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全城炼狱
布知道2025-11-07 14:274,854

  “那……那……是人……是……是鬼?”胖猴的声音和身子一起抖个不停,兵马司里不管弓手还是吏员,上值的时候都穿着黑色或者藏青色的差衣,几个指挥使也都是一水青色小杂花补子的官服,哪里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具穿着红衣的人形。

  殷小七紧抿双唇,双眸微眯地仔细观望了一会儿,突然心里咯噔一声,整个人从地上弹了起来。

  “好像是瘦猴那小子!”殷小七急匆匆地丢下这句话,几步就跑到了办事厅堂边上,翻上了屋顶。

  光秃秃的屋顶木条上还散落一些残瓦,殷小七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红衣人形的身边,这人的四肢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关节处被血迹浸成了比衣服更深的红褐色,发髻散乱,长发遮住了面庞,看起来已经是一具完全没有生息的尸体。

  和殷小七刚才的判断一样,这尸体身上的红衣是弓手们常穿的红色里衣,只是外面那件黑色的差衣不知为何不翼而飞。殷小七吸了一口气,伸手撩开了尸体面上散落的头发。

  头发下熟悉的面庞毁掉了殷小七心中最后残存的一丝侥幸,散发下瘦猴那张原本黝黑消瘦的面庞上现在满是烟尘和血污,双眸圆睁,瞳孔完全放大,已经没有了一丝神采,只残留着最后的惊诧与恐惧。

  殷小七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中那朵妖异的黑色灵芝状的烟云,不甘地咬了咬牙,用手掌轻抚瘦猴的眼睑,让那双他不忍直视的无神眼眸合上,然后俯身将瘦猴消瘦的尸体扛在肩上。

  胖猴这时候还在下面和无头苍蝇一样找着落脚之处,听到声响一抬眼,看见殷小七已经抬着那具尸体走到了屋顶边缘。

  “搭把手,咱们把瘦猴带回去。”殷小七声音低沉,惯常那玩世不恭的跳脱气质沉淀了下去,眸中暗淡无光。

  两人将瘦猴的尸体带到了院子里,和抬出来的其他吏员的尸体摆在一起,幸存的几名弓手都唏嘘不已,胖猴更是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殷正阳,你说这他奶奶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七,阳之正也,正阳是殷小七的字号,丁大化惯常很少这样喊他。这位原本英气勃发的副指挥使现在面色灰白靠坐在半截院墙上,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

  轻伤的那名弓手刚才已经被殷小七派出去寻找郎中,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外面隐隐传来各种哭号声,西城兵马司这种没怎么偷工减料的官衙都塌了大半,咸宜坊里其他地方的房子估计也倒了很多,伤亡怕是很惨重。

  殷小七正在埋头帮丁大化处理伤口,听到这句话手里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瘦猴的尸体,干裂的嘴唇张了张,说道:“丁头儿,我想应该是王恭厂出事了。”

  丁大化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官坊名字困扰了一下,不过很快领会过来:“他奶奶的,你是说这祸事不是地动?”

  “这么浓重的硫黄气味,只有火药爆燃才会有,寻常的烟花铺子造不出这么大的声势,怕是王恭厂的火药库出了问题。”殷小七分析道。

  “如果是真的,那这次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丁大化苦笑道。

  “这事就让工部那些老爷去头疼吧。”殷小七看了一眼地上十数具尸体,叹道,“瘦猴这傻子非要今天来顶班,平白送了性命,不知道朝廷会给多少抚恤。”

  “边军死一个人发三十两银子,我们兵马司死一个人他奶奶的就给十五两,瘦猴他就是一个弓手,不算正职,伤亡抚恤只有三两银子,说不定还得分六个月才发。”丁大化的语气里满是嘲讽,“而且这事最后搞不好就一个天灾盖了过去,哪来的什么抚恤。”

  “瘦猴他可是为了救兵马司副指挥使英勇牺牲的,怎么也得拿一笔抚恤吧?”殷小七像煞有介事地问道。

  “他奶奶的,老子可是正七品,瘦猴救的可是朝廷命官,这抚恤谁也不能少给喽。”丁大化很是默契地点头。

  “丁头儿,多谢了。” 殷小七拱了拱手。

  “嗐,自家兄弟说什么,要是没有你们,老子搞不好就真废在里边了。”丁大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殷小七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一个从外面闯进来的人扯着嗓子打断。

  “王庭谏!快带上你们西城兵马司所有能动的人和我赶去王恭厂!”

  丁大化和殷小七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是意外。进门的人脸上被烟尘燎得发黑,官袍上还被烧了好几个洞,露出了里面的二色里子。殷小七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分辨出竟然是早上在宽街老陈铺子里碰过一面的都察院的西城巡城御史李灿然。

  “李大人,王大人怕是没法回话了。” 殷小七从地上撑起身子拱了拱手,又苦笑地指了指办公厅堂那片残垣断壁。

  李灿然和西城兵马司众人也算熟识,看到如此惨状也呆了一下,他环视了一圈,看见院子里官职最大的副指挥使丁大化靠坐在院墙上,走过去问道:“丁大化,你还好吗?”

  “回李大人,下官还好,就是下半身暂时使不上力。”丁大化对这位都察院的上司明显礼貌了不少,嘴里总算没有加上那句他奶奶的口头禅。

  “那可如何是好……”李灿然顿时觉得头有些大,这次祸事突发,王恭厂那边一定出了问题,他作为巡城御史,必须第一时间赶去探查,但现在这西城兵马司死伤惨重,怕是拉不来一个援手。

  李灿然眼睛扫过院子里的众人,视线突然在殷小七的脸上停顿了一下,伸手指着回忆道:“哎,你不是上次破了寡妇投毒案的那个吏目吗?叫……什么……七?”

  “卑职殷小七。”殷小七忙拱手回应。

  “对对对,殷小七,我记得你还考过秀才,蛮机灵的一个小伙,跟我走一趟吧。”李灿然大手一挥。

  “李大人,现在西城六个坊市怕都受灾严重,卑职还得盯着,怕是走不开。”殷小七第一时间就想推托这件不属于他可以参与的麻烦事。

  “盯啥?现在外面六个坊死伤了怕得有好几百人,就你们剩下这几只小猫小狗,还不如人家医馆里一个郎中有用。”李灿然不耐烦地挥挥手,随后想到了什么,笑着补了一句,“这事闹这么大,咱们赶早过去,要是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怕不是大功一件。”

  殷小七心思微动,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丁大化,不着痕迹地给了对方一个眼神。

  丁大化猛咳了一阵,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李大人,我们西城兵马司这次死伤惨重,现在就殷小七这一个吏目,确实走不开。你看地上死的这些兄弟,个个都是拖家带口的,也不知道朝廷有没有抚恤补助。”

  “这个自然是有的,到时候都察院那边会派人来登记名录。”李灿然很是有些着急,“现在的要紧事是去事发地查清真相,丁大化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别在这给我整心眼子,赶紧发话,放人随我办事,事后少不了记你们一功。”

  “李大人这太见外了,我们自然是以替朝廷分忧为重。”丁大化拿到了准话,顿时精神了五分,指着殷小七佯怒道,“他奶奶的,老子只是腿断了,又不是死了,还能看不住这一个破了的兵马司衙门?你快跟着李大人做事去!”

  “卑职遵令。”殷小七和丁大化心照不宣地对了一个眼神,抱了抱拳,跟着李灿然急匆匆地走出只剩下半截的西城兵马司。

  

  ********

  

  “李大人从哪赶来的?王恭厂出什么事了?”一路上只见整个咸宜坊的房屋坍塌了七七八八,四周弥漫的尘土让殷小七用衣袖捂着口鼻。

  “我今日上值,刚离开按院胡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到一声更大的爆炸声,然后我就被一股气浪直接冲飞到了漕河里。”李灿然想到自己刚才死里逃生的经历也是一阵后怕,同时又满是嫌弃地不想更多回忆,“没想到那条臭水沟今天救了我一命,就是实在太脏了,我回去得好好洗一洗。”

  李灿然领着殷小七继续前行,指了指天空中那朵黑色烟云:“我一看那朵黑云,就知道肯定不是劳什子地龙翻身,怕是王恭厂出了事,想着你们兵马司离得近,就来搬点援兵,哪想到……”

  “哪想到我们兵马司能动弹的也没剩下几个人。”殷小七苦笑着咳嗽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不那么好看起来,“如果真是王恭厂出了事,三法司挨得那么近,那边估计比我们衙门还惨烈些。”

  李灿然这时候才想到自己在都察院今天当值的那些同僚估计凶多吉少,心头也是微沉,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摆了摆手:“总之于公于私,我们都应当立刻去王恭厂查清真相。”

  殷小七看着路边尸体和残肢横陈四散,地上的血迹因为烟尘的覆盖,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黑褐色,想起瘦猴不久前的憨厚笑容,眉头也是愈加紧锁:“李大人说得是。”

  两人当下无话,一路上两人从金城坊和咸宜坊遇到了十几个看起来没有怎么受伤的总甲。※注①

  现在这场祸事绵延数个坊,原本各户的里长总甲还活着的都在动员各户救助,虽然李灿然身为正五品的都察院巡城御史,也不想在这时候强征那些还在救助家人邻里的甲丁。他安排着几个总甲带着人去其他坊找巡捕营救助坊内的伤者,让他们挤出了麾下的五个小甲跟着自己,加上从西城兵马司要来的唯一一个吏目,一行七人继续赶往王恭厂的方向。

  越往前走越是热浪扑面而来,路边的尸体越来越多,大多数死者身上的衣裳碎成了褴褛的布条或者干脆完全赤裸,死状诡异而惨烈。

  “这火势这么猛烈,我们一时半会儿怕还是过不去。”李灿然焦虑的声音让殷小七回过神来,殷小七抬起头,发现众人已经走到惜薪司西厂北边那个路口,一行人被熊熊烈火拦住了去路。

  “李大人,咱们可以走漕河。”殷小七环顾了一下,然后指了指那条刚才救过李灿然一次性命的漕河道。

  李灿然很是嫌弃地看着那条臭水沟,犹豫不决。

  “李大人,反正你已经脏了。”殷小七在一旁好心提醒。

  李灿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随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地叹了一口气,点头道:“成吧。”

  殷小七拱了拱手,率先翻过石头护栏跳入半人深的漕河之中,确认除了河水依旧浑浊发臭没有什么其他问题之后,对着李灿然和五个小甲招手示意,五名小甲很快依次下了漕河,走在最后的李灿然徒劳地卷起了半截宽大的官袍衣袖,捏着鼻子也下到了漕河之中,众人涉着半人深的漕河水往前走去。

  头顶的火焰热浪让殷小七感觉身下的漕河水也开始隐隐发烫,还好只走了大概一刻钟,火势就突然一空,殷小七眼前出现的是一座断桥和满目疮痍的街坊。直到看到桥边裂开的石碑上写着的萧字,他才认出这座断桥是王恭厂东北口附近的萧家桥。

  王恭厂原本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黝黑的巨坑,里面满是碎石焦木,还在冒着黑烟。巨坑的上方,升腾的黑烟聚集成那朵黑色的灵芝状烟云的根部,仿佛一头巨兽在空中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众人狞笑。

  “看这情形,怕是什么都查不到了。”李灿然看见这番惨状,一时间都忘了要继续捏住鼻翼。

  “试试看吧,就算天塌了,也有个痕迹不是。”殷小七边说边率先爬出了漕河河道,领着众人小心翼翼地往那个巨坑走去。

  巨坑里的瓦砾碎石表面因为高温已经变得近似琉璃状的黑色凝块,很多都已经粘连在一起,还有一些已经看不出形状的铁件,看起来可能是原来王恭厂里铸造的武器残件,只是都已经很难分辨出原来的样子。

  殷小七简单给五名小甲分配了一下搜索方向,叮嘱了一下他们小心烫伤,接着将涉水湿透的曳撒下摆撕下两块布条,缠在手上,小心翻检起来。

  原本王恭厂应该有一百余名匠人和夫役在各工坊内工作,坊里常年还有一支几十人的军卫和一名厂监太监,现在看来是全员尽没了,只余下许多焦黑干皴的残肢散落在各处。五名各坊出来服差役的壮丁小甲哪里见过这种惨状,翻找着都忍不住就地呕吐起来。殷小七皱着眉强忍着反胃,仔细辨认了一些翻检出来的残肢,但是因为毁坏得太严重,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出原本的身份。

  “找到什么没?”李灿然这时候也爬了上来,继续捏着鼻子站在殷小七身边。

  殷小七摇摇头,继续往巨坑的中心摸索而去,走了没几步却发现了一些异常之处。他加紧几步走到那边,右手拔出佩刀往地上一挖,雪亮的刀锋轻易切入那片黑亮的地面,挖出一团黑色黏稠的事物。

  “这是啥?”李灿然也凑了过来,好奇地伸出手去。

  “李大人,这可摸不得。”殷小七左手连忙拉住李灿然的手臂。他示意李灿然将手指点在离刀尖两寸的刀身。

  李灿然的手指刚接触到刀身,就吸了口气咧着嘴将手指抽回:“好烫,这是什么?”

  殷小七看着被挖去一角的那片地面,将刀尖那团黑色黏稠的事物凑到鼻子前面,旋即一股异样的臭味传来。

  “李大人,王恭厂里会用到石脂水的吗?”殷小七眯着眼睛。

  “石脂水?这些都是?”李灿然看着殷小七刀尖上那团黑色黏稠物,脸上也很是不解,“从没听说过,石脂水易燃难灭,应该不可能用在王恭厂做润滑膏剂。”

  石脂水又被称作石漆,颜色漆黑而摸起来如油脂一般,点燃后水泼都难灭,一般只有军队里面会用来做火攻或者火箭的引燃材料,王恭厂这种有火药库的地方,连火折子都要被禁绝,怎么会有这么多引燃用的石脂水?

  殷小七和李灿然看着地上这摊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石脂水痕迹,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觉得王恭厂这次的爆炸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注①:大明赋役以一百十户为一里,一里又分为十甲,每一甲都有一名总甲承应官府分配的劳役。

  

继续阅读:第三章残尸秘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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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诏狮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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