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死脉
布知道2025-11-07 14:275,514

  “康王殿下,可否让老夫和圣上说几句?”一直在边上静静看着一切的韩爌,突地开口说道。

  这句话里的“圣上”二字,让康王觉得异常刺耳,但是面上却没有透露出一丝不耐,韩爌这位三朝老臣,身为如今朝堂之上的文官魁首,是他必须招揽拉拢的对象,否则他就算能在这里了结里面那位年轻皇帝的性命,也无法顺利轻松地取而代之。

  “自然可以,本王也不想同室操戈,韩卿若是可以说服他禅让,本王在此承诺,可以保他做一个平安亲王,度过余生。”康王貌似仁厚地微笑道,“不过韩卿还是要小心对方绝境之下鱼死网破,可要本王派人跟随护卫?”

  “无妨,若老夫真被擒住,康王不必顾忌,直接动手便是。”韩爌淡然道,只带着手握长枪的燕客一人跟随,缓缓走上环池南桥。

  堵在环池南桥外侧的锦衣卫们,敬畏地为这位身着一品绯袍的老人让开了一条道路,环池南桥的桥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体,鲜血沿着汉白玉桥砖的缝隙缓缓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韩爌足下的青缎面皂靴从四处蔓延的血渍上踏过,带起的血水让他身上那件一品绯袍的下摆底端,很快被染成了红褐色。这位老人面无表情地走到环池南桥内侧刀锋林立的墨卫面前,行了一揖,朗声道:“臣少傅、太子太傅、建极殿大学士韩爌,求见圣上。”

  韩爌面前的墨卫们面色不善地盯着这位乱臣贼子,没多久身后有细碎的传话声一路传来,最前面一名头盔上溅满鲜血的中年墨卫让众人让开一条通路,用长刀封着入口,看着韩爌身边的燕客冷冷道:“把武器丢在此处。”

  满面络腮胡须的燕客嘿然一笑,将手里那杆亮银长枪随手一掷,“夺”的一声脆响,那杆长枪斜斜地插进了桥面石砖的缝隙之中,立在了风中。

  那名中年墨卫看到这一幕后双眸微眯,和身后一名年轻的墨卫多交代了一句,这才移开手中的长刀,示意二人可以从自己身后这条通道里,进入明堂辟雍面圣。

  “多谢。”韩爌微微颔首,领着燕客沿着这条刀剑环伺的通道,穿过了环池南桥内侧桥头由数十名杀气四溢的墨卫组成的阵型,走上六阶石阶,抬脚跨过明堂辟雍南大门高高的门槛,走进了这间现在略显得有些拥挤的明堂辟雍之中。

  明堂辟雍正中的宝座上,一身龙袍的年轻皇帝不露喜怒地端坐其上,韩爌弯下身子,白发苍苍的颅顶正对着宝座,低声道:“臣有本启奏。”

  宝座上的朱由校冷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抬手道:“奏来听听。”

  韩爌一掀衣摆,跪伏于地,语声怆然道:“臣韩爌,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伏惟陛下,承天之祐,握天下之柄,然陛下自即位以来,国事多由宦臣代行,彼等无德无才,惟凭陛下宠信,恣意妄为,败坏朝纲。今陛下听其言,行其计,致使忠良之士离心,奸佞之徒得志。国家之事,岂容如此!实乃国家社稷之大忧。

  “臣闻,自古帝王,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社稷安宁为重。禅让者,乃圣君之大道,为天下万世之福祉。昔尧禅舜,舜禅禹,皆因圣德之广,禅让之贤,故能垂范百世,为后人景仰。

  “国家大事,宜有贤能之士承之,以安邦定国,造福万民。臣斗胆进言,恳请陛下以尧舜之心,禅让于贤明之储君,以安社稷、定人心。”

  明堂辟雍大殿内登时怒斥声并起,朱由校伸手下压,墨卫们令行禁止,大殿内很快安静下来。朱由校语气里满是嘲讽地笑道:“好一个耿耿忠臣,好一个禅让以安社稷、定人心。韩少傅,您倒是给个建议,朕应该将皇位禅让给哪位贤明储君呀?”

  “康王朱胜樘,此时正在环池外,静候圣上决议。”

  “康王……朱胜樘……”朱由校在脑中细细回忆了一遍,却不记得有哪位亲王的封号是此,不过这康王的名字在他脑中掠过的时候,他心下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

  “圣上好记性,康王确是惠宗皇帝一脉,第十代胜字辈的亲王。”韩爌赞许道。

  惠宗皇帝乃是太祖高皇帝之孙,年号建文,靖难之役成祖攻入南京之时自焚于皇城,随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荒谬,成祖苦苦寻觅那么久都没有找到的惠宗皇帝,怎么会在两百多年后冒出来一个什么后裔血脉!”朱由校不由得笑道。

  “臣本也不信,但是康王带来了惠宗皇帝当年带走的玉玺,几件太祖高皇帝秘库的大内秘宝,以及数封亲笔书信,想来是造不了假的。”

  “哦,那当年成祖皇帝搜山索海,还派了三保太监在南洋和西洋寻找惠宗皇帝的踪迹而不得,他们这一脉却又是在哪里躲了两百年呢?”朱由校听到这里,原本的愤怒平静了一些,反而多了几分好奇。

  “说是一开始藏于琉球,后担心‘三十六姓’中有人往大明通风报信,又悄悄潜去倭国,这一去就是二百余年。”

  “倒是有够隐忍。”朱由校略有些不屑地评价了一句,“韩少傅为何就觉得这躲躲藏藏了二百余年的一个康王,可以比朕做得更好呢?”

  “臣,只是想赌一赌。”韩爌叹了一口气,直起身来,盯着宝座上的年轻皇帝,语气加重了几分,“陛下当政不过六年,却致权宦横行,建虏掠关,民怨四起。臣之益友,杨涟、左光斗等六位朝堂忠臣,只因秉忠直言,弹劾权阉,就被厂卫无故栽赃入狱,惨死狱中。臣不会再重蹈他们的覆辙,重疾需用猛药,所以臣想赌一赌看,是不是可以换上一位圣明之君,救一救这大厦将倾!”

  这句话再次引来殿里诸位墨卫怒目而视,韩爌消瘦的身躯站得笔直,不为所动。

  殷小七站在大殿的一角,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这位须发皆白、看起来为了心中信念视死如归的老人。他不由得想起当初在崇效寺的那间简陋木屋之中,这位老人在他面前也是如此的风骨姿态,只是那时那番作为,却好像仅是一场为了引他入瓮的好戏。而此时这重兵围困下的明堂辟雍大殿中,这位老人说的这番话语,又有几分真假?抑或是自始至终,他其实都是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的选择和信念?殷小七想不出答案,只能心情复杂地在心底微叹了一声。

  宝座上的朱由校轻轻鼓了鼓掌:“不愧是三朝老臣,东林魁首,朕的老师。韩少傅这一番话说得真是鞭辟入里,看起来朕似乎真的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昏庸皇帝。”

  “臣不敢妄论。”韩爌看起来依旧云淡风轻地说道。

  “朕看你敢得很!你敢勾连建虏,造王恭厂大案,敢置京师数千百姓于死地,这就是韩少傅你嘴里的挽大明于将倾?”朱由校重重拍了一下宝座扶手,“你根本就是惺惺作态,荒唐可笑!”

  韩爌听了这句话,面露一丝苦涩,怅然道:“此事本不在臣计划之内,原本王恭厂一事只是……针对圣上而已,没想到康王竟然和建虏也有……合作,而这些建虏又如此心狠手辣,见圣上试射演练场一行取消,竟然直接引爆了整个火药库。但事已至此,臣也只能顺势为之,不能让这些百姓白白牺牲。”

  “韩虞臣!”朱由校听得无名火起,不再顾忌曾经的那些师生之谊,直呼对方名号。他猛地站起身子,怒喝道:”这些百姓根本就不想什么所谓的牺牲,他们原本在京师过着安定平和的生活,只因为你的狼子野心,引狼入室,导致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几千条冤魂,包括朕无辜的炅儿,都是你野心的祭品,你已经丧心病狂了!”

  韩爌有些颓然,随后不甘道:“陛下,臣既然已经行此计划,自然早就将身前身后名抛之脑后。张叔大改制富国,死后开棺戮尸,于少保危局救国,午门斩首,全家流放,为救大明,老夫不吝此身,纵有错失,也是为了守护吾心中之大明。”

  “韩少傅,朕的父皇在东宫受尽冷眼,好不容易即位,却不足一月就龙御宾天。仓促之下,朕十六岁初登大宝,满朝文武勋贵,清流重臣,都恨不得用自己的意志来左右朕,若不是朕任用魏大伴,哪来的内库充付三饷,维系朝堂平衡?朕自然也知道宦官坐大后,会为祸中央,所以朕是否也可以和你一样,说一句自己纵有错失,只是为了守护朕的大明?你说朕害死了诸多忠臣良将,朕倒想问问你,这些一共有几人?而韩少傅一手促成的王恭厂一事,户部最终抚恤统计出来的数字,是亡两千七百户,有名字在册者,四千三百二十一人。”朱由校盯着韩爌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还是说在你韩虞臣眼中,京师的这些无辜百姓,几百几千人的性命,抵不过你们一名所谓的东林清流、忠臣良将的命重要?”

  一直觉得自己在舍生取义的韩爌,终于是被这句话逼得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面色涨红,结结巴巴地说道:“臣……臣……”

  “罢了,事已至此,朕也不妄图用一番话就能说得韩少傅回心转意。”朱由校有些意味索然地坐回宝座之上。

  “圣上说得对,但臣已经没有退路了。”韩爌重新振作了精神,苦笑地躬身道,“康王和田尔耕现在陈兵于环池之外,已决意火攻,陛下在这明堂辟雍内已经无路可逃。但陛下和臣不一样,陛下依旧还有退路。看在臣与圣上一朝君臣和一世师徒的情分上,臣恳请陛下自行禅让于康王,不要再白白牺牲这大殿内忠诚将士的性命,康王已经答应臣,圣上禅让之后还可以做半世平安亲王。”

  “韩少傅,你也是三朝老臣了,不会这么幼稚吧?代宗英宗之事犹在,兄弟尚且如此,这和朕有着血海深仇的惠宗一脉,如何会留朕的性命?”朱由校嗤笑了一声,随后问道,“不过韩少傅有没有想过,康王拿什么和建虏谈妥的这次在大明腹地的合作呢?”

  “臣不知详情,想来应是广开互市,结兄弟盟约之流吧。”韩爌叹了一声。

  “韩少傅想得太简单了,建虏屡屡犯关,区区一场大胜就可以打出的互市结盟,如何能解其贪婪?”朱由校摇头道,“惠宗皇帝当年就不喜燕北,嫌其临近边关,荒而贫瘠,这康王怕是和建虏商议了割让北地、划江而治,建虏才会为了一个已经消失了两百余年的支脉亲王,精锐尽出,做下此等冒险之举。”

  韩爌双目圆睁,惶然道:“不可能,他怎么敢!”

  朱由校略有些玩味地笑道:“朕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韩少傅是平阳府人吧,不知到时候你作为这样一个千古罪人,如何面对要被建虏凌虐的家乡父老呢?还是你准备到时候在这新皇面前来一个死谏,用北地千万人之性命,换你最后的一点清名?”

  韩爌面色愈加惨白,褪去了那份为了信念的狂热之后,三朝阁臣的他瞬间明白面前这位年轻皇帝的分析一针见血,康王如果不是付出极大的利益,根本不可能获得建虏如此尽心尽力的帮助。

  “臣……罪该万死……”韩爌悲叹一声,涕泪横流,终究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其实朕还有个建议,想和韩少傅商议一二。”朱由校语调轻松了几分,斜靠在椅背上的脑袋微微歪了歪,炯炯有神的双眸看着对方。

  韩爌红着眼抬起头,在这明堂辟雍里君臣的四目相对之中,一刹那之间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在东宫第一次给当年还是皇太孙的圣上蒙学之时。那个戴着玉簪束发冠的幼童也是喜欢这样歪着脑袋,用亮晶晶的黑眼珠子望着自己。

  “环池外那康王身边应该并没有多少人,只是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现在手里怕是还有几百人手,他比韩少傅还没有退路,所以朕只要给他一个退路,他就会犹豫不决。”

  “没用的,谋逆是大罪,就算陛下不追究,他也不敢赌。”韩爌摇头叹道,“况且田尔耕此人甘心为阉党走狗,就是为了攀上高位。康王和他一拍即合,这铤而走险的从龙之功,他不会轻易放弃。”

  “你们不就是想换一个皇帝吗?但是朕有一个比环池外面那个与虎谋皮的康王,更好的人选。”朱由校淡然道,“吾弟信王,也曾是韩少傅的学生,今年不过十七岁,他来做大明的新皇帝,如何?”

  这句话登时在这间不大的明堂辟雍里掀起轩然大波,朱由校再次举起手让一众墨卫噤声,跪在地上的韩爌却继续摇头苦笑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禅让给信王怕只是缓兵之计而已,帝王无情,等此处一时之困解决了,不过翻脸如翻书而已。”

  “也是。”朱由校笑了笑,微微前倾身躯,对着韩爌招了招手,“朕一直听闻韩少傅擅岐黄之术,治国治人都是良才,历经三朝,身子依旧如此硬朗。朕前几日偶感风寒,头疼难解,你来替朕把一把脉,看看有何良策。”

  韩爌微微皱眉,一时不知对面这位末路之中的年轻皇帝,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突兀的话来。他犹豫了一下,对着身侧望向他的燕客轻轻摇了摇头,接着站起身来,迈步走上面前的三阶台阶,缓缓走到朱由校的身前。

  朱由校竟然真的挽起龙袍的衣袖,露出有些苍白的手腕,伸到韩爌的面前。

  明堂辟雍正中的宝座台上,一老一少这一对君臣师生,就这样诡异地面对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后韩爌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朱由校的脉搏上。

  不多时,原本只是当作陪这位年轻的末路皇帝最后一次莫名玩闹的韩爌,眉头却越皱越紧,他一时间竟然顾不得仪态,再次抓过皇帝的另一只手,有些慌乱地将宽大的龙袍袖口推起,颤颤巍巍地摸索着上面的脉搏。

  韩爌这一下突兀的动作,令殿内本就敌视他已久的墨卫纷纷拔出刀来,离得最近的公输墨更是两个跨步就冲上了宝座石阶,伸出手来就要将皇帝面前的韩爌擒下,却被身侧猛然蹿出的燕客赤手空拳地挡住了去路,两人拳拳到肉地打了一个回合,就被朱由校威严的声音止住了动作。

  “无妨,都退下。”

  站在宝座台上的韩爌却已经慌乱不堪,他不断重复尝试感知朱由校两手的脉象,最后终是难以置信地垂下手来,喃喃道:“微不可察,浊而无力,时有时无……怎么会……怎么会……”

  “太医院马院使已经给朕说过了,这是‘死脉’之像,神仙难救,短则一月,长则半年,这是朕剩下的最后时间。”朱由校看着对面的韩爌,语气淡然,仿佛不是讨论着自己的生死。

  “圣上!”离着宝座最近的公输墨,被这句话震惊得完全忘记了警戒对面那位危险的江湖客,睁大双眸,猛地转过头看着宝座上的朱由校。

  “抱歉,朕本想晚一些时候告诉你的,等朕把一切都准备好。”朱由校略有些歉意地对公输墨笑了笑,“所以朕明知国子监此行有危险,还依旧要反对你的计划,执意以身作饵,只是没想到钓到的这几条鱼有点大。”

  “圣上……”公输墨身为墨卫首领,一贯不惧任何危险,半月前在那条必死的密道中,依旧能奋力破局,竟然一时之间感到莫大的无助,不知该如何应对。

  “无妨,朕早有打算。”朱由校抬手宽慰了一番殿内慌乱的诸墨卫,转过头看着身前的韩爌,略有些伤感地笑道,“炅儿是朕唯一的血脉,他薨于王恭厂一事后的第二日,朕就拟好了传位于信王的诏书,韩少傅,现在你可愿辅佐信王,做朕的托孤重臣?”

  韩爌双目微红,犹豫了片刻,随即老泪纵横地跪在朱由校的面前:“臣,定不负圣上所托。”

继续阅读:第九十章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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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诏狮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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