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之乱平息三个多月后，乾清宫暖阁。
天启皇帝朱由校并未戴冠，身着一件明黄圆领团龙窄袖袍，半躺在软榻之上。
天气已经开始有些转凉，朱由校的身上盖着一层薄被，面无血色，原本清俊的面庞浮肿不堪，嘴唇也泛着白色，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和以前一般炯炯有神。
软榻前围了不少人，虽然原本负责服侍的太监和宫女都被赶了出去，但暖阁内依旧显得有一些拥挤。
双眸哭得红肿、一脸凄容的张皇后；眼眶微红、身形有些瘦弱的信王；眉头紧锁的现任首辅韩爌；依旧剑眉星目，但是鬓角已经生出丝丝白发，眼神哀伤的墨卫首领公输墨，以及在软榻边上服侍着的那位须发皆白的太医院院使方友和，这几位身份各异的人今日被圣谕召集到了一起，聆听软榻上这位病入膏肓的年轻皇帝或许是最后的遗言。
朱由校看着众人到齐，轻咳了一声，边上的张皇后连忙走过去，帮着他费力地将身子撑起了一些，斜靠在软榻之上。
“时候差不多了，趁着朕还能说话，有些事也该交代诸位了。”朱由校勉力笑了一下，旋即好似被呛着了一般，连续不断地咳嗽起来，边上太医院院使方友和急忙站起身，微鼓手掌，由上至下轻轻拍打着朱由校的背脊，随后朱由校猛地吐出一口浓痰在张皇后递到嘴边的丝帕上，这才缓过一口气来，自嘲地说道，“现在朕这个样子，自己都嫌弃自己。”
“圣上……”公输墨眼中的哀伤愈浓，还想劝慰一句，却被朱由校举起的手掌止住了话语。
“就别再浪费朕的气力了，韩太傅。”朱由校放下手，转眸看了一眼韩爌说道。
“臣在。”韩爌躬身道。
“三个月前，朕于国子监明堂辟雍答应韩太傅的事，今日便可以做到了。”朱由校目光紧盯着面前这位三朝老臣，“韩太傅当日答应朕的事，是否能够做到呢？”
“臣必当与诸阁臣虚心共筹，摒弃异见，合力赞襄，同佐新皇。”韩爌沉声道。
“好，还有一件小事请托，奉圣夫人虽行事愚劣，终究是朕的乳母，不知最后是否可以网开一面？”朱由校语气略有些踌躇道。
“客氏与魏阉勾连为祸，残虐宫嫔，作恶多端……”韩爌说话间抬眸，看了一眼眼神略显黯淡的朱由校，忍不住顿了一下，改口道，“终究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也好，能活着总是好的，做错了就要承担。”朱由校轻笑了一下，不再纠结此事，对着站在一旁、显得有些青涩的异母胞弟朱由检招了招手，“信王，到朕身边来。”
年轻的信王红着眼眶，抽了抽鼻翼，走到朱由校的身边，半跪在软榻边上。
“怎么最近又瘦了些，和你说了多少次，多吃一些，身体才能康健。”朱由校捏了捏信王略显瘦弱的肩膀，笑道，“这大明的江山，以后就交给你来扛了。”
朱由检大惊失色，双膝一软，完全跪倒在地，边叩首边涕泪横流道：“陛下勿出此言，陛下龙体定然能够康复，若是臣弟行事多有不周，还请陛下恕罪。”
“莫要如此，你我自幼感情深笃，朕不是在试探什么。”朱由校摆了摆手，轻咳了几声，方才继续说道，“方院使已经和朕说过了，少则三日，多则半月，这就是朕最后的时间了。”
“臣罪该万死。”边上白发苍苍的方友和也跪倒在地上。
“不欺君者，何罪之有？”朱由校微微摇头，随后勉力侧过身去，探出手重重拍了一下跪在地上的信王肩膀，双眸直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弟当为尧舜。”
年轻的信王又悲又惧，只能不住地点头，朱由校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让跪着的两人平身，随后挥手屏退了张皇后、方友和、韩爌三人。
等到屋里只剩下公输墨和信王的时候，朱由校才表情郑重地交代道：“朕能留给你的东西不多，公输及其麾下墨卫，是日后你最后的依仗。”
脸上依旧留着泪痕的信王还在懵懂之中，朱由校有些费力地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般地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眼对公输墨说道：“阿墨，你来替朕给信王解释一番吧，朕有些乏了。”
公输墨拱手诺了一声，先上前帮软榻上的朱由校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坐姿，这才转过身，将墨卫的前世今生，一五一十地解释给了信王。
好不容易交代完墨卫的事，在这过程中靠在软榻之上、一直闭目养神的朱由校看似回复了一些气力，眼睛又明亮了几分，对仍然有些惊惶的信王说道：“该交代的朕也差不多都交代了，朕不算是一个好皇帝，也没有多少事可以教你，以后这祖宗传下的担子，就辛苦你了。”
信王再次诚惶诚恐地作势要跪，却被朱由校不耐地止住，然后挥了挥手，将自己这个内心充满不安的异母胞弟、未来的九五至尊也遣了出去。
暖阁里登时只剩下软榻上呼吸声越来越沉重的朱由校和静静站在一旁的公输墨，朱由校长出了一口气，转头看着公输墨笑道：“阿墨，朕这段时间在梦里，经常回到小时候在东宫的日子。那时候父皇还是一个不受宠的太子，你是公输家被人嫌弃的旁支，被送到父皇这个随时要被废掉的太子身边。朕自幼是骑在你的肩膀上长大，那时候虽然后宫的其他人都对朕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是每日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忧，咱们被人喊作‘东宫大小魔头’，整天逗猫打鸟，刻木习武，嬉戏自在，多么快乐。”
公输墨听到这里，看着朱由校因为病重而肿胀的面庞，一贯坚毅的心也丝丝崩裂，鼻头微酸，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可惜父皇只不过当了一个月的皇帝，就驾鹤西去，也许是他也知道，这皇帝当起来太累了，就把这担子甩给了朕。”朱由校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这么想来，希望信王日后也不要埋怨朕，将这万里江山的重担，就这样丢到他一个不过十七岁的人身上。”
“朕越来越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了，话是越来越多。”朱由校摇摇头，接着望向暖阁窗外的景色，喃喃道，“阿墨，朕……终究还是有些眷恋哪……”
阳光透过暖阁那雕花精致的窗格，照在这位曾经有着雄心壮志的大明皇帝的脸上，他释然地闭上眼，惬意而又贪婪地享受着这最后的一丝温暖。
一生心坚如铁、坚信自己手中的刀能劈开一切的公输墨，终于垂下头，在暖阁里压抑着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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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天启皇帝朱由校于乾清宫暖阁驾崩，谥号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庙号熹宗。其胞弟信王朱由检即位，次年改元崇祯。
崇祯皇帝即位十个月后，魏忠贤被朝臣弹劾十大罪，奏疏呈上后，朱由检令首辅韩爌当堂宣读，随后下旨将魏忠贤下狱治罪，发配凤阳。魏忠贤行至阜城，忧惧之下，上吊自尽。在后宫一手遮天的奉圣夫人被贬为宫女，发配浣衣局。
京师阉党人心惶惶，不少人妄图勾结串联，都被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卖力镇压，田尔耕收到崇祯嘉奖，愈加自得跋扈。北镇抚司镇抚使许显纯则以病痛为由，向崇祯皇帝辞官，崇祯不许，回之：“卿家乃国家栋梁，朕甚倚重，勿轻言去就。”许显纯越发惊惧，竟真一病不起。
又三月后，田尔耕于睡梦中被墨卫缉捕，崇祯二年六月，田尔耕及早已病得奄奄一息的许显纯被押至午门，当众斩首。
自此阉党首恶尽除，其余惧魏忠贤势大而依附者，被首辅韩爌上疏求情，未加治罪，自此大明朝堂为之一净，似乎一切都依韩爌当年所想，向着他心中的光明盛世之治而去。
可惜光明之下的暗影中，韩爌并没有预料到，东林党派一朝得势之后，新的利益集团再次悄悄蛰伏在大明帝国这只臃肿巨兽的血管之上，开始偷取养分，暗暗滋生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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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崇祯元年，二月二十日，酉时一刻左右。
新皇登基的第一次春闱刚于五日前落下帷幕，从大明各地千里迢迢赶来京师参加会试的学子们，在放榜之后几人欢喜几人愁，落榜的考生们或失魂落魄，或释然豁达，陆续踏上归途，夕阳映照的广宁门外官道上，挤满了离京的伤心人。
官道一旁，站着两男一女，身着都察院官袍的殷洪宇和雷映真，正在和牵着一匹黑色骏马的殷小七话别。
“公输大人执意卸任，去德陵替熹宗皇帝守灵，圣上留之不住，很是发了一通火，如今你在这时候离京，圣上嘴上不说，心中怕也是有几分不悦的。”殷洪宇苦笑道。
“南方如今乱民四起，我等守护大明的墨卫不能只困守京师，否则天下皆变，独木难支。韩首辅既然有意派人去南方收集情报，我自荐而去，也能替圣上亲眼看一看南方的乱局。”殷小七笑着说道，“就是可惜昨日放榜，史宪之金榜题名，我还没来得及登门道贺，回头哥你帮我给他带坛好酒，和他说我回来再和他好好喝上一场。”
“史家那小子，可比你沉稳多了。”殷洪宇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说道，“公输大人临走前见过我一面，让我给你捎几句话，熹宗皇帝临走前，不知为何提到了你我的名字。他说你我兄弟二人感情深厚，他很是羡慕，说王恭厂这一系列事毕，他欠你一个赏赐，便赏了你一个新的名字，殷洪盛，希望你日后能大展所为，大明能在你和圣上这些年轻人的手里，再次兴盛。”
殷小七听完微微一怔，又回忆起当时第一次在明堂辟雍见到那位年轻皇帝的时候，对方身上的意气风发，不由得展颜道：“熹宗皇帝真是节俭啊，怎么不赏赐一些金银珠宝呢。”
殷洪宇没好气地拍了拍自己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的脑袋：“莫要妄言，你下次回京，记得自去应天府改名登记。”
“好好。”殷小七晃了晃脑袋，眼睛瞥到一直站在殷洪宇身边抱着双臂、依旧黑发如瀑、不发一言的雷映真，笑问道：“雷司狱，你今日过来就只是看看，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你还能活着回来吗？”雷映真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那是自然，南边可比京师还要繁华，比起担心我的安危，你还是多担心担心我不要被南边奢靡之风腐蚀了意志才是。”殷小七嬉笑道。
“那就早些回来。”雷映真红唇抿了抿，眼神转向一旁，语气略有些生硬地继续说完下半句话，“听说江南的花糕很好吃，你帮我多带一些回来。”
殷小七心下微跳，随后嘴角带起一个弧度，拱手抱拳道：“遵令。”
殷洪宇一脸坏笑地看着两人，故作不知地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殷小七的肩膀：“多保重。”
殷小七点点头，翻身上马，在夕阳的余晖中朝二人挥了挥手，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城墙高耸的北京城，双腿夹了夹马腹，沿着官道往南飞驰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