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的辽东边军为什么会蹚进这摊浑水里?”雷映真问道,“在大明国境里,这些叛逃的军伍之人一旦暴露了身份,必死无疑。”
“应该是因为他们‘主子’的命令吧。看来你和李灿然发现的那具穿着建虏服饰的尸体,搞不好并不是有人故作迷障,建虏确实在这次的大爆炸里插了一脚。”公输墨淡淡道。
“另外我和李御史当时在爆炸后王恭厂遇到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偷袭,他们的目标看似是我们在那边找到的一个工匠,搞不好是王恭厂里唯一的活口。这群人当时被锦衣卫惊走,只留下这几支箭矢。”殷小七在怀中翻找了一下,摊开掌心,里面是两支形状怪异的铲子形箭镞,正是他当时在锦衣卫赶来前匆匆砍断的,箭镞下还带着一点残缺的箭杆。
“这箭镞形状非角非枪,看起来倒是像一个迷你的月牙铲,甚是奇特,我却从来没有见过。”雷映真伸手拿过箭支,凑到眼前仔细观察了一下。
“这种箭镞叫作‘铲子箭’,是辽东边军常用的箭矢,雷司狱应该是没有见过。辽东边军常年对战的蒙古人和建虏皆善骑射,在战场上喜欢着轻甲或布甲冲锋,他们身形敏捷,又大多野蛮无畏,常用的破甲箭矢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有限。只要没有伤到要害,很容易就被他们带着箭矢冲到近前,导致步卒的军阵被后续冲散击溃。所以神宗皇帝之时,当时的辽东总兵李成梁着军匠改良了辽东猎户狩猎熊虎时常用的放血箭,用精铁打造出这种圆月铲形状的箭镞,然后用黑雕羽做箭羽,让这种箭矢的射程比寻常穿甲箭还要远一些,专射蒙古人和建虏的胯下战马。”殷小七伸手拿回那两枚箭镞,用食指轻轻摩挲着边缘,“这种铲形箭镞创伤面积很大,只要接触到了皮肤就会随之顺势转向,然后大面积划开对方的战马皮肤,可以瞬间使战马失去战力,而在冲锋之时失去战马的蒙古人和建虏,在战场上只会变成我们明军活生生的靶子。”
“看起来王恭厂之事和这群人脱不了干系。”公输墨微微颔首,咳嗽了一声,微微拉高声调,“西城兵马司吏目殷小七听令。”
殷小七眨了眨眼,瞬间明白这是面前这位都察院正二品左都御史要对他正式下令。
“在。”殷小七双手贴紧身侧,挺胸抬头,当然因为其实他很少这样做,估计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因为他从余光里看到雷映真有一个明显的憋笑动作。
公输墨没有笑,甚至连眼神都没有闪烁:“任命你为本次京城王恭厂爆炸案主要查案人,御赐金牌,可先斩后奏直接查办一切正四品以下官员,所有事情直接对我汇报。”
公输墨说完这句话,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制腰牌,上面雕刻着一条盘旋环绕的六爪金龙,金龙的头部从腰牌的顶端往下探到腰牌的正中,张开的龙嘴里嵌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珍珠,在暗室里反射着微弱的烛光。腰牌下端的红色流苏微微摆动,在暗室里看起来像是浸染了干涸的鲜血。
“为什么是我?”殷小七没有接过腰牌,“这件案子事关天家,应该让锦衣卫来查。”
“三皇子死在这场诡异的爆炸中,圣上需要彻查这件事。”公输墨举着牌子的手臂一动不动,“锦衣卫和东西厂牵扯过深,他们的调查结果,圣上不可能完全相信。”
“那也落不到我一个小小的西城兵马司吏目头上。”殷小七眼神灼灼地盯着公输墨,再次重复了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我们需要一个官场上的陌生面孔,一个身世背景干净、忠于大明皇室的忠臣,一个心细如发、心思缜密的查案高手,一个不畏艰险、勇气过人的年轻人。”公输墨一口气说了一串句子,停顿了一下,“我在都察院黄档里整理了四百三十七份卷宗,你是我最终确定的唯一人选。”
“呃,公输大人你对卑职可能有点误解,卑职目前只有‘年轻’两个字勉强达到标准……”殷小七被那一串形容自己的头衔描述弄得头皮发麻,连忙摆手想要解释。
“你们殷家二百多年前曾是成祖的燕王府亲卫,靖难之役随成祖从北至南征战数年,随后擢升千户,殷家自此蒙荫二百年,世代从军。你的父亲殷怀政和兄长殷洪宇,都曾是辽东边军,皆为大明捐躯,此为身世干净、忠心可鉴。”公输墨左手竖起一根手指。
父亲那早已模糊的面孔和兄长爽朗的笑脸,随着公输墨的话语在殷小七眼前一一闪过,他内心微微刺痛,收敛起脸上的玩笑表情。
“都察院去年京察,五城兵马司一共一百零三名吏目捕手,积案破获前三名,你是最年轻那个。刚才你对那些尸体做的分析也证明了我的判断,此为心细如发、心思缜密。”公输墨竖起第二根手指。
“今晚你孤身一人身处险境也不惧不乱,再加上你刚才说你达到标准的年轻两字,此为勇气过人的年轻人。”公输墨竖起第三根手指,“看,非你莫属。”
殷小七被公输墨这一串说辞弄得哭笑不得:“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是这样,你想大晚上的我们费尽周章地把你带到这里,还让你知道了这么多天家秘辛,如果你觉得自己确实不适合接过这个金牌的话……”公输墨说话间将金牌缓缓放下,“那可能会有点麻烦了。”
“什么麻烦?”殷小七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雷映真,既然殷吏目不想接这个差事,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忘记今晚这一切吗?”公输墨转头像煞有介事地问了雷映真一句。
雷映真伸手摸到腰侧,咔嗒一声将那张造型怪异的连发手弩组装了起来,弩箭正对着殷小七,眯起眼睛:“卑职知道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粗暴,做事太粗暴了。”公输墨痛心疾首地摇头,“苏行,你来说说你有没有其他办法?”
“卑职认为,只要把他关进刑部大牢,直到我们查清这件爆炸案的始末就好了,这样就不会有泄密之忧。”苏行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还是苏行的办法妥当。”公输墨赞许地点点头,转回头笑眯眯地看着殷小七,“你看这样如何?刑部这次虽然也遭了灾,但是大牢保存得还算完好,甚至还有点潮,我让他们给你多备一条被褥。”
殷小七擦了擦额角的汗,躬身上前将双手举到公输墨身前,朗声道:“卑职定不负圣上所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誓必将这爆炸案查得水落石出。”
“不愧是我看好的年轻人,确实有魄力。”公输墨展颜,将右手那块雕龙嵌珠的御赐金牌搁在殷小七的手中。
那块沉甸甸的金牌入手,没有想象中冰凉,反而带着一丝温热。殷小七将金牌收起,知道事已至此,也不再过多纠结,反而嬉笑着搓了搓手:“公输大人,既然我已经接下了这个苦差事,那是不是能有什么好处?”
“这种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抢破脑袋也要做的事,怎么会是苦差事?”公输墨瞪了他一眼,“事情办得好的话,事成之后你就是西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了,天启朝最年轻的正七品。”
金榜题名的状元,入翰林院修撰也不过一个正七品而已。当然翰林院修撰这个正七品可比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地位高多了,不过殷小七现在身为没有品级的吏目,正七品已经是寻常人要用十几年来跨越的距离,公输墨说的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丰厚。
但是殷小七丝毫没有多少得意,因为他明白这些都建立在查清爆炸案后一切的基础上。这件爆炸案目前看来背后暗藏的势力错综复杂,被卷进这场旋涡中的他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既然是圣上指名要查的案子,都察院不会让我单枪匹马地查案吧?公输大人有没有什么得力的捕手干将可以给我打个下手?”殷小七继续开着条件。
“这是自然,都察院会派身手最好的司狱跟着你。”
“哦?他在哪?也在这里吗?是那位苏兄吗?我看他办事挺利落的。”殷小七探头探脑地看着公输墨身后的黑暗角落。
“早就说你身手不好,记性还差。”殷小七背后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刚才公输大人就说过,都察院里身手最好的人,自然是我了。”
殷小七眼角紧了紧,缓缓转过头。
雷映真对他伸出左手:“接下来的时间里,请多指教,在下都察院司狱雷映真。”
“公输大人,我能要求换个……”殷小七话说到一半,看到对面雷映真俏丽的脸上杀气浮现,她的右手又摸向腰间的那张要命的手弩,连忙话锋一转,“换个条件,要是事成了,我想去北城兵马司当副指挥使。”
“这个没问题,五城兵马司你随便选。”公输墨笑了笑,“怎么,升官以后不想继续待在老衙门了?”
“就是换个环境,不然和老朋友们见面怪尴尬的。”殷小七舔了舔嘴唇,赔笑地轻握了一下雷映真温软的左手,“那接下来的时间就靠雷司狱多关照了。”
“放心,你就专心破案,我会保护好你的。”雷映真用力回握了一下殷小七的手,手劲大得让后者不由得咧了咧嘴。
“看起来你们会合作得很愉快。”公输墨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就静候佳音。”
愉快不愉快不知道,我只担心我不要死得太快。殷小七腹诽了一句,脸上依旧堆笑,对着公输墨拱了拱手:“公输大人放心,卑职一定不负所托。”
“去吧,记得有进展随时向我汇报。”公输墨挥了挥手,示意这两个临时的查案搭档可以离开了。
雷映真对着公输墨点了点头,随后引着殷小七沿来路离开了南城木器库的这间暗室。
“殷家这小子,你怎么看?”公输墨看着两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突然开口。
“外表看起来有些轻浮甚至谄媚,但是其实内心很有想法。”苏行的声音从公输墨身后传来。
“怎么说?”
“今晚他看起来心不甘情不愿,最后被您按着头安排了这个爆炸案主查案的身份,但其实他自己是有暗自争取的意思在里面的。”
“嗯,从井井有条的分析出木器库所在,到尸检出这些人是辽东边军叛军的重要线索,他无不在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公输墨边说话边坐回到那张桌前,手里捡起那个雕刻到一半的木块和刻刀,又开始簌簌地雕刻了起来,“所以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年轻人要借机索要更多的回报和好处的筹码,倘若查案不力的话,还可以借着自己是被迫赴任来给自己加以些许推托腾挪的余地。”
“嗯,可能是一个原因。”公输墨手里的刻刀上下翻飞,手里那截木块的五官框架愈加灵动起来,嘴里继续说道,“不用藏着掖着了,还有什么其他想法,也一并说出来吧。”
“也或许是,他很可能在隐瞒着什么。”
公输墨手里的刻刀一顿:“你觉得和殷洪宇有关?”
“不好说,现在的线索太少。”
“今早乾清宫里收到的那张字条,确定是殷洪宇留下来的吗?”
“卑职已经再次翻阅和确认了墨卫卷宗,当时和殷洪宇用同一批暗语的人,除了他之外,我们都已经确认过尸体。圣上在早膳的千层饼里吃到的那张字条,和西城‘乌鸦’拿到的那张字条,用的都是那一批暗语。”
“如果没有那张字条,圣上很有可能今早也被埋在乾清宫中了。”公输墨手里的刻刀继续游走,“最后一次和殷洪宇的联系是什么时候?”
“天启二年二月,他借着广宁之变成功潜伏进建虏,传回了数个重要情报,但是不到一年,在天启三年的一月,他的单人上线、负责建虏情报的总旗官雷振声就意外暴露,死在辽东。随后殷洪宇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传来,同时暴露的还有其他几个潜入建虏的墨卫,所以我们在等待三个月后,发现他的家人也没有收到任何音讯,就默认他也牺牲在了建虏,还给他们家里发去了抚恤银,告知殷洪宇牺牲在辽东边军。”
“所以说他很可能没有死,而是一直待在建州,然后最近潜回了大明,在爆炸前将提醒的暗语字条送到了圣上面前?”
“从各种情况来看……”苏行一贯冷静而稳定的声音也因为这个看起来荒诞离奇的猜测有了一丝动摇,但还是继续道,“是有这个可能。”
“如果他没有死,为什么有机会从建州回到大明,却没有第一时间联系我们?都可以突破重重封锁将暗语字条递到圣上面前,却完全没办法联系我们?他难道没有其他墨卫的联系方式吗?”
“不好说,当时这些成功潜入建虏的暗探都是九死一生,所以身份严格保密,只有雷振声和您有权限查阅他们的身份和联络方式,要不是雷振声意外身亡,卑职也没有资格来接手。所以很有可能,殷洪宇在进入大明之后,没有方法联系其他墨卫。”
“不合理,只要他能够进入京城,那他就绝对可以联系到我们。”公输墨叹了一口气,“当年我本来是要培养他做接班人,可惜形势突变,他一心要去建州复仇,结果最后音讯全无。”
“这也是卑职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想不明白就再等一等,事情的真相总会随着时间流逝浮出水面。殷洪宇如果真的在京城,就一定会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殷小七是我们明面上的查案人,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他是我们用来砸乱这场浑水的石子,暗地里你继续带着其他人调查爆炸案背后的线索,重点放在建虏和京城势力的勾结这里,这些建虏能在京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和本地势力脱不了干系。李灿然所提到的那具疑似建虏的尸体,不管是故意还是巧合留在王恭厂,也要想办法继续追查。”
“卑职明白。”
“殷家从二百年前到现在,世代为墨卫效力,只是土木堡之变时,大部分都牺牲在了大漠里。他们对墨卫有功无过,殷怀政也是牺牲在辽东的墨卫,如果追查到殷洪宇下落,务必将他完整地带到我面前,我要亲耳听他的解释。”公输墨深深地看了苏行一眼,“不要自作主张,妄自定罪。”
“卑职不敢。”苏行低着头,公输墨语气里的压迫感让他背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殷小七这边,让雷映真继续盯紧他,他是殷家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如果殷洪宇还活着,一定会联系他。走吧,这木器库不让带酒,憋得难受。”公输墨语毕,手里的刻刀也停了下来,将手里那一截木块重重搁在木桌上。那截木块已经变成了一个眉目清晰的半胸像,那是一个眉眼看起来和殷小七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只是看起来比殷小七多了几分英气,少了几分轻浮狡黠。
如果殷小七还在这里,一定第一眼就能认出这截木块雕刻的人物是什么身份。
那是他以为早已死去的兄长,殷洪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