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曲枭启口浑然不觉,直至音声落耳,方有感于嗓声哑闷,将一句语中词忍了又忍。
终于把话颤碎:“为父母官,以他人血肉博己身清名……以我观之,其心可诛殊甚。”
乾坤亦大矣。
然,犹怜草木尚青者,是为君子耳。
“万物诚然有灵,世间大道、众生百相皆始于源远流长的大泽。”
霍曲枭点了点地图:“霍十报,邢念念想要去大泽。传闻大泽巫术横行,你信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
沐颜昭抚摸上霍曲枭修长的指甲:“不如让霍十再去查查。邢念念恐怕存了谋反的心思。”
大泽。
这里的风,比皇位旁蒲扇摇来的短风,泽中长风更猝然有力,使攫人的无形之掌即刻翻开云梦泽这本活体史籍。
传闻中,冥冥之中,据说,这里盘根错节的古树增生出瘤状物,贪婪、腐朽如洪波般倾泻而出。
唐砚绝非信仰之徒,只感觉所谓受“奇迹”庇佑的石刻金字。
这里的一切,非碌碌无为之人的口吻,倒像神明为,耀武扬威与吸引愚忠信徒而特意摆放的一处精致饵料。
但这并不妨碍大部分人信仰的奇迹与其当权者在时代中巍峨耸立,也不妨碍草木愚夫匍匐祈祷,去虔诚地信奉那些按需构建不知真假的“奇迹”。
令人喜闻乐见的是,再虔诚的信仰也会因腐朽而逐步走向凋零。
邢念念痴痴的望着终于从迸裂的缝隙中蔓延而出的构造。
心里更加肯定。
宫里的老人说,大泽的树,有祈祷树。
“奇迹”究竟诞于何处?
邢念念小心翼翼。
他躲在暗处静静等待着仪式结束,一击必杀的时刻。
诡秘魔咒般的祷词接近尾声,软剑如毒蝎般破开皮肉,寸寸钻入了最后一名祭祀的土著民的身躯。
邢念念一瞬心如鼓擂,是因初尝杀人夺命的惊惧而起,亦是为即将降临他身的无边力量而动。
而再抽出时,那人已幻作了在地上扭动的蛇,而枷锁将这骇人的蛇虫层层缠绕。
霎时间,蛇躯化为了灰烬!
邢念念听到有人在说:“你想许下什么愿望,我的主人……”
冷宫中
这场大雪从未停止,但厚重的城墙将冰冷与潮湿都隔绝在纸醉金迷的皇宫之外。
于是窸窸窣窣的雪声成了低低叹息。
方馥儿饮下满口黄金,手里晃荡着半杯酒水,拾起白色的跑车。
“自己和自己下棋,有意思吗?”
她投下的阴影遮蔽了棋盘,黑棋被模糊了轮廓,阴影仿佛将它此吞噬殆尽,留下阴暗处愈发鲜明的白。
“我快要疯了。”
霍曲枭让方馥儿活着,然而是活在冷宫里。
方馥儿生不如死。
方馥儿眯起眼眸带着玩味打量镜子中自己。
“方馥儿,你看到的是什么?”
一条可怜虫?
一个野心勃勃、对权利充满欲望伺机而动的复仇者,还是些旧日光景的残骸?
“我疯了。”
唐月死了以后,方馥儿的日子过的更加没意思。
话出口之后是两声接连的轻笑。
这片灯火毫无意义,这阵乐声毫无意义。
她依旧握着手中的棋,就像窗外的雪依旧在下。
此时,张沁芸走了进来。
“有你的信。”
张沁芸不理解,为何霍曲枭要将方家写的信给她,然后让她去一趟冷宫。
“皇上的旨意,务必要让奴婢读出来,给你听听。”
“馥儿。”
张沁芸拆开那封从边郊一路跋涉而来的信。
信的封装极其简素,好像那染血的文字仍不够直白。
方馥儿茫然无措的看着,在她展开手上一页薄纸的时候,便字字钉进方馥儿心里。
“见字如晤。”
张沁芸只觉得少年清秀的字体压抑着颤抖,字里行间已是声嘶力竭;而他似是怕她拿不动这沉重的心血,用那杆滞涩的笔,仍尽力将词句斟酌得柔和。
“一别数日,不知近况如何?”
“近来常读《出师表》,每读至今当远离,泪下如雨。原来丞相素云,亲小人,远贤臣。”
“我再没有什么能做,我只剩下一命,可以报国,可以明志。”
她继续读下去,此后的字体像是终于无法压抑,颤抖得几近扭曲。
张沁芸有些不忍心,还是把东西递给了方馥儿。
方馥儿看到了两行字之间留着泪痕,晕开大片墨色,将字死死楔入纸的反面,像一把穿透行文的刀。
“——我要如何写下这话?馥儿,我舍不得啊。”
方馥儿颤抖的手将信揉皱,喉咙干枯,几度开言却发不出分毫声音。
她朝前方探出手,似要抓住某些若有若无的虚影;游移的目光却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被余下几行文字所吸引。
“去信时我已想过,若能再得见你一面,当是如何欣喜。馥儿,我等不及了。”
方馥儿握紧那张纸,直至几乎要将它撕破。不得已咬紧牙关屏住了呼吸,若非如此,她将不忍再多看一眼。
「书至剑阁之日,即我魂归旧都之时。幽冥路远,你我于今一别,后不复见矣!」
「馥儿,书短意长,我已再写不下去,只得言尽于此。万望自爱,至所盼祷。我——」
方馥儿刚刚探出去的手自空中无力坠落。
大厦将崩,抬手只抓得住一片扬尘;放眼望去,云渗出寸缕日光,冷硬如铁。
明日起,这里再没有他们方家的山河。
方馥儿看见一片似漫天飞雪;她的两鬓在三十年间,也早已染上相同的颜色。
“我救得了谁?她救得了谁?沐颜昭,你真的好恨,你逼死我的父母,你真的。”
方馥儿哭的声嘶力竭。
“自此永诀。”
方馥儿的眼泪低落在在纸张上。
张沁芸这才意识到,霍曲枭实是在杀人诛心。
方馥儿哭的声嘶力竭,哭的失去了力气,软趴趴的躺在冷宫冰冷的床上,她没有动的权利。
“你,好之为之。”
张沁芸感叹着,宫中残酷无情,没有权利去哭泣,因为随时随地都有人会在这冷漠的宫中,被无情的吞噬。
如果她做的不好,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