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工部焚仓
布知道2025-11-07 14:275,074

  折腾了大半天的时间,烟尘弥漫的天色让走在路上的殷小七有些分不清具体的时间,不过从饥肠辘辘的肚子判断,怕是已经过了未时。京城里的六部衙门和负责日常治安的五城兵马司不同,一般不到未时就下值了,不过今日王恭厂的祸事这么惨烈,想来很多人都要被留堂了。

  那朵在京城上空的妖异黑云已经扩散得快要看不清形状,刺鼻的硫黄味还弥漫在四周,越远离王恭厂的地方看起来受损越不严重,不过看起来这场祸事已经让全城开始戒备,殷小七用王庭谏的印令通过了好几个临时设立的关卡,在压抑灼热的空气中跋涉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他终于通过最后一道东公生门的检视,赶到了工部门前。

  成祖定都北京,兴建京城时仿的是南京的格局。所以京城的六部和南京城一样,都在皇城南门外,和五军都督府分列大明门的两侧。不知道是不是六部的公房都是办公所在,并没有兴建什么高楼,所以不久前的大爆炸受到的损失反而没有其他地方大,只有很少一些瓦砾的坠塌,并没有造成很大伤亡。其中数量最多的伤者来自在各部衙门外排队等着进衙门办事的官吏,各部衙门外那一长溜专为排队的官员们搭建的凉棚可没有衙门本身结实,在白日的大爆炸中几乎全坍塌了,压着不少各地进京办事的官员,不过因为凉棚本身为芦草搭建,除了极个别霉运当头的家伙被竹制的横梁正好砸中脑门,大部分人都只是受了轻伤而已。

  殷小七探头望去,发现工部衙门公房里来回奔行着不少人影,天色昏暗之下,大半的公房里都亮着灯火。看起来如他所料,王恭厂身为官坊,直属于工部管辖,这一次爆炸的祸事果然让工部上下惶惶不安,分出了不少人在处理事务。工部正门口用做计时的漏刻看起来并没有在爆炸中损毁,殷小七瞟了一眼水线,看起来时间大概已经过了申正。

  在工部门前的守卫要驱逐他之前,殷小七赔笑着给对方递去了腰牌。

  “西城兵马司的人?现在不是办公时间,你来这里做什么?”那名守卫看了一眼腰牌上的官衔,斜着眼问了一句。

  “都察院的巡城御史让我来工部查一些卷宗。”殷小七拱手道,“本想说明日再来,但听说因为早晨王恭厂出了事,工部现在有人值守,所以特地赶来查阅,免得我明早还得再跑一次,还耽误了都察院那些大人的事情。”

  今天王恭厂这场祸事,早已让工部成为风口浪尖的所在,门口的这名守卫在短短半日的时间里,已经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各个衙门的人来查问,现在听到是都察院的意思,也没再多想为难,直接往里通报了一声,没多久就出来一名身穿正六品鹭鸶补子蓝色袍衫、身形微胖的工部官员,领着殷小七往里走去。

  “这位大人怎么称呼?”殷小七跟着带路的官员边走边问道。

  “本官是营缮清吏司主事,林知章。”林知章虽然官职比殷小七高,但是今早王恭厂爆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被临时喊来顶班,已经被锦衣卫查问了一波,连在爆炸中被坠物砸断双臂的工部尚书董可威,都躺在病榻上被撤职查办,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背着黑锅人头落地,他一个小小的主事自然不愿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得罪都察院前来调查的人。

  “下官西城兵马司吏目,殷小七。”殷小七也拱手自我介绍了一番,接着问道,“王恭厂的记录卷宗存在什么地方,林主事应该知道吧?”

  “王恭厂隶属军器局,进出的军器火药、工匠银钱,这些记录都存在工部里,五日更新一次,记录在册的。”林知章很官方地回应道,“我这就带你过去。”

  两人在略显昏暗的进门回廊里穿行,远远却看到一片亮光,随后听到一声惊呼:“走水了!”

  殷小七眉头皱起,直接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林知章在一旁也赶紧跟上,却在昏暗的路面上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头上的乌纱帽都甩出去老远。

  殷小七没有回身去扶这个倒霉的工部主事,头也不回地冲到火光燃起的地方。那是公房东侧挨着节慎库的一排两间的耳房。耳房里的火势还不是很大,但是因为里面堆着的几排书架上面都是易燃的书本案卷,火焰翻滚着舔舐着这些书架,越燃越高,看起来很快就要烧上房梁。

  本身工部现在大部分都是临时被喊来的人手,不足平时当值的一半,现在都围在耳房门外团团打转,还好有几个机灵的年轻官员找来了水桶,众人才忙不迭地开始救火。随后周围当值的几名红铺火丁看到了火情,也赶来帮忙。一行人前后忙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合力把这场火扑灭,只是耳房里满是黑烟,几排书架差不多完全被烧毁,上面的书卷残片都泡在污水里,已经看不出原来书写的内容。

   “林主事,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就是军器局的卷宗存放的地方吧。”殷小七慢腾腾地放下刚才帮忙救火卷起的衣袖,看着那两间被烧得一片狼藉的耳房。

  刚才一阵紧张的救火,让林知章脸上沾了不少污渍,现在他的额头上不停流下汗珠,在脸上淌出几道痕迹,分外显眼。他不知道自己不停冒出的这些汗滴是因为方才匆忙取水的来回奔走,还是因为身边这个都察院派来的小小吏目的这句话。

  林知章舔了舔被火燎得干燥的嘴唇,才开口道:“确是如此,军器局几个月的所有库存卷宗已经都随刚才的大火化为飞灰。”

  殷小七嘿嘿一笑:“这火烧得可真是时候,不过下官听闻工部做事最是严谨细致,不知道这些卷宗是不是有撰抄备份?”

  林知章苦笑道:“确实是有备份的惯例,但是这些卷宗繁杂,都是集中人手一月一撰抄的,最近这个月的记录估计真的没有了。”

  殷小七眼睛一亮:“前几个月的说不定也有用处,劳烦林主事带下官去看上一眼。”

  林知章正要领路,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林知章,此人是谁?”

  林知章转过头,看见一个身着黛蓝色官服、蓄着长须的中年官员从他身后走出,却是今天在工部值守的右侍郎何宗圣。他是天启四年卒于任上的太子太傅何宗彦的胞弟,五年前刚从主事被擢升为工部右侍郎,虽然只比林知章年长几岁,但现在已经官至三品。林知章看到何宗圣不敢怠慢,连忙介绍道:“少司空,这位是都察院派来查阅卷宗的西城兵马司殷小七。”

  司空这一官职最早设于西周时期,位列三公,和司马、司寇、司士、司徒一起合称五司,专掌水利、营建之事。传承至今,这大司空就成了正二品大员工部尚书的尊称,而何宗圣这名三品工部侍郎就被尊称为少司空。

  何宗圣一边抚着长须,一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殷小七,冷哼道:“先是锦衣卫,又是都察院,是打算把王恭厂的事全扣在我们工部头上吗?”

  “少司空言重了,下官只是奉了都察院之命,前来借阅卷宗而已。”殷小七拱手道。

  “可有都察院的手令?”何宗圣淡淡道。

  殷小七从怀里取出王庭谏的指挥使龟钮印章,递给何宗圣:“这种调阅卷宗的小事,不比缉拿人犯,都察院历来都是直接安排我们做事,按惯例一般都不会给予手令的。这是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官印,我们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王大人着令我全力配合都察院查案,官印在此,少司空一辨便知。”

  何宗圣只是背着手,并没有去接印章:“今时不同往日,早上王恭厂刚发生了火药坊的大爆炸,伤亡惨重,王恭厂的卷宗现在是重要的物证记录,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可以来查阅的。如果没有都察院的手令,一个小小的兵马司吏目张口就要来查阅,恕我们工部无法提供配合。就算你告到左都御史公输墨那里去,本官也是这句话。”

  殷小七看对方语气坚决,知道自己这趟怕是不会有更多收获,只能悻悻收起印章,语气里的恭敬却也少了几分:“劳烦少司空今晚可要守好门户,希望明天下官拿着都察院的手令过来的时候,那些备份卷宗别也被烧了才好。”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何宗圣语气不善地挥了挥手,“林知章,送他出去吧。”

  林知章忙诺了一声,殷小七也没有再多费唇舌,转身跟着林知章离去了。

  何宗圣盯着两人的身影远去,低声道:“明天早上这个愣头青肯定还会再来工部。新任大司空的那个薛老头和老夫不是一路人,明天他也在场的话,老夫可就拦不住都察院了。难道你们真的要连备份卷宗也一起烧掉?那可是存在卷宗楼里的,进出都有严密的记录。”

  何宗圣的身侧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人,面容在工部公房窗口透出的灯火下若隐若现,看不太分明。他咧着嘴低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少司空莫要担心,何必那么麻烦,比起烧毁工部的卷宗楼,在京城的暮色里抹掉一个小小的兵马司吏目,要不起眼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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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小七离开工部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三刻,暮色混合着黑褐色的烟云,让现在的天色变成一更天一般的深夜,月色未起,让现在的京城显得更加深邃阴郁。城北的鼓楼远远传来暮鼓声,仿佛在宣告白日里那场骇人听闻的大爆炸已经告一段落。

  夜色覆盖了那些爆炸后残破的街道瓦砾和尸首,殷小七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走在京城的夜路上,看着街上巡夜的更夫和当值的火丁组成小队如往常一般在京城黑夜的街道上穿梭,一瞬间恍然以为白天里那场可怖的爆炸和那具疑似哥哥的尸首,只是一个不曾存在过幻境。

  殷小七在夜色中唏嘘感慨了一阵,对长安街上的卡房出示了自己的通行腰牌,拐进皇墙西南角的夹道街,准备拐过射所,抄近路走灰厂街直接穿过小时雍坊回返家中。

  离射所的边墙还有几十步的时候,殷小七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破空声,他下意识地往前扑倒,手里的气死风灯摔在一边,一道刀光从黑夜中闪出,贴着他的头顶飞过。

  好险……殷小七心中暗骂了一句,顺势往前一翻,从地上爬起身来,拔出腰侧的长刀,一脸凝重地看着偷袭的方向。

  借着地上气死风灯的昏暗火光,殷小七依稀看清了偷袭之人的模样,对方一身夜行短打,脸上还蒙着黑布。对方也没有想到这志在必得的一记偷袭竟然会失手,略微愣了一下,欺身而上,手里的长刀再次对着殷小七斜斜劈下。

  殷小七挥刀上迎,当的一声挡住了对方紧跟着的一记横扫,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让他心中微沉。

  偷袭蒙面人一双阴冷的眸子露在黑布之外,目中凶光大盛,手腕翻转,一个卸力撇掉了殷小七的刀身,紧接着立刻从下向上一个斜挑,刀尖直直划向殷小七的胸腹。

  这是行伍里的刀法……殷小七从小和大哥殷洪宇练刀,一眼就看破了这一下熟悉的招式来路。他仓促之下只能侧身再退,脚下却踩到方才跌到地上的气死风灯,一个踉跄,身子没能完全躲开,胸前一凉,官服的前襟被哧啦一声划开一道口子。

  蒙面人眼中一喜,刀光再进,就要趁着殷小七身形不稳再补上致命一击。刀刚扬起,他却突然感到后背接连传来几下剧痛,浑身的力气瞬间从剧痛传来的位置流泻开去,双腿一软,整个人栽倒在殷小七的面前,背上插着三支还在颤颤巍巍的弩箭。

  从地上那盏气死风灯的火光映照范围外转出一个人来,身形高挑,五官被阴影遮蔽得看不清楚,不过手上拿着一把样式怪异的手弩,一个墨黑色匣子盖在手弩顶端,匣子下面露出两支箭镞,上面的弩箭反射着危险的光芒,提醒着殷小七刚才发生了什么。

  殷小七戒备地斜斜架起佩刀,吞了吞口水,眼睛紧盯着弩箭,但他知道这么近的距离,以对方刚才轻松射杀蒙面人的手段,他怕是很难在这支手弩下无伤而退。

  “在下西城兵马司殷小七,多谢阁下出手相助。”殷小七摸不清对方是敌是友,只能试探地喊了一声。

  握着弩箭的那人缓缓走近,脸庞和身形整个显露在殷小七面前,殷小七将目光飞速从弩箭处移开,想要瞟一眼对方的面容,眼神却黏在对方脸上再也没有挪开。

  救了他一命的竟然是一个女人,一头漆黑的长发利落地在脑后系了一个及腰的马尾,衬得肤色愈加白皙,就算在那盏已经马上要熄灭的气死风灯的暗沉的灯光下,依然显得像白瓷一样光华耀眼。她的相貌极好,五官精致而立体,只是身上那股锐利的英气,会令人忽略她的美貌。她穿着一身黑色箭袖劲装,双眸如寒星般深邃冷漠,眉尾带着微微的锋芒,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殷小七挪不开眼睛自然不是因为没有见过这么美丽英气的女人,只是因为这个人他不但见过,还就在不久之前。

  今早在宽街老陈的包子铺,他跑去和西城巡城御史李灿然搭讪的时候,对方身后跟着的就是这个女人。虽然对方现在换了一身夜行装束,但是这让人过目不忘的英气和美貌还是让殷小七一眼就认出了她。

  殷小七坦然地收起佩刀,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还真是有缘。”

  “我们认识?”女人扬了扬眉,声音清冷。

  这句话有点伤人,殷小七被噎了一下,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感觉可能是胸口那道狼狈的刀口影响了他的形象,于是讪笑着比画了一下:“今早在宽街老陈包子铺,你跟着李御史一起去的,当时我也是穿着这身兵马司的官服,还和你打了招呼,想起来了吗?”

  女人眉头微皱,思索了一会儿:“没有印象。”

  殷小七尴尬得老脸一红,恨不得地上那盏还在苟延残喘燃烧着的气死风灯赶紧灭了了事,省得他在这边丢人现眼。

  “你也是在都察院当差的吗?李御史呢?”殷小七沉默了一会儿,只好抓着李灿然这个两人都熟悉的中间人来缓解尴尬。

  “不就在你后面吗?”

  “啊?”殷小七转过头,身后是空无一人的街道,地上那盏气死风灯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点灯芯,噗的一声熄灭了,将殷小七和女人留在京城漆黑的夜里。

  不好……殷小七心底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到后脖颈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嘴碎,身手还差。”女人缩回手,淡淡评价。

  

继续阅读:第六章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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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诏狮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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