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沫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夜还没尽,他躺在床上,茫茫想着什么,直至听见门口的响声。
医院走廊的灯是常亮的,昏暗的、冷的白炽光从病房下的门缝里渗出来,眼下正有黑影将那点光挡住了,连带着....的响声。顾易中坐了起来,直直盯着那东西看,是一封信,从那儿塞了进来,随即门缝亮了,黑影走了。
他不敢开门,从缝里往外看去,走廊里空无一人,信里只一行字。
“要想找出叛徒,唯有进入90号,拿到八号细胞的海底 。”
斜塘土地庙挂着的“福德正神”牌匾之下,供着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
有人隐在其后,从神明脚下的暗石处拿出一封信,看完了,又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信上只一行字。
“顾易中未死,速查,90。”
胡之平住了笔,听见里屋孩子的哭声。
他见顾慧中在卧室里发呆,孩子就躺在她身边,她望着眼前空荡的桌子,似什么也没听见,直至他将孩子抱了起来,才猛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孩子哭成这样你都没听见。”
“是……是饿了,该喂奶了。”顾慧中胡乱说着。胡之平把孩子放在床上,又看了她一眼:“不是刚刚才吃过吗?……是尿了。”
“哦……我去拿尿布。”
胡之平给孩子换了尿布,又哄他睡着,才轻手轻脚出屋来。顾慧中在客厅里给他倒茶,茶水却早溢了出来,流满桌子,渗进木纹里。他连忙上前,拿抹布擦干,将她手里的茶壶拿下来。“你别动,别烫着。”他指了指餐桌旁边,“先去那边歇会儿吧。”
顾慧中看着他,眼中空空一片,走过去坐下,一句话没说,直到胡之平也过来。
“你怎么了?”
“我没事。”她摇摇头。
“还说没事?你这人吃饭口重,今天晚饭没放盐你都不知道……还在想易中?”
“若彤一直不相信,易中是叛徒八号细胞。”
胡之平紧紧盯着她:“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顾慧中说,“这几天心乱得很。”
胡之平坐在她对面,半晌又开口:“慧中,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顾慧中猛地抬起头来。
“怡园行动前两天,下午有三个小时,你不在家。”
顾慧中的背忽然挺了起来,望着胡之平:“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问问。”他说。
“你怀疑我?!”
“怎么会呢,慧中,我只是了解一下情况,平时出门你都会告诉我的,可那天去哪儿了,你什么都没说。”
顾慧中急了,眼里竟泛起泪光:“你还说你不是怀疑我!”
“我真的只是随口问一问。”
“你这么问,就是不相信我!这都多少年了,你竟然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之平,胡之平,搞地下工作,难道夫妻之间也不能信任了吗?我们革命,难道先要革自家人的命?这才叫忠诚,这才叫革命?”
胡之平张了张嘴,喉咙一片干涩,他看着顾慧中闪闪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孩子的哭声从屋里传来,顾慧中再不看他,进屋去哄孩子。胡之平坐在原地,望着地面。
周振武甫进人和车行里屋,便见何顺江与胡之平都在里头。胡之平还抱着孩子。何顺江起身迎他:“振武同志,特派员等半天了。”
“怎么把孩子抱过来了?”
“慧中今天有个长电文要发,正忙着。”
周振武点点头:“我去找药了,黑市上的药品,90号查控得紧,即便有货也没人敢出手。”
何顺江道:“医院也是,奎宁是稀缺药,一家至多一两瓶的货,卖到哪里还得登记。”
胡之平面露难色。“根据地一天一个电报地催啊。另想办法吧,实在不行,我和上海那边的同志联系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渠道。”他要翻自己的公文包,冲周振武道,“孩子帮我抱一下?”
周振武小心翼翼地把襁褓接在怀里,问道:“取什么名字?”
“军生,胡军生。”
周振武一笑:“军生,你真的是军队生的宝贝。”
胡之平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沓钞票,交给何顺江:“我们的活动经费。”
“回头给你打个收据。”
“最好现在。我好给组织入账。你们有其他要报的账也汇总一下改天给我。”
何顺江依言,转身出了屋。胡之平从周振武怀里接过孩子,便也要走,却听他道:“老胡,有事要跟你谈谈。”
军生经这么一折腾,又哭了起来。胡之平轻轻拍着哄他,点点头示意周振武说。
“是关于肖若彤,上次你征求我的意见,让肖若彤回根据地,我觉得不用。但现在我认为,应该调她回根据地。”
“出什么事了?”
周振武沉默一会儿,想起今日从平江路过来时,肖若彤一路跟来的事。他跑了一段路甩掉她,进了凤苑书场,她跟进来没找到他,这才罢休。
“顾易中出事以来,她状态一直很不好,我信任我们的同志,但个人以为,她现在不适宜在苏州搞地下工作。”
胡之平还未答话,却听得一声:“我不同意。”
两人这才发现,肖若彤不知何时竟已站在门口。周振武望着她,张口结舌:“肖若彤……”
“我的状态一点问题都没有,特派员同志,顾易中约我们见面的时间,就我、老何和周振武知道,90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
“……你还在怀疑我?”
“早上你去平江路见谁?”
“你还跟踪我?”
军生哭得更大声了,胡之平忙着安抚,听肖若彤只是追问:“见谁?”
周振武冷冷道:“我见什么人没必要跟你汇报。”
肖若彤直接转向胡之平:“他去了凤苑书场,90号的人常去那里,保不齐和谁接头。”
周振武急了:“你胡说!”
肖若彤冷静道:“你有嫌疑。”
“要说嫌疑,你比我们都大!”
“不要吵了!刚说过同志间要相互信任,马上就在相互猜忌。顾易中的事,八号细胞的事,目前放一边去。我们的任务,是全力搞到奎宁。”
军生还在哭。肖若彤没接话,只看向孩子,伸手去接:“我来哄哄……没奶粉吗?”
胡之平摇摇头:“奶粉不好搞。”
肖若彤抱着孩子,晃着手比出各样的姿势,摆出笑脸哄孩子,军生慢慢不哭了。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何顺江推门而入,望望几人:“怎么了?”
他把收据递给胡之平,见他面色凝重,道:“我宣布两条纪律:第一,必须停止同志之间没有根据的猜疑;第二,这里的同志,不管是谁出门,都必须有人陪同且报告时间地点、所为何事,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顾希形近日来喜欢在园子里头坐着,和海沫一块儿剥橘子,听海沫为他念《申报》:
“首都空军升机迎敌,击落敌机2架。日机16日突袭首都,11时许,敌机6架,沿长江北岸,自东向西,意图袭击首都,我方据报后,即出面追击,在宜昌附近击落敌机2架,均为轻轰炸机,敌机惨败后,即四散逃走,敌未得窥近首都……
“顾伯伯,这新闻是真的?”
“《申报》从上海租界订的,日本人控制不了,这是当下唯一能信的报纸了,不像《江苏日报》,尽在那里扯谎。”
海沫松一口气:“那是真的了。”
顾希形看着她的眼睛:“海沫,你很关注我们空军的新闻,家里有人在空军效力?”
海沫一愣,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没有没有。顾伯伯,我去看看汤药煎得怎么样了。”
富贵恰好过来。海沫话毕便起身,朝富贵点头,转身离去。富贵看着她走远,附到顾希形耳旁,小声道:“少爷的墓地被人动过,我跟附近的老乡打听了,他们说前天夜里,看见几个男人在墓地附近鬼鬼祟祟的。”
“90号他们已经起疑心了,万一他们开棺,可就露馅了。易中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伤口恢复得还不错,就是精神状态……”
顾希形打断他:“马上把他送走。”
富贵为难道:“去香港的邮轮还得一个星期后才开呢。”
“无论如何,赶紧离开姑苏城,先去上海租界。”
富贵还未答话,却见海沫引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走过来。这人看上去文质彬彬,自成一股礼貌风度。顾希形认得他,此人叫作黄秋收,曾引顾易中入建筑业的门,能算是顾易中的老师。
黄秋收坐在顾希形对面,海沫为两人倒上热茶。
“易中的事,我也是才听说,顾老先生,还请节哀。”
“先生还惦记着犬子,顾某很是感恩了。”
“当年在上海,我与易中在冠盖事务所共事三年,他的人品和专业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他也常说,遇到了伯乐,您不仅带他入门,还引见了梁、林,让他加入了营造社。”顾希形说着,又是一声叹息,“他要是能一心专业,不问政事,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易中他葬在何处?方便的时候,我想去给他送束花。”
海沫拎着食盒进入病房时候,见顾易中床边的药一点没动。他坐在窗边,眼睛默默望着外头,亦没分给她一点儿。
她倒了杯水,将药递到他手边:“你得尽快好起来,顾伯伯这两天就送你离开。”
她看着顾易中接过水和药,慢慢服下,形容却像个被操控的死人。她慢慢说着:“今天家里来了客人,说是你的朋友,和顾伯伯谈了好一阵子。听说是从上海来的,你以前的同事。姓黄……叫黄……”
“黄秋收?!”
顾易中骤然活了似的,朝她转过头来,急促道:“黄秋收?”
海沫见他开了口,又惊又喜,笑着点点头。顾易中追问道:“他住在哪儿?”
“富贵叔傍晚会带他去你的墓地。”
“海沫,”顾易中话声慢慢坚定起来,“我要见他。”
海沫带着黄秋收进顾易中房门时,见他换了一身崭新干净的衣服,脸上也重现光彩,待见到黄秋收时,甚有泪光闪在眼里。海沫见状,随即关门离去。
“黄先生……”他喃喃道。
黄秋收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
“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他在床边坐下,“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当时在根据地参加整风学习,师政治部主任知道你我素来相识,特地找我了解你的情况。”
顾易中急道:“先生,我不是叛徒,我根本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90号抓了我又放我,我解释不清啊。”
黄秋收点点头:“组织上也觉得这件事疑点颇多,一直在调查,你这一出事,事情更复杂了。”
“我和六哥感情那么好,他就像我亲哥哥一样,我怎么可能出卖他?”
黄秋收声色沉重:“君侠的牺牲我也很难过,他是我介绍入党的,若彤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这几个孩子,我一直认为是很有前途的。”
“老师,我现在很迷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秋收望着他的眼睛:“易中,你相信我吗?”
“当然!八一三事变后,是您给我们讲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道理。我还记得当时您给我们念的那首诗,‘四万万人齐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黄秋收一字字道,“我希望你能去90号工作。”
顾易中僵住了,睁大了眼,望着他。
“对付日本人,我们需要很多拿枪的战士,但是也需要眼睛和耳朵。之前我们有位同志一直在90号工作,因为他的情报,我们在战场上挽回很多不必要的损失。只可惜,怡园行动失败后,他的身份也暴露了,不幸牺牲。”
顾易中默默出神,他立时记起良友咖啡店门前满身是血的段文涛,又听黄秋收道:“我们一直在考虑新的人选,可想要打入90号,并非易事。日本人一直在争取顾老先生参加和运,如果你去,或许会简单很多。”
顾易中冷静下来许多,缓缓道:“你要我去做汉奸。”
黄秋收没有否认。
“表面意义上的汉奸。”他说,“当然,你会背负巨大的骂名,你的亲人、朋友,甚至是爱人,他们都会误解你、憎恨你、抛弃你。所以,我不会强迫你这么做,只是争取。”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沉沉,病房中唯有窗外渗进来的丝丝风声。黄秋收听见顾易中道:“对不起先生,我需要时间考虑。”
黄秋收点点头:“能理解,不勉强,但时间有限,我只能给你一天时间。其实以你现在的情况,你可以离开苏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去生活。”
顾易中摇摇头:“我也不想走,我不想如鼠蚁一样,东躲西藏,见不得光,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让你打入90号,还有一项特殊使命,就是获得我们组织内叛徒的证据。如果做到,我们既能清理队伍,也能证明你的清白。”
“什么样的证据?”
“中统有个传统,被策反或是从其他组织叛逃过去的,都会留下一份海底,就是一份效忠誓词,算是投名状。周知非把这一套从中统带到了90号,八号细胞一样会有海底。如果你能找到,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叛徒。”
顾易中消化着他这番话,还未应声,却见黄秋收起身,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病房门处,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病房门外,连晋海一面左右张望着,一面使劲转动门把手。房门像是锁上了,他弄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进展,却听后面阴沉声音问了一句:“你找谁?”
连晋海猛一回头,见是陆兆和走了过来。
“你是来看病的吗?我怎么不认识你。”
连晋海转着眼睛:“啊,我是,你……是陆大夫吗?……我的腿,你瞧瞧,突然动弹不得。”
陆兆和瞥了他一眼:“上诊疗室去吧。”
连晋海不得不跟着他走,却一步三回头,望着那间病房门。
“这里恐怕也不那么安全了,是走是留,你要尽快做决定。如果你想见我,就把窗台上的那盆向日葵放在窗口显眼的地方,我会来找你。”
黄秋收给顾易中留下这么一番话,慢慢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左右看了看,见走廊无人,这才出门离开。
顾易中坐在床上,没再说一句话,默默看着他把门关上。
第二日黄昏,那盆向日葵摆在窗口,正对着一寸寸沉落的夕阳,金黄的花瓣被映得血红。
“真的考虑好了?”
“先生,您代表组织给我这样的使命,是我顾易中作为平头百姓的光荣。我知道你们对我的信任有多大的分量,这是我个人难以承受的。但是从今天开始,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新的东西。即使责任重于泰山,我也敢于承担。”
听得此言,黄秋收面上显出些复杂的欣慰:“这个新的东西,是一种主义。获得它的人,会开启新的人生。”
“谢谢您选中我。”顾易中的眼睛明亮,望着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好,从现在开始,你和我单线联系,你的真实身份,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能说,包括你的家人,还有肖若彤。”
顾易中并未反对:“我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除昨天说查找叛徒之外,暂时没有具体任务,你只需要听、看、记。等我们把日本人从自己的土地上赶走之后,这些卖国求荣的汉奸,他们的罪行、罪证,就需要像你这样的战士站出来告知国民,必须血债血偿。”
“那我怎么联系您?”
“具体联络方式和你的代号,待我向组织上汇报后,会告诉你的。”
顾易中沉静听着,挨个记下了,见黄秋收起身要走,心中却涌起十分百分不平的心绪。
他虽下定了决心,也相信自己永不会动摇,但仍怀着对前路的茫然、未有详尽计划与指引的无措。他不由开口唤了一声:“先生……”
黄秋收回头,却见他只是摇摇头。
黄秋收并未离开,反而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这条路很难,充满艰险。可是国不平,家难安,唯有牺牲到底的决心,才能博得最后的胜利。”
顾希形带着富贵和家里的老沙进兆和医院,迎面却见黄秋收往外走。他脸上隐隐有笑意,使顾希形心中一时泛起诸多疑惑—黄秋收为何来了医院?又为何是这副情态?然他还未来得及打招呼,黄秋收便已走远了。
富贵进到房中,帮顾易中收拾行李:“90号的人已经开始怀疑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顾希形坐在顾易中床边看着,时不时提醒他们往里加些日用品、常用药,半晌没说话的顾易中忽然开口:“爸,我想单独和您说几句话。”
顾希形一怔,看向富贵和老沙,朝外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吧。”
见两人开门离去,顾易中坐正了些,逼自己直视顾希形的眼睛。
“爸,我有个决定,希望得到您的谅解。”
“什么决定?”
“我想进入90号特工站。”
顾希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往后一倾,声音颤抖,道:“这一枪没打死你,你想再死一次吗?还是说……”
顾易中从嗓子里逼出声音:“我是深思熟虑的。”
顾希形大怒:“为什么?”
顾易中沉默了半晌,终于垂下眼。
“陆峥还关在里面,他是被我连累的,我不能一走了之。”
顾希形声虽不高,字字却压抑着沉重情绪,如狂风骤雨前压城的黑云:“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知道里面都是什么人吗?!可耻的汉奸,民族的罪人。路过之处,苏州人无不掩鼻。余庆堂自晋南渡,已千余年了。名节啊,你是要自取其辱吗?”
顾易中紧紧攥着手。
“要这样莫名地走了,我才真是一辈子没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余庆堂也就永远蒙污。”
这话显然别有含义。顾希形顿了一下,猛然想起在外头看见黄秋收的情形。他脑中轰隆一下:“你是不是受到什么人的蛊惑了?”
他已隐隐明白了什么,却绝无法接受,只听顾易中答道:“是的,我受到了一种信念的蛊惑,它高高在上,我无法拒绝。”
顾希形吼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离开苏州,清清白白地活着,我们这么多人为你做的假死局才有意义。”
顾易中话声也硬起来,声虽不高,却十足坚定:“爸,自古忠孝难两全,余庆堂家训的‘孝悌忠信’,‘孝悌’已难,就让儿子去实现‘忠信’二字吧。”
“你‘礼义廉耻’都不要了,光‘忠信’有什么用。多言无益!晚上你得走!”
未料到顾易中并未再与他争执,而是从床上下来,缓缓跪在他面前。
“儿子不孝。”他说。
顾希形深吸一口气:“你这是拿顾氏一族千年的名声做赌注啊。把我顾希形在黄埔的脸面也全押上去了。”
顾易中抬起头来。
“为了顾氏一族千年的名声,您就让我做一次汉奸吧。”
“汉奸”词一出,顾希形终于怒气难抑,猛地站了起来:“如此罪孽深重的话,怎么会从你的嘴中说出?我顾希形是要遭雷劈啊!顾易中,你胆敢踏入90号一步,和东洋人有一丝瓜葛,你就永远不要踏入顾家的大门,顾家没有这样的败类!”
他绕过地上的顾易中,狠狠摔门而去。
顾易中仍跪在原地,抬眼看着对面蒙尘的玻璃,那玻璃将他的脸也映得憔悴灰暗。
顾易中,你将踏荆棘而去,上刀山火海,入龙潭虎穴,你要接受无尽的骂名,接受万人的唾弃,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
他说。
苏州已见秋色,四处仍是草木丰茂,90号小楼之间也不例外。然大院中剑拔弩张,几个特务举着枪围在一处,枪口皆对着正中一人。
顾易中笔直地站在那儿,连晋海带着几个人又匆匆围过来,看见了他,先喊一声:“你小子果然没死?!”
顾易中还未答话,又见黄心斋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看上去像是绕了好几圈:“顾公子,近藤太君有请。”
顾易中被黄心斋引着走了。连晋海慌忙往楼里周知非办公室冲,却见周知非已站在走廊,从窗户往院里看,目光跟着顾易中,直进了门。
连晋海把气喘匀:“顾易中自称是八号细胞,求见近藤,他是疯了吧。”
周知非仍看着窗外,喃喃道:“或许是报应,那枪怎么没打死他。”
顾易中走进近藤的茶室,这茶室十分宽敞,一墙大开,正对着训练场。近藤正背对着他站在训练场前,手扶在尖利的指挥刀上。
在他面前,一个小分队正全副披挂,厉声操练。岩井指导,其他士兵观摩,一名分队队长与十二名宪兵排成整齐队列,刺刀刃在日光下折出锋利的光,与震天的喊叫声一同射进顾易中眼耳之中。
“你是八号细胞?”近藤忽然开口。
顾易中站在他身边,神态自若:“不是。但我掉到你们的陷阱里了。现在不仅你们,新四军也在追杀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八号。”
“死里脱生,你大可去上海或是香港,为何来90号?”
“我不愿如鼠蚁,到处藏匿,见不得光。”顾易中看着近藤,近藤却始终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我想加入90号。”
“我们需要的是令尊,不是你。”
“我父亲是死也不会认输的军人。”
近藤忽然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你认输了?”
“认了,我要活下去。”顾易中直视他的眼睛。
“我为什么要接收你?”
“你们需要我。”
“我们谁都不需要。苏州四十三万两千人口,管辖他们的宪兵只有眼前区区十三人,顾公子,你知道是为何吗?”
顾易中面色平静,却没有回答。
近藤笑容更显:“不是我们日本士兵能征善战,也并非苏州人民贪生怕死,只是因为你们有叛徒。你们前有王克敏、梁鸿志,现在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汉奸,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有多不齿他们。你想跟他们一样吗?”
顾易中说:“有时候活下去最重要。”
近藤突然向前一步,逼近他的脸,像要将他吞吃入腹。
他声音极高,灌进顾易中的耳朵:“你真想跟他们一样,当汉奸吗?”
“是的。”顾易中说。
“你不想!你在演戏给我看。”
近藤眉目近乎狰狞,在顾易中眼中便如恶魔。顾易中仍站在原地,摇摇头:“没有拿命演戏的。”
“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到脸上,再想揭下来,除非伤筋动骨扒皮。这是中国的作家,鲁迅先生的话。而你,顾易中,你就是戴着面具过来的。”
顾易中机械地说着话,甚无丝毫的语气波动:“我是真心加入。”
“我要把你的面具揭下来!”近藤恍若未闻。他与顾易中像走在两条平行线上,谁也听不见谁的话。他猛一挥手,用日语喊道:“瞄准!”
话音甫落,十二个宪兵齐刷刷地把枪口对准了顾易中。黄心斋原本站在顾易中身后,见此情景吓得挪到近藤身后去,听近藤道:“预备。”
保险拉开的声音。
“说实话。”近藤说。
顾易中低头,看着台阶下齐齐站着的宪兵,又看向近藤:“阁下。同样是鲁迅先生的话: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成群结队。这个唬不住我。”
近藤并未出声。岩井又一挥手,急雨般的枪声响在院中。
子弹擦过顾易中的头顶,扎进近藤茶室的墙面里,像是一排不见尽头的黑洞。而顾易中仍站在近藤身边,笔直地,一言不发。
近藤冲他笑了。
黄心斋带顾易中进了周知非的办公室,周知非正坐在里面,一双眼如鹰一般,看着顾易中走进来。
“周站长,太君让我带易中过来拜会你。他已经决定加入我们了,近藤太君也批准了。”
顾易中迎上周知非的目光,见他笑了一下:“东洋人怎么就一下子相信你了呢?”
顾易中也笑:“他们不相信,但知道我有用。”
“你有用吗?因为你爹是顾希形?”
“周站长,人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也。”
“无用之用。”周知非慢慢重复一遍,笑道,“能保你不死吗?”
顾易中耸耸肩:“死过一次就不怕了。”
黄心斋无奈:“你们就别在这里打机锋了。快走吧,楼下车都给你备好了。站长,我还要带易中回顾园搬行李。”
周知非点点头:“好,欢迎顾同志。”
黄心斋出了门去等着,顾易中挂上礼貌的笑容:“周站长以后多栽培。”
周知非伸出手来,也笑得亲切:“岂敢。”顾易中握上他的手,身子一倾,便听周知非低声道:“汉奸不是谁都能当的。90号也不是个谁都能活着出去的所在。顾同志,保重。”
顾易中跟着黄心斋走,周知非则直奔近藤办公室,开门见山:“顾易中不可相信,周某怀疑他是共党派来的卧底。”
“你有何证据?”
“周某只是推测。或许他想找出八号细胞。”
近藤笑笑:“八号的身份我都不知道,他能找到?周,你对自己的保密能力没信心?”
“周某有信心,但顾易中一定是别有用心。”
近藤停了手上的动作,忽然转头,直视周知非:“你真心吗?连晋海、黄心斋都真心吗?你们跟大日本帝国走的中国人,哪个是真心的?顾易中为了活命,来参加和平运动,我们90号不敢收留,不显得我们小气了吗?还怎么展开大东亚战争?! 还怎么让苏州民众相信我们?”
周知非猛被如此捅破,张口结舌:“……阁下。”
“我们的口号是‘精诚合作,日中提携’,让顾易中加入90号,跟让你儿子去京都留学一样,都是大日本帝国睦邻友邦政策的表现。”
周知非无话可说,又听近藤道:“京都来信了。令郎在那边学校表现得很好,虎父无犬子啊。”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周知非,信封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父亲大人收。
周知非抿嘴:“谢帝国的栽培。”话毕,像是一刻也不想多留,径直拿着信往外走,险些撞上进门的黄心斋。后者跟他打了声招呼,周知非理也没理,疾步走远了。
近藤只当作没看见,冲黄心斋说话:“黄,周怀疑顾易中的诚意。你分析一下顾易中的真假。”
“要真的吧,姓顾的来得太突然了,理由不足;要说假的,加入和运不是闹着玩的事,顾易中他完全可以逃啊。我想不明白,还请太君明察。”
近藤笑了笑,坐在桌前:“假的。”
“啊?那太君还要收留他。”
“我要把他这假的变成真的。顾易中和他的父亲顾将军,都得参加和运,为大日本帝国效劳!苏州四十三万人,每一个都得参加和运,都得成为大日本帝国的好子民。”
近藤眼里燃着火光,黄心斋腰压得更低,连连点头:“太君,我的明白。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顾易中加入了90号,就是个人质。这个吴县知事,顾希形他不当也得当了,没跑了!”
近藤没有看他:“这回若再不就任,顾氏父子,皆杀无赦!”
周知非回办公室,将门锁紧,立时打开周幼非的来信。他直看末尾,忽而愣住了,空着的手默默攥紧拳头,一下、两下……闷闷砸在自己额头上。
信中前头几句要寄钱的话,他却是明白的。他早知日本人定会检查通信,在周幼非离开之前,父子两人就约定了暗号:每被日本人打一次,就在信末点一个墨点,墨点一共八个,周幼非被打了八次。
路程共半月,周幼非到京都也就半月,就已挨了八次打。
他回到家中,将信说给纪玉卿,纪玉卿哭着叫骂,骂天杀的小鬼子,更骂周知非,骂是他当汉奸的报应,骂他周家的列祖列宗。
他难得一句话也没说,只回自己房里去,默默坐了半宿。半夜起来,走去周幼非的卧房,里面亮着灯。
门缝里,纪玉卿在床上抹泪,手里抱着周幼非走前拍的那张全家福。
照片里,他与纪玉卿并肩而坐,周幼非一身长衫,笑着依偎在他们怀里。
“顾易中没死?”
人和车行里间,诸人皆一片沉寂,肖若彤首先发问,胡之平是带来这消息的人,便就答她:“不仅没死,还去了90号特工站,这两天报纸上就会登新闻。”
肖若彤眼神僵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周振武满面怒色:“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这个叛徒,汉奸。”
胡之平却拿出一份电文来,铺在桌上给诸人看:“这是组织上发来的电文。要求你们暂停对顾易中的缉捕行动,不纠原委。”
“为什么?!他现在是赤裸裸的汉奸,应该对他进行制裁。”
“是啊,省委怎么会要求停止行动呢?”
胡之平摇摇头:“组织上这么决定,自有组织的道理,执行命令吧,不要过多猜测了,我希望你们新四军方面也执行这个命令。”
周振武与何顺江对视一眼,两人仍有愤愤不平之色。而肖若彤仿佛记起什么,面露担忧。她看了一眼胡之平,慢慢走出门去。
黄心斋与顾易中从周知非办公室出来,便直奔顾园。两人开着插有汪伪政府旗的小轿车,又带了两个特务在旁做警卫,亲自陪着他走进顾园。
邻里路人的骂声传进顾易中耳朵,什么“汉奸”“败类”的字眼早在他意料之内—他明白,这不过是暴雨江流开端,往后一切,又何止胜其百倍千倍。
顾希形坐在余庆堂檐下阴影之中,坐在堂上那副对联之间。富贵在他面前默然收拾地上茶碗的碎片,一边火盆里烧着几张传单,呛人黑烟之中,还能看见血红的“汉奸杀无赦”“当今秦桧,卖祖投倭”等零碎字样。
他脑中反复回响顾易中那日里说的一字一句,强压着怒火,将每个字都掰开揉碎地想。他又记起黄秋收—自他出现后,顾易中便忽然变了。
他眼睛一亮,面上竟显出一点笑意来。
黄心斋坐在前院花厅里,王妈匆匆过来给上了茶,抬腿便要走,却见翁太从厅旁避弄里闪过。黄心斋眯着眼睛瞅:“这是谁?”
王妈不答,只说:“先生,茶快凉了。”见黄心斋要往里跟,连忙上前拦住:“内外有别,先生!”
黄心斋不甘不愿地停了步子,眼睛却还往里瞧。忽有阵阵琵琶声从内院传来,顺着风丝飘到墙外去了。
是海沫正在房里弹琵琶。翁太进门,阴阳怪气地斜了她一眼:“你还有心思在这春花秋月呢,顾家都乱了套了。”
海沫只盯着琵琶弦,手下愈急,嘈嘈切切,便如急雨。翁太仍在说着:“顾少爷不但没死,还投了东洋人,当了汉奸,你不知道吧?幸亏没成亲,不然这一身脏水,擦都擦不干净。”
砰一声,海沫手底的弦断了。
“不可能。”她静静地说。
翁太无动于衷:“想不到吧,人心隔肚皮。”
“你从哪里听来的?”
“自己送上门的,接人的车都来了,老先生都摔了俩茶碗了。海沫啊,这顾家少爷也是留过洋的人,应该识得大道理,这怎么说投了日本人就投日本人了,听说还是要去当特务……哎,你这是去哪儿?”
海沫将琵琶扔在一边,不待她说完,便起身出门了。
她走进顾易中房间的时候,见他正收拾行装。建筑模型、书、画册扔得满桌满床都是,他正对着个藤箱子茫然坐着,箱子里塞了一半,同他的神情一样,乱糟糟的。
她坐到他身边去,一个字也没说,拽过那箱子来,将里面衣服重新叠了,与画册分摞在两边。顾易中愣了一下,眼神在床上物件里挑拣着,一样样递给她。
箱子快要满了,两人动作都停了。顾易中望着自己的书桌,上面摆着一个顾园的建筑模型,是他从前答应了父亲,要对顾园改造一番时做的。
顾希形说,等着他回来搞。
他拿起那个模型来,亲手装进箱子里。他抬起头看着海沫,终于开口。
“海沫,这一段时日多谢你照顾。咱俩的事,是早年父母间订下的,不作数。你是自由的。”
海沫也望着他,却仍不说话。
“我这一去,顾园以后肯定更难了。当下苏州很乱,你跟表嫂回内地的家吧。”
“乱世的人哪有家。”
海沫这话声竟平静。顾易中张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海沫又仔细检查一遍箱子,还拎起来试了试分量。
“你伤还没好利索,不能提重物,我让富管家来帮你拎。”她说。
“不麻烦他了。”顾易中起身,尝试拎起箱子,甫一使力,胸口却剧痛起来。他放下箱子,一次次试着拎,却听海沫道:“外面传的那些说法,是真的吗?”
她顿了顿,极慢道:“说……说你投了日本人。”
箱子砰一声砸在地上,顾易中紧紧咬着牙,望着她泛起涟漪的眼睛。海沫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像明白什么,不再等他答话。
她不再看他和那箱子一眼,转身出了屋。
顾易中拎着箱子,一寸寸挪出了屋。富贵正在前厅外头扔碎茶碗片,见他出来,顺手拉上了前厅的门。
顾易中走到他面前:“阿爸还是不愿意见我。”
富贵看着他,眼中满是无奈,抬起簸箕给他看里面的瓷片,而后拉住他的手:“少爷,90号那个鬼窟不能去,一踏那门,不但你身败名裂,这顾园顾家,以后还怎么在这南石子弄过日子呢?”
顾易中却没有答话。他轻轻拂开富贵的手,转身一步步走了。
海沫与翁太隔着几扇窗,隔着弄廊,看着顾易中与黄心斋出了门。
“到底没劝住?”
海沫垂头看着那把断了弦的琵琶,不作声。翁太凑过来,幸灾乐祸地,讲话像是唱戏:“你不是一直说这顾少爷是正派人吗?正派的要去当特务?90号那种地方,即使人进去了,也得变成鬼。没想到顾少爷……”
“你能不能闭嘴?!”
翁太吓了一跳。海沫抬起头来,红着一双眼,眼底似要杀人似的盯着她。打认识以来,她头一回看见海沫这副模样,嘴里余下的风凉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小轿车开进90号,弯弯绕绕地又开了一会儿,才在一栋楼前停下。楼体阴暗,一看便十分陈旧了,里面设施想必也简陋,这些都是顾易中一看便知的事。黄心斋与顾易中下了车,另两个特务帮顾易中拎行李,直往楼里走。
“这是宿舍。”黄心斋介绍说,边走边指,“门房能打电话。宿舍虽然破了点,但安全,重庆那头的杀手找不到这儿,这年头,安全最紧要了……我家在二楼头上那间,得空来坐坐,让嫂子给你做俩菜。”
楼前有个小院,话声交错,倒是热闹。几个人刚刚进门回家,几个七八岁的小孩蹲在院子里玩,就像个普通杂院。顾易中来回望了望:“站里的人都住这里头吧?”
“除了周站长。”黄心斋说,说到后面,还放低声音,凑到顾易中耳边,“90号有他的住处,风声紧的时候,他才会携全家过来……平时他住哪儿,不让人知道。他这人不像我,多疑,还怕死。缺德事干太多。”
顾易中点了点头,面上却不动声色。黄心斋见状,不再聊此事,说起别的:“近藤太君吩咐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回头我让总务科老苗安排,都下水了,日子就不能凑合。”
这屋子倒是十分干净,楼里的宿舍大抵都是后面改的,铺位临时隔出两个来,正面对面。此时屋里竟已有一个人,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儿坐在一张铺上,见两人进门,连忙起身。
黄心斋有些惊讶:“高虎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常熟分站吗?”
看来小伙子就叫高虎了。他啪一个立正,又一个敬礼,高声喊道:“报告黄副站长,高虎奉周站长的调令,来苏州总站工作,请指示!”
黄心斋吓得一激灵:“哟,那么大嗓门做什么?我又不打赏。快坐,坐。”
“谢黄副站长!”
黄心斋看了看两张床,大手一挥:“你挑一张吧,易中。”
顾易中点了点头,把放在房门口的藤箱搁在靠里的那张床上。黄心斋身后又进来个人,沉默寡言的,抱着两副大铺盖,分别搁在两张床上开始铺,高虎赶紧过去帮忙。
黄心斋道:“老苗,这站里新进了不少人,澡堂淋浴修好了吧?”
顾易中想着这多半就是黄心斋刚说过的苗建国,90号里管后勤总务的。苗建国看着像是多一个字都不说的脾气,答一句“好了”又没了声。
“这时节来参加和运的,都是先进分子,是革命同志,你把伙食办好点,别再克扣了,老苗。”
苗建国急道:“黄副站长冤枉小的,这总务干得我贴着钱呢。”
黄心斋甩甩手:“行了行了,咱们干和运的谁不倒贴,你倒贴钱,我们还倒贴脸面呢。易中哪,站里新近招了些人,还有下面太仓、昆山、常熟三个分站的业务不熟的员工,合办了一期培训班。周站长意思让你也一起参加。”
“遵命。”
“那你休息,我走了。”黄心斋说着话,却给了顾易中个眼神,后者会意,当即送他出去。两人前脚迈出门口,苗建国后脚便瞧了高虎一眼。高虎立时凑得离他近了些。
黄心斋与顾易中在外间走廊说话,如在楼底下一样,挨在他耳边:“小心点高虎。名曰保护,实为监视。”
顾易中挑眉:“周站长不信任人。”
黄心斋一笑:“信任?他爹没教会他这词。今后共事久了,你就会明白了。倒是这期训练班,你要好好表现,别让周知非拿住把柄。在你投诚这件事上……周站长跟近藤较着劲儿呢。”
顾易中看了他一眼,黄心斋声音压得更低,又道:“周站长会亲任主任教员,教的无非是你们中共顾顺章……”
顾易中神色不变,打断他道:“不是‘我们’。”
黄心斋忙道:“对对对,你不是共党。是归顺的顾顺章那一套,什么审理行动侦察啊,周站长人不怎么样,但在特务专业上,还是很自傲的,吹起来那叫一个口若悬河,马上你就会领教了。你留步,以后有什么麻烦,直接来找兄弟我。”
顾易中便笑:“辛苦黄副站长。”
“不辛苦,不辛苦。咱们是一伙的。在90号,单干不灵的。”
黄心斋说着便走。顾易中站在门口,目送他上楼去,再一转身,却见院子里方才各干各事的几个人都抬眼看着他,在暗淡天光下,更显阴沉,使他极不舒服。他没说话,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苗建国已经走了,高虎则正站在桌前,瞧着慌慌张张的,正拿着他放在箱子里的顾园模型看。顾易中没说话,看了一眼那箱子,见它开了条缝。高虎给自己找补:“这东西有点……”
顾易中从他手里接过模型,小心护着:“复杂。”
高虎连连点头,顾易中同他坐下,一块儿研究起那个模型来。
“此人叫崔耀民,从上海过来跟我们接头,他号称有关系能买到奎宁。记下来。”
胡之平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周振武。后者点头,接过照片来仔细看了看,神色严肃:“他不是咱们的人?”
“是个黄牛。是上海闻人杜月笙的门生,杜月笙避去香港后,上海码头上的事都委他出面。据说人脉很广,重庆、南京两头都卖他点面子。”
周振武眉头皱得更深了:“这种双面人可靠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就是那个鬼。我是通过上海的关系找到他的。以前那些黄牛抓的抓,跑的跑,也就他还有点门路,愿意跟我们接触。”
两方约了下周三两点在采芝轩茶楼见面,派周振武去接头,标志是一份《江苏日报》和《新申报》。胡之平知道周振武性子,专门嘱咐,无论崔耀民开出什么价,先答应再说。买到奎宁是组织的当务之急,其余都可以排在后头。
肖若彤就坐在一墙之隔的屋里,面前桌上摆着那封铅笔写的信,顾易中字句与声音都似在面前、在窗外迢迢流水之间。河面寂静,唯有一个老渔夫与他的鱼鹰在河边。那鱼鹰捕上了几条大鱼,被老渔夫从嘴里掏出来,扔在桶里,转而喂了几条小的进去。
周知非主持的特工训练从今日开始,就设在90号院里的训练基地中。要受训的新人站成一排,顾易中跟高虎挨着站,都看着面前正发表开营讲话的周知非。
“什么是特务工作?人们往往拿警察厅的侦缉队,巡捕房的包打听,参谋处派出的军事间谍比拟特务工作。的确,特务工作之于上述种种,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但若仅用上述那些名词来解释特务工作,则未免将特务工作的意义弄得太简单了。特务工作,是一种以政治为背景的秘密工作,简单来说,就是政治警察。”
小特务将一摞书挨个发给众人,是油印本的“特工丛书”,每人一套。顾易中挨个翻看了,见里头有训练、情报、侦查、行动、审理与组织几册。周知非仍在说着话:“苏州特工站分总务、组训、情报、侦行四科,总务又分枪械、电讯、机要、交际四室。组训负责新学员训练及学习,情报负责对外情报收集及人员发展,侦行负责保卫与暗杀。除了苏州总部,还下辖太仓、昆山及常熟三个分站。”
顾易中看完了,往旁一瞥,见高虎翻来覆去地在手里倒着那几本书,看着像不大认识上头的字,见顾易中瞅他,又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神情。
顾易中险些失笑。
“特务工作,以绝对的秘密为原则。秘密的组织,秘密的工作方式,秘密的身份。
“在革命战线上的特务人员,应该是最忠实、最勇敢的同志,他们必须把世间所有的繁华富贵完全放弃……
“……只一心一意地抱定牺牲的决心,以热血和头颅来拥护党,保护我们的组织。”
这些果然是共产党的口吻,顾易中想。他记起肖若彤从前同他说过的种种:他们扮作各样平常人交接资源,时刻警惕,甚至时刻做好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记起十年来颠沛流离的顾慧中和胡之平,他们居无定所,甚至连孩子也要跟着一块儿过苦日子……
“……盯梢,在普通侦探学上,叫作跟踪。是一件很重要、很不容易做的工作。要盯梢,就要仔细观察被盯梢者的细节,面目的形状、特别的标记、身材长短。盯梢敌人而被其发觉,是件顶危险的事。所以盯梢人员必须灵活、机警,并善于伪装。”
顾易中的盯梢学得不错,至少比高虎要强挺多。两人一块儿出去练手,高虎悄悄跟着他,拿着份报纸藏这儿藏那儿,吭吭哧哧跟了半天,刚走到个热闹点的街市,一眨眼顾易中就跟丢了。
高虎喘着粗气,往前一直跑到小巷口,听见身后有动静,一侧身,见顾易中竟站在他后头,笑着看他。
他使劲儿皱眉,苦思不得其解,最后砸了顾易中一拳。
顾易中的密写和密藏学得也好。周知非讲课十分尽责,竟有些达到事无巨细的程度,教了药水显影法、水火显影法和光线法,淀粉浆、甘蔗汁、米汤、苏打水全用上了,和蜡烛、紫外线射灯什么的摆了一桌子。
顾易中一样样认真试过去。最难的莫过于在衣服夹层和鞋底缝针藏东西,还有在香烟里抽送烟丝。他从前除却画几张建筑图、做些粗糙拆卸手工以外,能称得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头几回扎了好几次手,但好在是练成了。
反观高虎,乱七八糟的香烟和烟丝,又摆了一桌子。
“特务工作,还要善于利用特情,我们叫内线细胞。建立内线细胞的方式一为打入,即派出人员伪装,打入敌对组织,中共最善于搞这一套;方法之二为拉出,就是对特殊目标进行绑架,这是中统的拿手好戏,他们的术语叫突击,对目标以生命或其软肋胁迫其叛变,签字为证,留下密结海底,然后放回,跟平日一样。拉出的要点是时间要短,一般来说,过了一个晚上,特情就可能被敌对组织怀疑,利用价值大大降低。就拿第二种说,抓住目标、说服他签字画押,只需一晚甚至更短。旁人再看那人,几无甚分别。”
顾易中记得极认真,不忘瞟一眼高虎的笔记,看自己有没有什么落下的,却只见了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几日之后是室外训练。在此之前,周知非又往斜塘庙里放了纸条,问顾易中是不是中共的人,他见上回放的信还在,便只把新纸压在其上。
高虎的监视没什么进展,只看见了顾易中那支破钢笔。周知非一下便猜到是刻着名字的那支,他本也没指望这人能从顾易中身上得到什么有效信息,因此还是区晰萍更靠谱。
“作为一名秘密工作人员,除了要掌握秘密的技能,还要掌握最重要的本领:抗击打能力,要忍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宁身灭而不出卖组织。”
一排小特务仍站在头一天开营时的训练场,一共八人,只是皆赤裸着上身。周知非一挥手,又有八个老特务进了场内,一一对应,站在他们对面,甫一站好,二话不说,就是一通暴打。小特务们不能还手,闷哼声四起,周知非站在场边,面无表情地看着。
黄心斋正在二楼公共厨房里炒菜,香气顺着门窗冒出来。黄心斋往下冲院里的张吉平嚷嚷:“吹子,你家有白糖吗?借点。”
张吉平正帮自己女儿修一把木椅子,小姑娘蹲在父亲身边,乖乖地帮着递东西。张吉平头都没抬:“上次借的你还没还呢。”
黄心斋被他噎住,还没想出下一句来,又听见门口动静。两人同时往小院外门那看,见顾易中跟高虎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里走,一脸狼狈相。两人对视一眼,即刻猜到是怎么回事。黄心斋又要说话,险些被自家老婆吼声吓个趔趄:“黄心斋,菜煳了!”
顾易中跟高虎进了宿舍,脱掉上衣,互相看着对方血肉模糊的上身。两人新伤叠旧伤,高虎的眼还被打肿了。然顾易中看着还是比他更惨点。高虎把衣服一扔,连压低声也忘了,啐了一句:“……这些龟孙,下手真狠,真打。”
“他们寻思着把我打跑。”顾易中慢慢道。
高虎来了兴致,一下蹲到他面前来:“顾哥,你是不是想跑?这日子没法混了,不行咱们跑吧。”
顾易中却没答,反问他:“你为什么来这里?”
“干特务啊。”
见顾易中又不说话,高虎只得蔫蔫道:“跟你说实话吧,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我家在东山。”
顾易中想了想:“我知道东山有个雕花楼,里面的雕刻很好,尤其是那个门头。”
东山是太湖七十二峰之一,而雕花楼在洞庭,是民国十一年建起来的私人小楼,里头的木刻浮雕取材于《三国演义》、《二十四孝》、《西游记》和传统寓意图案,更是吴县香山建筑雕刻的代表。像顾易中这般的“专家”,自对其如数家珍。
高虎脸上竟露出点得意,神神秘秘道:“那就是我们家亲戚的。”
“嚯。”顾易中换了夸张口吻,强忍着嘴角的疼,拱手道,“失敬啊,原来是高少爷。”
高虎连连摆手:“我本来还以为当特务挺好玩的,哪知道见天挨打……我不想干了。顾哥,你干吗来90号?”
顾易中面色陡沉,道出两个字:“活命。”
高虎似没多想,继续撺掇道:“走吧,顾哥,我有东边小门的钥匙,我们可以从那里逃出去。这地儿不是人待的。”
“高虎,我一出这门,就得送命。”
高虎仍吊儿郎当,站起来往外张望:“不会的,没人知道。”
“东门后头有个岗楼,那里全天有宪兵站岗,无故出门,杀无赦。”
“啊?有吗?我不知道……”
顾易中紧紧盯着他,又慢慢走回自己的床铺上,背过身去躺下,再不看他:“高虎,你还是离我远点,这样对你好。”
第二日下了大雨,训练还是照常。连晋海给周知非撑着伞,看着淋在雨里的八个学员。八个人如昨日一般脱了上衣,整齐站着,等着挨打。周知非使了个眼色,连晋海立即会意,交接了雨伞,自己跑去把顾易中和高虎叫出列,命令两人进行昨日那样的“抗击打训练”。
高虎站在顾易中面前,垂着头,畏畏缩缩地不动弹。
连晋海又唤一声:“高虎。”
这便是警告了。高虎动了手,先是一左一右地打了顾易中两个耳光,又冲他肚子来了一拳。然看着便轻飘飘的,没用实劲儿,连晋海自然不满意,再来一遍、两遍,顾易中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连晋海一把推开高虎,险些摔在地上。
连晋海亲自动手,扇耳光、施拳头,没等顾易中从地上爬起来,又狠狠踢了他几脚。顾易中嘴角往外流血,顺着瓢泼大雨漫在地上。一次、两次、三次,他终于站不起来了。
周知非撑着雨伞,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