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七被晃荡醒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多久。他只觉得后脖颈处还传来阵阵隐痛,却没办法搓揉一下,因为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紧紧捆缚着,眼睛上蒙了一层厚厚的布,嘴巴还被塞上了东西。
幸好没有什么怪味……殷小七在心中自嘲地笑了笑。
听着车轮碾过石板路面的声响,殷小七知道自己大概是被丢在一辆马车里。他稍微尝试了一下就知道绑缚他的是个老手,继续挣扎只是徒劳,于是便认命地躺了下来。
殷小七随着马车的颠簸来来回回地想了几遍,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都察院那位救了他一命的神秘女人要突然对他出手。不过既然对方只是打晕了自己,想来暂时性命无忧。于是他索性不再过多地思考这个无解的困惑,只是安静地躺在马车之中,若有所思地抽了抽鼻翼,等待着身下这辆马车将他带到最终答案揭晓的地方。
殷小七稍微动了动手指,绑缚在一起的位置让他轻松够着了自己的脉搏。人在黑暗中很难感知到时间流逝的速度,但脉搏跳动的频率不会说谎。他尽量平静了心绪,让脉搏跳动的节奏平稳,在数到第四千七百八十二次的时候,他感到马车的速度渐渐变缓,随后停了下来。
殷小七听到有人掀开了马车帘子,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一会儿解开你的腿,我带着你走,别乱动,听明白的话就点点头。”
殷小七一下就分辨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那个打晕他的女人。
“不想配合的话你也可以摇头,我会找个你熟悉的地方丢你下去,当然绳子和布就不解开了。”那个女人似乎不是很有耐心,“就丢在西城兵马司门口怎么样?”
殷小七想象着明日一早,来上值的几名弓手看见他被五花大绑地丢在兵马司衙门口的盛况,脑中甚至已经浮现出胖猴直接跑去隔壁书画坊,找个画师给他画下留影后幸灾乐祸的表情,赶紧点了几下头。
于是很快殷小七嘴里塞着的事物就被那个女人取下,他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感到绑着双腿的绳子也被她解开了。
“抓着我的刀鞘,跟着。”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
殷小七的手很快碰到一片冰凉,他摩挲了一下,递到他手里的应该是刀鞘的末端。这种刀鞘的形制殷小七很是熟悉,因为兵马司和都察院一样,用的都是官府的制式刀鞘。刀鞘是硬木打造,在末端都会包裹生铜贴片,这样既可以保证刀鞘不容易受潮干裂,还可以在未出刀的时候也具备一定的攻击能力,常被官差们用来带鞘制伏那些没有武器的地痞流氓,而避免出刀后直接将其砍至重伤甚至残废。
殷小七一手握着刀鞘一手伸向前方,随着那个女人的指引走下马车。两人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七拐八绕又走了一阵,随后殷小七感到前面带路的女人停了下来。
“我们这是到了?”殷小七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应该是站在前方的女人并没有回答,殷小七也就识趣地不再追问,然后他就感到手上握着的刀鞘另一端似乎是被人松开了手,随后一点温软的触感轻轻掠过了他的后颈,束缚着眼前的那块厚厚的布随之一松,一片光晕直接扑进了他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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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小七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会儿身边的光亮,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昏暗的隔间中,屋里只有一桌、一椅、一烛、一人。那是一个身穿一件白色鹤纹锦袍的中年男子,头发用玉冠束得一丝不苟,两鬓微微有些许白丝,虽然只是坐在那里,身上却莫名地带着一种威严气势。他的大半张脸影影绰绰地藏在烛光照耀范围外的阴暗里,看不太分明,只有两个眸子反射着烛光,显得锋锐有神。
那个白袍男子似乎没有看到殷小七他们进了屋子,只是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一块木头。他手指修长的右手握着一柄刻刀,不时在木头上点点刻刻,随着木屑散落,那块木头很快地立体起来,看来似乎是一个人的半胸像。
静谧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木屑飞落的簌簌声,间或还混杂了那个白袍男子轻吹木屑的声音。殷小七看着那个半胸像的轮廓在对面白袍男子的手里越来越清晰,觉得这个昏暗的房间里气氛变得莫名诡异了起来。
殷小七转头求助似的看了一眼身侧将他莫名其妙绑到此处的那个女人,对方冷若冰霜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一丝细微的忐忑不安,随后她开口打破了房间里的平静。
“公输大人,殷家的人我带来了。”
公输大人?殷家?……女人短短一句话里暗藏的信息很多,殷小七目光闪烁了一下,心念电转,却知趣地没有插口。
白袍男子手里的刻刀微微一顿,似乎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下,然后向着他们转过脸来。
随着白袍男子的缓缓转向,他整个面庞从烛光的外围转了进来,殷小七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认识这个出场方式透着各种诡异的中年男子。
是了,听到公输大人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了。殷小七嘴巴微张,在心底念叨了一句。
这个身穿白袍的中年男子,去年京察的时候殷小七在都察院远远见过一次,那时候对方穿着一身三寸小独科花样的绯袍官服,向着接受京察的所有兵马司官员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当时原本有些困意的指挥使王老龟立刻站直了身子,精神抖擞了起来,那个滑稽的样子让殷小七和相熟的几个弓手低头憋笑憋得很辛苦。
这个站在殷小七面前、被称为公输大人的白袍男子,竟然是朝廷二品大员、都察院左都御史公输墨。
“看样子你认识我?”公输墨斜倚在椅子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个木块,略带玩味地盯着殷小七。
“卑职年前有幸,曾在三法司见过公输大人一次。”殷小七低头拱手,虽然当时嘲笑王老龟的狼狈模样,但真的和官阶二品的顶头上司面对面地站着,他的背上也因为紧张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公输墨眉毛微扬,略略思索了一下便了然:“去年京察我在三法司见过西城兵马司的人,看来你当时也在队里。”
“是的,卑职当时跟着王指挥使。”
“知不知道今晚我为什么这样找你过来?”
殷小七的语气依旧恭敬:“卑职不知。”
公输墨将手里的刻刀和木块搁在桌上,伸手从黑暗中掏出一沓纸来,边翻看边说:“你是天启四年入职的西城兵马司?”
“是的。”殷小七知道公输墨手里那薄薄的几张纸上应该记载着自己的资料,只是不知道具体写的是什么。
“入职两年多,天启五年的京察是甲等,屡破积案怪案,五城兵马司破案率第一,破格提拔为吏目。”公输墨抖了抖手里的纸张,“履历很漂亮嘛。”
“不敢,卑职只是侥幸。”殷小七摸不清楚对方的想法,不敢多言。
“今天你们也接触过了,雷映真,你怎么看?”公输墨将目光转向殷小七身边的那个女人。
原来她叫雷映真。殷小七瞥了一眼身边这个今晚将她打晕的女人,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雷映真也看了殷小七一眼,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太机灵,身手也差一点。”
这个评价让殷小七不由得眉毛一挑:“你那明明是偷袭……”
“偷袭都躲不过,不就是身手有点差吗?”雷映真微微皱眉,看起来是真的有些不解。
“是,你说得对。”殷小七被这句正大光明的质问弄得有些泄气。
“奉劝一句,正面挑战你可能也讨不了好。”公输墨看着殷小七,嘴角略略带起一些弧度,“雷映真的身手在都察院都是数一数二的。”
“所以公输大人让这个都察院身手数一数二的女人,大晚上的把卑职带到南城的木器库,到底是需要卑职做什么呢?”殷小七笑得有些谄媚,话里的内容却隐隐透着锋芒。
公输墨扬了扬眉,眼睛瞥向了雷映真,雷映真第一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透露给殷小七任何信息。
“有趣,说说你是怎么猜到的?”公输墨环视了一下四周,再次确认屋子里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识。
“在兵马司这两年,西城和南城的大街小巷卑职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虽然这位雷……大人……”殷小七斟酌了一下对方的称呼,随后竖起食指,“拉着马车兜了几圈,也许是怕巡街的更夫敲锣声让卑职分辨出大致的位置,但是她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事?”雷映真半是好奇半是不服气地问。
“人的五官如果被遮蔽了一小段时间后,另外的感官就会格外敏感。而卑职的鼻子本来就比一般人灵一些,所以很快就闻到了让卑职很难记错的几个味道。”殷小七摸了摸鼻翼,“浓厚香火味、塞满鼻腔的马粪味和泡子河的臭味,这三个地方的味道挨得很近,所以我知道马车在兜了几圈以后,应该是走了贴着智化寺和明智坊草场的那条街。确定了位置以后,就能在脑中的地图里清晰地勾勒出我们的行进方向了。随后马车往崇文门后穿过了南城晚市,虽然早就收市了,但是那边的味道我想去过的人都不会忘,这样卑职就更加确定马车的位置了,最后停下的地方,就是在南城的外库里。”
“精彩。”公输墨微微颔首,“那南城的外库有好几个,你怎么能确定现在是在木器库里?难道你对外库的内部构造也这么熟悉?按道理五城兵马司的人应该是没有资格进入外库的吧?”
“周围有楠木的味道,” 殷小七抽了抽鼻子,用鞋底在地上蹍了一下,“还有地上这层防火的细沙,卑职想我们八成是在木器库而不是磁器库。”
公输墨将手里那几张纸叠了起来,锐利的双眸盯着殷小七:“看起来这些对你的评价没有错,你就是我们需要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