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辟雍的环池外,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忽然一阵风袭来,将国子监内的古槐吹得哗哗作响。一片刚刚舒展开来的青绿色槐树叶被风吹断了叶脉,从茂盛的枝干上飘落而下,坠在如镜面般的环池之上,荡起阵阵涟漪。
可惜这阵凉风却没有让围困着环池的这群人感到一丝舒缓,四周的空气反而随着时间的点滴流逝变得越发焦灼,就在康王渐渐开始不耐的时候,他终于看到环池南桥内侧桥头的金吾卫们再次让开一条路,韩爌和燕客二人身后跟着一位低着头、捧着一卷明黄色绫锦圣旨的金吾卫从人墙通路之中走了出来。
康王面色压抑不住地狂喜,他知道韩爌定然是拿到了环池辟雍里那个小皇帝的禅让诏书,他即将名正言顺地成为大明的下一任天子,了结祖辈持续了二百余年的怨恨夙愿。
韩爌三人走到康王面前,这位老臣躬身作揖道:“康王殿下,老夫不负所托,圣上已下了诏书。”
“好!好!”康王大喜道,“韩卿不愧吾之股肱!”
“圣上今日未带随驾的太监,所以派了身边的近卫来宣读。”韩爌解释道。
“无妨,但念便是。”康王摆了摆手,他此时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所谓的礼仪细节,只是急不可耐地想走完这一套流程。
咱家可以念呀……魏忠贤站在康王身后腹诽了一句,终究还是按下了想要如此表现一番的心态,很有眼色地没有在这时候给急迫的康王添乱。
韩爌点了点头,身后那名金吾卫展开祥云瑞鹤纹路的绫锦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承大统以来,夙夜匪懈,励精图治,然国事繁重,朕躬力有不逮。……今有惠宗一脉康王,悖逆天道,作乱犯上,令锦衣卫诸臣,共讨之!”
康王原本假模假样地半跪在地上接旨,正一脸惬意地听着那名金吾卫宣读的旨意,在听到后一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只是一时之间产生了错听的幻觉。
侍立在一盘的吴琛第一时间高喊了一句“保护康王”,就一把将还在跪在原地、怀疑自己耳朵的康王猛地拉起身来,往后方急急退避。
那位宣读圣旨的金吾卫念完最后一句话,便将手中圣旨一抛,露出剑眉星目,正是公输墨。他动作娴熟地拔出腰侧的雁翅刀,就直冲康王而去。
康王身周的几名夜卫纷纷怒喝着拔刀扑上拦阻,却被同时冲上的燕客一声长啸,一杆亮银长枪接连挑开数人。公输墨接连劈倒三名夜卫,最后被吴琛带着两人挡住,剩下的十余名夜卫也猛地扑上,一时间将公输墨和燕客两人团团围住。
“韩爌,你疯了?!”须发凌乱的康王站在后方破口大骂。
“臣奉圣上圣旨讨逆,何疯之有?”韩爌傲然道,原本燕客带来的十余名江湖客一头雾水地互相看了一眼,在韩爌的眼神示意之下,只能硬着头皮也拔刀加入了战团,靠着公输墨和燕客两人的武勇,一时间竟然和不到二十人的夜卫斗了个旗鼓相当。
“田指挥使,还不保护康王殿下,速速擒下这些人!”边上的明安图眼珠微转,立刻就喊破了今日能够决定局势的人的名字。
“田指挥使,圣上已下旨令你讨逆,事后论功行赏,此事已盖印颁旨,还望你不要自误。”韩爌在边上加出自己的砝码,“老夫当朝文臣之首,既然奉旨讨逆,纵死也不会任由这一介和建虏勾结的叛王登位。魏公公自愿奉上的四卫营兵符还在老夫的人手中,半个时辰他们就会赶来此地,田指挥使还要赌吗?”
咱家那是自愿吗?第一时间缩在一旁的魏忠贤又腹诽了一句,不过眼珠子却滴溜溜转了起来。
田尔耕面色数变,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起来。
“田指挥使,朕如登大宝,必将封你为……”康王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连忙高喊了半句,却差点被公输墨杀到身前,连忙闭上嘴跟着身边的夜卫狼狈地往东三堂的屋子里逃窜。
许显纯静静站在一旁,却已经分析好利弊,一扬手,一支响箭直冲云霄,顿时南边集贤门外传来一阵喊杀之声,那是门外等着的北镇抚司的几十名锦衣卫看到了约定的信号,开始冲杀进来。原本守在集贤门的南镇抚司锦衣卫刚才在环池围攻失利的时候,就被抽调了一半人手,现在没想到对面的同僚会突然发难,一时间被攻了个猝不及防,节节败退,很快就让北镇抚司的人冲进了国子监里。
“田指挥使,快做决定吧,你的时间不多了。”韩爌淡淡道,“莫让北镇抚司抢了大功劳。”
看着许显纯身边铁塔般的崔应元也杀入了战阵,康王身边的夜卫越来越少,田尔耕终于是做了决定,伸手高喊道:“锦衣卫听令,随我讨逆平叛!”
这句话决定了康王的最后命运,康王身边的夜卫尽皆战死后,这名谋算了多年、惠宗皇帝一脉的亲王被人五花大绑,押到了朱由校的身前。
“叛燕伪帝,朕乃惠宗皇帝十世孙,朕之血脉才是大明正统!”康王须发皆散,状若癫狂。
“勾结外敌,内讧宗亲,屠戮无辜百姓,你何德可称正统?”朱由校不屑地一摆手,“押去凤阳,囚进宗亲高墙了却残生吧。”
康王还待大骂,却早已被身边押解的墨卫堵住了嘴巴,很快就拖了下去。
“田指挥使,你平叛有功,朕不日自有封赏。”朱由校先安慰了一句跪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田尔耕,这才转头对韩爌问道,“那个建虏额真呢?”
“回陛下,此人狡诈机敏,见事不可为第一时间逃匿,臣身边当时仅有的人手都在围攻康王叛逆,让此獠逃了。”韩爌歉然道。
“无妨,他已经羽翼皆断,掀不起什么波澜了。”朱由校摆手,随后正了正头上的翼善冠,笑道,“韩少傅,随朕去彝伦堂给国子监的诸位学子讲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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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后,锦州城外,一身商人打扮的明安图坐在一辆牛车上,笼着衣袖,匆匆在官道上跟着百姓的队伍往关外行去。
国子监一事最终功亏一篑,但他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些重要的事。韩爌进去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就转变了立场,明国的那位年轻的皇帝定然是开出了对方无法拒绝的条件。有什么能够比近在咫尺的从龙之功还要诱人?明安图很快地想到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答案,每一个都意味着这个庞大的明国很快就要发生惊人的巨变。大金汗国藏于明国的暗探在这一次行动中几乎损失殆尽,他要第一时间将这个情报带出关外,禀明台吉。
牛车在官道上颠簸起来,很快前方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队巡查的官吏,明安图压低了头上的毡帽,眼珠微转,看到官道边上支着面店招牌的面摊铺子,拉了拉手里的缰绳,在面摊前停了牛车。
这面摊铺子和官道边上其他贩卖辽东特产的小摊一样,都是明国百姓做自家生意的流动商铺,有时候查得紧了还得给卫所上供几吊银钱,但是官道来往客商众多,生意依旧红火。
这临时支起的面摊铺子很小,一共就摆了四张方桌,上面有两桌已经坐了几名食客。扑面而来的面香气,让忙着赶路饿了大半日的明安图觉得腹中有些馋意,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远处巡查的那队明国官兵,跳下牛车,大咧咧地坐到一张空桌前,伸手招呼了一下灶台前正在忙活的面摊店家:“店家,给我来一碗野菌酸菜面。”
这面摊的店家是一个看起来略有些怠懒的年轻人,他应了声好,将案板上切好的面块揉搓成拇指粗细的面条,切成两寸长短,在盆边按成薄片后,往烧得滚烫的大锅里撒下去。一个看起来是他媳妇的年轻妇人侧着身坐在灶火旁帮手生火,脸上被炭灰粘得灰黑,看不清模样,不过穿着宽松粗布衫的身段依旧能看出几分婀娜来。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菌酸菜面就被送到明安图的桌案前,他收回打量的目光,从桌上的筷筒里取过一双木筷,在自己的衣袖上蹭了蹭,便夹起一筷子面送到嘴里。
辽东这野菌酸菜面,也算是一份当地特产,野菌都是山上采摘的时令鲜菇,配上腌制的酸菜,虽然没有荤腥,但却鲜香开胃。
不过明安图这一筷子下去,眉头却皱了起来,这面厚薄不匀,好些沾在一起还夹着生,野菌也是过了时令的干货。明安图看着越来越近的那队明国巡查官军,按下心中怨气,却在吃第二筷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暗道不妙,就要不顾被发现的风险弹身而起,结果却不知何时已被那年轻的店家和妇人摸到身后,两双手直接按住了他的肩膀和双臂,让他动弹不得。明安图心下冰冷,眼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行动,邻桌那名背对着他吃面的食客已经转过身来,一双粗粝的大手伸出,瞬间熟练地卸掉了明安图的下巴。
那食客抬起头来,明安图双目圆睁,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是他以为早就死在王恭厂的那名明国叛将殷洪宇。
“嘴里的毒丸你现在咬不破,咱们的恩怨回牢里再一点点分说。”殷洪宇随手将桌上满是油污的抹布塞进明安图的嘴里,在这名满心绝望的金国暗探额真耳边低声说道。
看着其余墨卫将明安图押走,殷洪宇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打扮成店家夫妇的殷小七和雷映真,笑道:“最后一条漏网之鱼也已经捕获,此事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国子监事了咱们一刻未停,就一路追着明安图的尾巴到了这里,现在总算可以休息了。”殷小七伸了个懒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下面了。”
“还不是你在家里做少了,程叔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殷洪宇摇头道,“这明安图吃下去第一口面就发现了问题,要不是我们手快一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
“家里都是老林叔下的面,我哪有机会插手?好在最终结果没出差错就行。”殷小七挠了挠头。
“回头帮我问问老林叔。”一脸炭灰的雷映真突然在一旁插口。
“啥事?”
“他会不会做好吃的甜口面。”雷映真认真地说道。
“呃……”殷小七光想象了一下一碗满是白糖的面条,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起来你不是自称好吃之人,为何对甜食这么无动于衷。”雷映真好奇道。
“还不是赖我大哥,小时候我爱吃麦芽糖,天天溜出去找卖货郎讨要,我大哥嫌丢人,给我买了整整一大板,让我啥都不准吃,光吃这一板麦芽糖吃了五天。”殷小七没好气地说道,“这五天里我连喝口水他都丢块糖进去,那次以后就把我整伤了,看见甜食就容易反胃。”
“厉害。”雷映真对殷洪宇竖起了拇指,换来殷小七一个白眼。
“这一路都没好好吃一顿,这剩下的面团都和好了,也别浪费了,你们俩好好坐着,我来给你们整一点正宗的野菌酸菜面。”殷洪宇挽起了袖子,坐到灶台边,翻了翻炭火后继续说道,“要不是怕明安图一照面认出我来,可不能让你糟蹋了这么多面条。”
“是是是,小时候都是大哥做饭给我吃,虽然和老林叔是没的比,但好歹吃不死人的。”殷小七笑嘻嘻地拉着雷映真坐在边上一张方桌上。
雷映真习惯性地伸手往怀里摸了摸,这才想起今日乔装换了身粗布衣衫,惯常带着的饴糖没有地方搁,只能叹了一口气,将下巴搁在桌面上,乌溜溜地眼睛盯着殷洪宇在灶台那边操作。
水很快就开了,殷洪宇也将盆边的薄片取下,却没有直接丢进锅里,而是往锅里撒了一点点粗盐,这才将那些薄面片丢入滚水中,边丢边拿长筷轻轻搅拌:“你刚才肯定是忘了撒盐这一步,所以面片都粘在一起了。”
“我能这么快学会和面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这事可比破案难多了。”殷小七苦笑道。
“确实。”殷洪宇笑着说道,手里动作不停,很快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野菌酸菜面被端到桌上,殷洪宇拉过一张条凳,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虽然野菌是临时找来应付的干货,但是殷洪宇的面条拉得筋道,汤底的咸淡也调得恰到好处,加上开胃的酸菜,饿了一上午的三人食指大动,很快就将面前的大碗面消灭得一干二净,吃得最快的反而是看起来身形最娇小的雷映真。
殷洪宇看大家都吃得七七八八,又拿过三个空碗,将锅里的面汤盛了一些,端到桌前:“这面口重,再喝口面汤清清口,正好休息休息。”
“大哥,你在建虏那边经常自己做饭吗?我还以为你在那边混得不错呢。”殷小七吹了吹面前的汤碗,好奇问道。
“身在曹营心在汉,混得越好心里越害怕。”殷洪宇喟叹道,“而且建虏那边多食牛羊大肉,吃多了腻得慌,就越发想念咱们大明的挂面馒头。”
“还有饴糖糕点。”雷映真很有同感地点头补了一句,惹得殷家兄弟二人笑了起来。
这一阵发自内心的欢欣笑声和刚才那一碗热气腾腾的家常面,好似冲破了原本那一直隔在兄弟两人之间若有如无的隔膜,殷小七很是放松地靠在桌边,直接开口道:“大哥,事情也都差不多收尾了, 好多事我都梳理得七七八八,但是你那边还有不少事我想要问问你。”
“正好,离京之前我和那个燕客匆匆聊了一阵,算是把一些困惑解开,本想回京和公输大人说个清楚,不如趁现在先和你理个分明。”殷洪宇擦了擦嘴角,将空碗推到一边。
“稍等一下。”雷映真这时候突然张口。
“没事不着急收拾,你要嫌乱的话,我们可以去旁边那张桌子说话。”殷洪宇摆手道。
“哥你想多了,雷司狱应该不是喜欢收拾的人。”殷小七看着雷映真盯着灶台的眼神,很快做出了推断,“你是不是没吃饱?”
“主要是不想浪费,我看还有些面剩下,是不是可以再来一碗?”雷映真扑闪着眸子,嘴角还带着面汤。
“可以。”殷洪宇哭笑不得地站起身,很快用剩下的面团拉了面片给雷映真又下了一碗面端到桌前。
“多谢,你们哥俩去邻桌聊吧,我吃饭不占耳朵,听听就完事了。”雷映真挥了挥手,夹起面条吃了一口,微微皱眉,嘟囔了一句淡了,自己起身又去缸里舀了两勺酸菜。
坐到邻桌的殷洪宇看着雷映真忙上忙下的动作,不由得笑道:“也是个妙人。”
“估计她身手练得这么好,就是为了抢吃的不落人后。”殷小七这句话惹来了雷映真含着面条的一个白眼,他笑着转过头,继续说道,“那咱们从头说起吧,你们什么时候进的京城?”
“我们四月初就进关了,一路为了隐蔽行踪走走停停,分了好几批人进的京城,我跟着明安图一起应该是最后一批,进城的时候是五月初一。我们用的路引应该是韩爌那边给康王一行人的,只是他没想到康王还同时联络了建虏这边。”殷洪宇想了想,“估计他们勾搭上的时间还要更早,明安图才有时间调动建虏藏在明国北方的大部分暗探,做下一个这么复杂的‘托阿都里’计划。”
“进城以后你们就一直待在细木厂那间厂房里?”
“是的,我从入关开始,就想方设法要给墨卫传递消息,可惜明安图一直对我们这群投降过去的汉人提防得很,除了一直有安排建虏一对一跟着我们,具体的计划细节都是临行动前才告诉我们只言片语,等我得到王恭厂一事的消息的时候,只来得及仓促之间给能接触到的墨卒乌鸦留了一个口讯,可惜没能帮到更多。”
“接着你就跟着去了王恭厂?”
“是的,明安图派我和一个叫博穆的手下一起去王恭厂,估计一开始的打算是留我做那个点燃火药的替死鬼。不过我一直伪作不知,趁博穆不备,偷袭解决了他。我本以为王恭厂危局已就此解决,没想到明安图谋划周密,还布置了后手,厂坊里还有一个工匠自杀式地点燃了火药,我被炸伤得比较重,只能匆匆伪造了那具尸首用作提醒,并将墨牌丢在尸首附近,心想应该有墨卫可以收到我墨珠里的留言。”
“可惜这墨牌阴差阳错之下被我收了起来,结果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殷小七苦笑了一下。
“未必是坏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墨卫里出了叛徒,如果消息被苏行截到,可能结果会变得更差。”殷洪宇说道。
“不过我当时第一时间赶去了王恭厂,那边几乎夷为平地,大哥你当时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殷小七好奇道。
“其实王恭厂的爆炸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殷洪宇竖起两根手指,“先是有人引爆了一批火药,那时候王恭厂只有爆炸的附近起了大火,可是紧接着大火就吞噬了火药库。”殷洪宇叹了一口气,“我眼见凭人力无法扑灭大火,只能赶紧找地方躲藏。也是运气使然,我和博穆当时是藏在运输武器的马车混进的王恭厂,在武器局里找到了一间地库我们躲藏了半日,也是在那地库里我解决掉了博穆。我当时第一时间想到了那间地库,可惜等我将将冲到地库门口,火药库就爆炸了,爆炸的冲击将我直接推进了地库之中,摔得七荤八素,伤了肺腑。”
“接着你应该没有回去建虏那边,明安图不会再信任你了,你躲到哪里养的伤?”殷小七边问边思索道,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握拳捶击一下桌案,“该死……”
“看来小七你已经猜到了。”殷洪宇略带歉意地说道。
“京城虽大,但是你能去的地方太少了。”殷小七盯着面前兄长的双眸,咬牙道,“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们不想把你卷进来。”殷洪宇的声音小了下去,“特别是程叔和我说了他最近几年一直在查青颖的事以后,我才明白墨卫里面估计出现了叛徒。明安图带着我们几十人拿着路引,在大明如入无人之境,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势力卷入了此事,不能让你继续介入。”
“怪不得程叔那几天屋里药味那么重,还一直不愿意让我们进屋,最后还搞了那么多古怪香料。”殷小七懊恼道,“我在外面查了一整天,却没有想到家里就藏着最重要的线索,姜还是老的辣,枉我自夸破案无数,愣是没有看出这程老头竟然一直在我面前演戏。”
雷映真在边上也被这信息惊得一顿,没想到自己当时苦苦寻找的殷洪宇竟然一直就藏在程家的宅院之中。不过她很快就坦然地将这个现在已经没了意义的念头抛在脑后,夹了一箸酸菜丢进嘴里,继续埋头吃着碗里的面片。
“程叔在北城兵马司的时候,和京城里三教九流打了几十年交道,要瞒过你一个小娃娃也不是什么难事。”殷洪宇笑道。
“大哥,我都二十了。”殷小七无奈地挥了挥手。
“是是,确实长大了。”殷洪宇眼神欣慰,视线却越过殷小七的肩膀,扫了一眼正在埋头吃面的雷映真,心下暗笑了一声。
“那后来你什么时候和公输大人联络上的?”殷小七没有察觉对方视线的细微偏移,继续问道。
“我见到雷映真来了家里,就知道公输大人怕是和你有了接触,但是我虽然伤势渐愈,但是因为不敢相信墨卫里的其他人,也就没敢露面,只能悄悄跟着你们行动。”
“哦,所以昙花寺那次,是你先惊了建虏的人!”殷小七恍然大悟,再次想通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关窍。
“是的,当时程叔借着出来透气的名义给我做了掩护,我缀在你们的行踪后面,结果看见了阿格泰他们正要埋伏,赶忙用弩箭惊了他们,也给你们提了醒。”殷洪宇面露赞赏道,“想不到小七你的身手又有精进,自己就解决了对方三人,我暂时不想惊动墨卫,也就没有更多的插手。”
“不过很奇怪,既然燕客和康王他们早就联手,为什么要故意救走林义奇的孩子,还引宪之和我们去昙花寺和建虏打了一场?”殷小七皱眉道,“这是另一个我一直没有想通的事情。”
“这件事燕客和我聊过,因为韩爌一开始就没想到康王会引了建虏入局。他们原本的计划只是要在王恭厂的试射演练场造一场事故,结果因为那连珠琉璃铳的制造故障,演练临时取消。没想到明安图那混账竟然借机引爆了王恭厂的火药库,造成京师生灵涂炭。”殷洪宇狠狠地看了一眼明安图被押走的方向,“燕客说韩爌也气愤不已,所以吩咐燕客将建虏引出来,想要借着史可法的眼睛将有建虏混入京城之事传播出去,让他们不敢再有妄动。史家大郎作为‘六君子’的嫡系后辈,说的话很有分量,不会被人轻易忽视,但是他现在的身份又只是一个国子监生员,不会引来太大的势力直接插手,破坏掉韩爌的整个计划,而且燕客和他有过交集,史家大郎太适合这个角色了,所以就这样被卷了进来。可惜韩爌千算万算,没想到史家大郎还有你这样一个同窗,结果导致引发了墨卫的关注,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收拾。”
“怪不得这件事虎头蛇尾,这燕客造了一番声势却突然没了下文,原来是弄巧成拙。”殷小七笑道。
“是的,后来他们就不敢再对建虏那边动手,只好换了一个计划,让燕客混进顾秉谦的门客里,准备用他来做一个替罪羔羊。”
“那‘孙儿首辅’还真是一只蠢到家肥羊。”殷小七正笑间,却想起自己和史可法送到了韩爌门前的一番作为,不由得笑容苦涩了几分,“可能我们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韩爌这老狐狸,藏得够深。”殷洪宇对这位敢算计圣上的老臣可没有什么好脸色,“此人野心太大,重掌内阁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目前只能行步看步了,这事估计也不是咱们可以操心的。”殷小七叹道,“所以容妃一事,也是韩爌那边下的手吗?建虏可没法混进皇城。”
“下手的应该是田尔耕那边,但田尔耕不知道的是,他下令动手的那个宫女关秀梅,其实是韩爌的人。关家当时被阉党所害,是韩爌救下了关家仅存的血脉,所以关秀梅愿意去做这个死士,还除掉了田尔耕派去盯梢的张越,然后故意找到墨卫提供半真半假的线索混淆视线,让韩爌藏得更深。她下毒所用的应该是苏行提供的墨珠毒丸,所以找不到寻常毒物的痕迹。”殷洪宇唏嘘了一声,然后感慨道,“至于王恭厂那一日火药库爆炸,按道理是不会殃及十几里外的皇城的,是能够进入皇城的田尔耕手下的锦衣卫预先埋布了火药,同时引爆,想要借机谋害圣上,这才导致了献怀太子和其他宫人的伤亡。容妃当时估计看到了什么,想去和她那个便宜叔叔魏忠贤说上几句,可惜她身边的张越和关秀梅都是田尔耕的人,这容妃刚露了点端倪,就被灭了口。”
“现在田尔耕反正有功,肯定不会认下此事了。不过魏忠贤现在和他势如水火,他们两犬相争,却不知道自己都是韩爌那老狐狸的眼中钉,蹦跶不了几日了。”殷小七轻笑道。
“魏忠贤这阉人也着实好笑,借势作威作福了这么久,燕客劫了个道就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对康王惟命是从。”殷洪宇嗤笑了一声,“燕客说他当时啥都还没来得及说,这位九千岁就当街给他跪下了。”
两兄弟说到此处,觉得那画面甚是滑稽,又是一阵哄笑。
笑声渐歇,殷洪宇继续说道:“说回公输大人这边,也是我在追踪你们的时候,突然被程家门口一个流浪汉拦了下来,过了几招才发现不对,竟然是公输大人。”
殷小七这才想起当时在程家门口遇见的那个浑身湿透的醉汉,不由得扯了扯嘴角:“要命,我还施舍给公输大人两枚铜钱。”
“没事,他说你看着这么心善,又是新进的墨卫,应该和叛徒没什么关系。”殷洪宇咧嘴笑了笑,随后面色微正道,“我和公输大人联系上以后,就把前后的事情都联系上了。墨卫里出现了叛徒,京城里还有好几股势力联合在一起要对圣上不利,公输大人立刻决定带我连夜潜入皇城,面见了圣上。”
“是不是圣上决定借此以身作饵,将幕后的势力和墨卫的叛徒引出?”殷小七想到明堂辟雍里面色镇静的年轻皇帝,微叹道。
“是的,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圣上已经病入膏肓,自然不肯让圣上以身犯险。不过圣上坚持的事情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所以公输大人只能诈死,和我乔作金吾卫,一起守在圣上身侧,完成国子监这场大戏。”说到圣上的事,殷洪宇也是眼神微暗。
殷小七叹了一声,望着辽东关外的远山,不由得喃喃道,“圣上时日无多,我等墨卫存在的意义又是如何呢?”
“于暗墨处守护大明。圣上曾说过,你我要守护的不是皇帝一人,而是这辉煌大明的存续。”殷洪宇慨然说道。
一直被遮蔽的阳光突然穿透了绵密的云层,照映在这条官道之上,将温暖的金色日光一视同仁地覆盖在面摊上坐着的这三名心绪复杂的年轻墨卫和官道上行色匆匆、忙碌着生计的大明百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