,他那身体,能挨过这个冬天吗?这个时候,你得装得有良心吧?”

  海沫实没料到翁太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即一怔,闭了嘴。

  两人沉默半晌,在屋里亮了灯,翁太忽然问:“海沫,你觉得顾易中去90号,会不会是老爷子派去的?他们父子在演双簧?别以为我们会演戏,人家就不会演戏。”

  海沫轻声道:“真希望是这样。”

  何顺江坐在车行里焦急等着,终于见周振武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即刻起身,走进内屋关上了门。

  周振武急道:“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他一直没来。时间到了,不能就等,我就先回来了。”

  何顺江摇摇头:“我们的人在车站,确定他是下了火车的,怎么会没接上头呢?下一次接头约的是明天下午两点,到时再议吧。”

  崔耀民实则前天夜里就在仓米巷被黄心斋带人套了麻袋,连人带药全军覆没,当日便被拉回90号审问。黄心斋亲自上手,没过多久便敞着衣领,连衣服上的血都来不及擦,拿着问出来的资料便往近藤办公室走,迎面碰上连晋海。

  “黄副站长要急着去见太君,看来是招了啊?”

  黄心斋“嗯”一声,颇有爱搭不理的意味。连晋海又奉承道:“近藤太君一早就出去了。是不是有重要的口供?什么人都过不了你这关啊。”

  黄心斋这回连“嗯”也没有了,把手上一沓纸往身后一藏,要绕过连晋海去,却听后者阴阳怪气道:“李先生来苏州视察,近藤和周站长都去李公馆了,没请你吗?黄副站长。”

  黄心斋半点气没有,边应声边往楼下走:“你像站长的影子一样,紧随其后,你都没请,会请我吗?”

  连晋海看着他背影,从鼻孔里哼一声,又一招手,李九招便走了过来。他有的是眼力见儿,凑到连晋海身边道:“抓的人姓崔名耀民,上海过来的,要跟这儿的共党接头。”

  “还招什么了?”

  李九招讪笑:“……就听到这些,黄心斋就把我支出去了。”

  李士群的公馆建在苏州鹤园,从光绪年间始建至今,鹤园已有三十余年。当年是因俞樾在此书有“携鹤草堂”匾而取名鹤园。园中池水似鉴,修廊如虹,东宅西园并列,宅有三进,园有五进,以简洁开朗为风貌,在周知非看来,恰合李士群的品味。

  近藤与周知非一左一右坐在屋内的沙发上,面前放着盖碗茶。外间花香鸟语伴水声而入,周知非朝外瞟去,见小桥凌波之中,李士群慢慢走了进来。

  周知非起身去迎,近藤则只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姿势甚更放纵了些。李士群进了屋,挥手示意周知非坐下,话却不是冲他说:“近藤少佐,别来无恙啊?”

  他年纪约有四十上下,实则与周知非相差不多。身形清瘦,戴着副眼镜,举手投足皆斯斯文文,一团和气,再深看几眼,却能被他眉目间一股阴戾吓退。他坐在周知非身边,听近藤哼了一声:“有恙。”

  李士群看了周知非一眼,后者忙道:“少佐为吴县知事人选一事正生闷气。”

  李士群点点头:“郭景基被刺这么久了,你们一直提不出人选。江苏省高主席昨日还给我打电话,意思是你们如果提不出人选,他就做主任命了,我这次是专为此事而来。知非?”

  周知非微微弯下腰:“苏州商会会长王则民手面很大,也颇受地方拥戴,周某以为他可委。”

  近藤这回出言却快:“此人不行,胸无点墨,贪腐成性。”

  周知非反驳道:“街头谤议。王则民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他不会在知事一职上捞钱。他是崇敬汪主席的高尚人格,想为和平运动做点贡献。”

  近藤一字一顿地说着汉语:“若委此人,我必驱之。”

  周知非转向李士群:“干脆让省民政厅派一个人得了,我们90号方面也别提人选了。”

  李士群摇摇头:“不妥。虽然因清乡工作需地方高度配合,吴县、常州、太仓、昆山各县设有清乡特别区公署,直接向清乡委员会汇报。但让各地特工站参与地方长官的甄选,也得到了最高领袖的许可。此例须循。近藤少佐的意思呢?”

  近藤咬出三个字:“顾希形。”

  周知非面上现出嘲讽的笑意:“顾希形能俯就,当然是好事。问题是郭景基死了以后我一直在做工作,老爷子坚拒不出。”

  李士群也开了口,听上去意在安抚:“顾希形自视甚高,连老蒋都丢过面子,委实不易。”他与周知非对视一眼,又道:“……少佐,要不,让王则民先代知事一段时日何如?”

  近藤还是没有看他:“顾希形的儿子顾易中现在在90号任职,近藤以为,这是顾希形态度松动的表现。”

  李士群一抬眉:“怎么回事,知非,不是有报告说顾希形的公子是亲共分子吗?”

  “他是进了90号,近藤阁下同意的。属下正想跟您汇报,有内线密报,共党认定他是汉奸叛徒,曾派了一个小分队专门来苏州缉捕他,他也许是走投无路了。”

  李士群摇摇头:“共党狡猾异常,不可轻信。”

  周知非显出几分轻松:“此事确实蹊跷,属下也怀疑他动机不纯。”

  “近藤以为,既然儿子愿意进90号,老子也就可能当吴县知事!”

  近藤似半个字没听见他们两人说的话,口气严厉,压着李士群念叨“这个颇难”的声音,又道:“当年影佐阁下争取汪精卫过来,军部是根本不信的,疑惑声四起,结果影佐阁下果真带着汪精卫逃出河内,建立了‘和平政府’。陈公博、周佛海、老丁、李先生,你们一拨人不都下了水当了汉奸吗?和平运动就是要知难而上。”

  近藤抬起头来,与李士群直直对上眼睛。李士群半个字也不再说,坐得像一尊石雕。

  周知非开了口。

  “李先生从不畏惧困难。近藤阁下,李先生一直披肝沥胆,请你不要用上级的态度教训他。我是他的追随者,不允许有这样的声音。”

  近藤亦沉默下来,这回换作周知非盯着他。几人对峙,直至李士群平静叫了一声“知非”,他没等周知非答话,像是只要他移开目光,又转向近藤:“吴县知事的事,就凭近藤君裁决了。我还有事,就不留二位吃饭了。”

  他都不再看近藤一眼,起身便往内室走。周知非立马起身跟在他身后,近藤看了看窗外园景,坐在原处,却连手都没有再动一下。

  三碗茶搁在桌上,渐渐不冒热气了。

  “李先生,这近藤太浑蛋了。”

  周知非跟着李士群踏进内室门槛,话音甫落,便见他抬手:“习惯了。知非,你是没在76号待过,不用说一个少佐,就是一个普通的军士长都能把我跟老丁气死。别忘了汪主席的教诲。”

  “战不易,和更难。”

  李士群看不清周知非的脸色,也似乎并没在意,只语重心长道:“汪主席还有我们的苦心,普通民众哪里知道啊。搞和平运动的,就得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坚强意志。”

  “我是着急这王则民知事的事。……对了,前日我让晋海给您府上送的小海鲜,收到了?”

  李士群装作听不出周知非的话锋一转,轻轻点头:“下次别这样了。”

  “那是王则民的心意。”

  李士群又摇头:“王则民的事,急不得。”

  “近藤力推顾希形,我提醒过很多次,这是在浪费时间。”

  周知非见李士群笑了笑,又说:“顾老先生那边,汪主席亲自打过电话,他都拒了,就一近藤,不可能拉他过来,就让他的努力最后落空,也让他们明白,离了咱们这些个中国人,他们在中华大地上,寸步难行。”

  高虎推门而入时,正见顾易中费劲地往身上拽衣服,袖子箍着手,衬衫蒙着肚子上的绷带,看着就疼。高虎咽了口唾沫:“有行动。”

  顾易中没搭理他,他也不恼,扔了圈绳子到床上,又去摸自己的枪。

  顾易中这才瞅他一眼,仿佛刚想起来,问道:“我的枪呢?”

  高虎语塞,干巴巴的:“没给你发枪。”

  好在顾易中没追问,他穿好了衣服,拎起那圈绳子,就往外走。

  “去哪儿,办什么事?”

  高虎声音更干了:“保密。”

  到了地方,“事儿”其实就是押人。顾易中把那遍体鳞伤的人犯拿绳子绑了,高虎和其他几个特务拿枪看着,从监狱往外走,迎面就碰上黄心斋。

  “顾易中,你们押着人犯去哪儿?”

  顾易中也不知道,自然不吭声。高虎拿“秘密”两个字应对一路,到黄心斋这儿吃了瘪:“不行。这崔耀民还有许多情报没招呢,押回监狱,押回去!”

  高虎没话了,黄心斋还是攻顾易中,这才是跟他“一伙儿”的:“顾易中,听见没有,把人押回去。”

  顾易中木着,知道自己指定是不能做主,还是瞅高虎,却见连晋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蹿到了最前头。

  “黄副站长,提审姓崔的是周站长的意思。”

  “近藤太君还等着我审姓崔的情报呢。”

  连晋海更不吃这一套,换言之,听见近藤的名字就来气。他一摆手,枪口却还是对着顾易中:“那你让小鬼子等着吧。顾易中,咱们走。”

  黄心斋被挤到走廊边上,咬咬牙,匆匆扑进近藤办公室。

  “崔耀民招供说要与新四军的人做交易,卖奎宁,顺着他挖,说不定能挖出一条情报网。太君,连晋海他就这么抢功。太君,心斋觉得十分委屈。崔耀民要去和共产党接头的。说不定还是大鱼呢。”

  “这事周跟我说过了。”近藤头也不抬,“周说,这是个试探顾易中是否还在通共的良机,我同意。”

  崔耀民脸上还带着伤,他对哪儿有枪口指着他一清二楚,任谁也没法在这境况下举止自如。连晋海往他面前搁了壶茶,摊了份《新申报》,装作掌柜,便往顾易中的藏身处去了。

  “盯住了,一会儿来的人要跑,就一枪崩了他。”

  顾易中终于拿着了枪,他抬起眼来:“不要活口吗?打死了,人就白抓了。”

  这话问得倒像是真心,尤其以他平日里能力来看。连晋海气得翻白眼:“打腿不会吗?”

  顾易中懵懂地点了点头。

  采芝轩茶楼正对着观前街,人来人往,进客不少。顾易中还在悄摸看枪,支着的耳朵就听见高虎的声—他扮成小二,掌握一切来往人的动向,此时跑到一个刚进门的男人跟前,招呼道:“先生,您几位?”

  男人穿着件马褂,顾易中一听便知道是惹他们怀疑了。然那人反怀疑起他们来,上下打量高虎几眼:“跑堂的?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高虎演得十分尴尬:“新来的,新来的。”

  “叫什么呀?”

  “您叫我小虎就行。”

  那边正糊弄着,这畔连晋海跟崔耀民对了个眼神,就知道他们要找的不是这人。高虎费尽口舌请人上楼,未承想那人打量一圈,偏偏要坐崔耀民附近。

  “上楼,上什么楼?这不都空着呢。老子就坐那儿。给我来壶碧螺春。”

  高虎不停往连晋海那儿瞟,是真没辙了。连晋海转而瞪顾易中,公子哥儿被瞪了半天,终于扭扭捏捏起来,上前去说:“先生,今天一楼不方便,要喝茶还请上二楼。”

  男人张嘴就要骂,“凭什么”三个字还没出口,腰窝就一凉,一柄枪顶在那儿。顾易中再去看他,却见此人半点儿不慌,蹦出一句:“你哪头的?黑码头?”

  黑帮?顾易中迷糊一下,顶了顶枪:“少废话,要不上楼要不然滚。”

  男人没再说话,只剩一脸的官司,横着朝外走,顾易中藏了枪盯着他。未料男人走到门口,忽地疯了似的,回身便喊:“有枪了不起啊,有本事你们都别走,给老子等着。”

  余音没落,男人一溜烟儿跑了。顾易中往前几步,到底没追,却看见茶楼门口站着个他最最不想在这时候看见的人。

  肖若彤正回过头来,与他对视,眉目皆愣。

  她本是从窗户爬出来,跟着周振武过来的—今儿是组织第二回跟崔耀民接头的日子,如再出意外,就确确实实要放弃这笔交易了。周振武的易容伪装做得极全,贴上胡子戴上假牙,连骨相看着都变样,而后套上礼帽墨镜长衫,装作商人叫了辆黄包车,往接头的采芝轩茶楼来。

  周振武没进茶楼,只在街对面的报刊亭买了份报纸,站在那儿慢慢读。肖若彤为躲着他,便在街对面窥探,未承想正撞上茶楼。

  她顺着顾易中身后看去,早认出连晋海,掉头便走。连晋海却更快一步,拔出枪来往柜台外头跑:“给我抓那个女的!”

  特务们闻声一拥而上,高虎也混在里头。

  “别让崔耀民跑了!”

  却是顾易中,被几个特务冲个趔趄,仍站在原地。崔耀民听了这话,嗖地站起来,绕过几个奔逃的客人冲出了后门,几个落在后面的特务便跟着顾易中往后门追去。

  两拨人皆是刚出门,砰一声枪响就放在天中,街上尖叫声四起,行人摊贩四散乱跑起来,乱了连晋海的眼。他忙招呼人躲进茶楼,再往外看时,肖若彤早就没影了。

  “怎么回事?谁开的枪?!”

  高虎折腾几趟,舌头都打结:“不、不知道,不会是刚才那个二溜子吧?”

  连晋海猛地反应过来:“崔耀民呢?还不去追!”

  高虎喘口气,还没动地,就见顾易中带几个人押着崔耀民回来。几人面面相觑,连晋海脸色发青。

  周振武一路七拐八绕,最后奔进人和车行,何顺江连忙迎上前去:“接头顺利吗?”

  “肖若彤回来了吗?!”

  何顺江被他的口气吓了一跳,心里立时猜着几分:“没有啊,她—”

  “坏了,肖若彤去了茶楼,被90号的人发现了。这时候还没回来,可能有危险。”

  茶楼外面开枪的人正是他。肖若彤刚跟出去时候,他便发觉有人跟踪,以为是特务,这才没进茶楼,转而站在报刊亭,没想到阴差阳错竟逃了一回。两人皆是面色凝重,周振武转身就要往外走,还没踏出门槛,却见肖若彤走了进来。

  她失了魂似的,连步履都僵硬,往日总含着股愤慨的眉眼也落下来。周振武松一口气,又挂上副凶相,怒道:“你跟我进来!”

  两人进了肖若彤的房间。周振武勉力无视她神色,严厉道:“你怎么回事?谁让你去茶楼的!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是有任务的。跟踪我,无组织无纪律!”

  “对不起。”

  这句却出乎周振武意料。他面色霎时缓和下来,听她又道:“我不该跟踪你,更不该怀疑你,我知道我违反了纪律,我接受你们对我的处罚。”

  周振武叹了口气:“错误是肯定的,但我也要说一声感谢。今天你要不去,现在我可能也不会站在这里。”

  个中因由不必再细说。肖若彤抿了抿嘴,没再说话。周振武则按下前话不提,拿出一张照片摆在肖若彤面前:“你当时在茶楼掉头就走,是看见了什么?这个人吗?”

  照片上正是崔耀民。肖若彤摇头,她看见的是顾易中和90号的人,他们就零零散散蹲在茶楼里,显然是一伙儿的,这又使周振武一震。她看着那张照片,轻声道:“我一直不愿意相信他做了汉奸,今天这一眼看见了,我心也死了。”

  这使周振武说不出话了。肖若彤的脸映在他眼里,比他扔在茶楼对面的那份报纸更发灰。他声音比自己记忆里任何时候都柔和:“你和顾易中以前相好,你不相信他是叛徒,情有可原。我一直希望你理性地看待这件事,这样至少可以减少对你的伤害。”

  肖若彤恍若未闻:“过去,我哥跟我说过,干革命不仅要有理想,有热情,还要有智慧,是我太愚蠢……”

  何顺江敲门而入时,正听见肖若彤一声极短促的啜泣,而周振武则难得手足无措地站在她对面。他在俩人之间来回望:“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接上头了吗?”

  周振武摇摇头:“差点进了90号的圈套。”

  何顺江早有崔耀民已经被捕的预感,但从周振武口中确认此事之后,心仍旧沉了下去。崔耀民不是组织的人,甚至不是任何一方的特工,没什么嘴上把门的精神,多半是什么都说了,因此茶楼之变也就是意料之中。最令他意外的是,肖若彤看见了顾易中。

  肖若彤始终低着头不说话。周振武也没什么要汇报的了。何顺江看了看她,慢慢道:“有件事,我要通知你们。组织上希望我们的人能和顾易中接触一下。”

  他盯着肖若彤看,她却只是颤了颤肩,仍避着他的目光。何顺江开口,话便是对两个人说的:“组织上认为事有蹊跷,之前时间太仓促,发生的事情也没有调查清楚,还有很多疑点。”

  “那我去?”周振武显然有试探的意思。

  “你不合适,需要找一个他能信得过的人。”

  何顺江仍望着肖若彤,话中意有所指,就是不挑明。周振武则不愿僵持了:“肖若彤同志,如果组织上认为有必要接触的话,我认为最合适的人是你。”

  “顾易中没死的事,阿爸您一早就知道。”

  顾慧中站在顾希形面前。父亲双手搭在拐杖上,一双鹰似的眼直直望着前方。她听见一个平静的“是”字。

  她自己的声音却有些颤抖了:“他去90号做了汉奸,你也知道?”

  连敬语也忘记了,顾希形却并没有介意,他仍答道:“是。”

  外中夜色早深,书房灯光昏暗。顾慧中深深喘了口气。顾易中没死,且和90号特务在一起的消息是胡之平从车行那儿听了,而后回来告诉她的。个中来龙去脉,除却顾希形以外,恐怕没人知道了。

  “爸,您怎么能允许他这么做呢?您从小就教我们……”

  “还记得这些吗?”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顾希形从手边抽屉里翻出一只陈旧的木盒来,又小心翼翼打开,顾慧中望着里面堆满的东西,方才的话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

  “……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东西,您还留着呢?”

  “瞧瞧这个。”顾希形说。

  一双小球鞋,是顾易中的,是他十岁时,顾慧中送给他的礼物,她怎么会不记得。

  “你娘说,为了给他买这双鞋,你攒了一年的零用钱。他穿着这双鞋跑来跑去,满大街嚷嚷,是他姐姐给买的。后来,他顽皮,穿着这双鞋踩泥巴,鞋脏得不成样子,把你气得说,以后再也不给他买鞋了。”

  她下意识弯起唇角来,却像僵在那儿一样显得有些不自然。顾希形仍絮絮叨叨地念着,他极少这样说话,因此往日的高大威严也弱了下去:“从小到大,你都护着他,帮着他。小时候你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就怕对方受一点委屈。为什么长大了,却走到了这一步呢?”

  她猛地回过神来,定了定眼神,也硬下心肠。

  “爸,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有我的信仰,有我的责任。”

  “你做抗日的事,我不拦你。如果你还认我这个阿爸的话,就答应我一件事,行吗?”

  顾慧中没答应也没拒绝,只唤一声:“阿爸。”

  顾希形只径自说了下去:“倘若有一天你们要易中死,也绝不能死在你的手上。父母兄弟,乃人伦至亲。信仰再伟大,也不能不要人伦。你要是能答应阿爸这件事,就收下这双鞋吧。”

  她的目光落了下去,定在顾希形手中那双鞋上。

  “八号细胞这条线,可能要断。”

  

继续阅读:第九章 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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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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