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少年天子
一叶耕秋2025-02-13 09:523,529

  尉迟正荣进宫时,天子云瑾正在养心殿批阅奏章。胡公公在殿外,与尉迟正荣寒暄了几句。尉迟正荣平素对皇帝跟前的奴才们出手阔绰,与胡公公自然交好,三两句也便表明了来意。

  依理,大臣的奏折理应在早朝时递上来,但驸马不曾为官,此法自是不适用他,兀自来养心殿觐见也不愈礼数。胡公公向里侧瞄了一眼,小声向驸马爷嘱咐道:“南方异常霜冻,冻死了不少百姓,心情不大好。老奴进去提一嘴试试,若不肯见,驸马爷也别多想。”

  尉迟正荣也向里侧瞄了一眼,面露几分心疼,说到底,他虽贵为天子,实际却比凡儿年长几岁而已,抗此江山重任,属实不易。

  “有劳公公了。只需见机行事,万不要触犯龙颜,因我守责。”

  “有驸马爷您这话,老奴值了。”胡公公手中拂尘往腕上一搭,转身入内。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里面传来了胡公公的吆喝声。“宣驸马尉迟正荣入殿!”

  尉迟正荣闻声,正了正衣襟,挺起胸膛,阔步迈过高高的门槛。

  殿内偏榻前,一席玄色龙袍的云瑾正手持案卷,聚神审读,见尉迟正荣来到近前,才将案卷置于桌上。

  “微臣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尉迟正荣郑重跪拜。

  “驸马快请起。胡公公,快给驸马爷赐座。”

  尉迟正荣依旨站起身来,抬起头望去,天子眉宇间露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心里咯噔一声,显然此刻不是一个觐见的好时机,他甚至悄悄打起了退堂鼓。

  待小太监搬了椅子在他身后,尉迟正荣轻轻搭了个边,背挺得笔直。

  “驸马不必这样拘谨。这里无外人,轻松一点无妨。皇姐进来可好?”云瑾语气平和,似尽力驱赶疲态。

  “臣待公主感谢圣心眷顾。她一切安好,还拖微臣转达皇上,万事皆需以龙体安康为首,万不要一忙起来就不眠不休。”

  云瑾长叹一口气。“朕也时常这般提醒自己。可是,难啊,举国百姓,家家户户,哪一户哪一行不牵动着朕的心哪。”

  尉迟正荣悄悄垂下了头,心想,这里还有一行,又要牵动你一下。

  “驸马突然觐见,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朕说?”

  皇上这样一问,尉迟正荣竟有些难以启齿,嘴角嗫嚅了好几下,都没挤出声来。

  云瑾端详着他,已觉出了异常,宽慰道:“驸马但说无妨。朕平素与驸马府开口从无见外,驸马与朕也自当不见外。”

  尉迟正荣闻之,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深深一躬身。

  “臣多谢圣上宽宥。臣不敢欺瞒圣上,此番觐见,实为坊刻业发展受阻之事,欲请圣上裁决。可微臣眼见圣上为举国之事殚精竭虑,又觉为此等小事,再给圣上添一重烦忧,实在有失臣子本分……”

  “唉,驸马多虑了。朕既坐在这龙椅之上,为天下诸事烦忧便是朕的本分。你且不要有这么多顾虑,坐下来与朕说说,坊刻业怎么了?朕听闻,你家公子,我那外甥年富力强,才华出众,正是这个行业的翘楚。怎么,难道现今的难题,连他也困住了?”

  “圣上如此赞誉犬子,臣惶恐。不瞒圣上,臣今日所言之事,恰是因犬子而起……”尉迟正荣心一横,将凡语堂遭遇全行业抄袭篡改之事一口气说了出来,好似稍缓一口气,就没有勇气接续下去一般。

  天子听得认真,全程没有插言一句,静静地歪靠在小榻上,听完了事情始末。

  尉迟正荣偷偷瞄了一眼圣上,却没有看出他半分的态度……场面静默得骇人,尉迟正荣心里七上八下的,圣上不表态是什么意思呢?该不会是认为驸马府为了私利,在御前危言耸听吧?或者,疑我有仗着皇亲寻求庇护的嫌疑?

  差不过一炷香燃进去了,皇上才好似将将还神一般开了口。

  “驸马,以你看,抄袭、盗版是什么样的行为呢?朕有点不懂,若如你所说,抄袭、复刻、盗版阻碍了坊刻业的长久发展,那么,历朝历代翻印经史子集算不算抄袭?换个角度想,如没有这种绵延不绝的复刻,经典何以流传至今?”

  这……尉迟正荣浑觉自己额上的汗珠都要冒出来了。圣上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恼了,怀疑我们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寻私利?

  “臣,臣以为……”尉迟正荣吭哧半晌,说不出话来。

  “驸马以为什么?说来听听。”云璟面色稍沉,声音已现不耐。

  尉迟正荣吓得噗通跪地,眼睛一闭,豁出去了。“臣以为,民间传奇与经史子集无法比拟,后者是国之荟萃,四海遵从的行为准则,自当广而印之。但即便如此,臣也曾听闻,历代均有销毁错漏较多、质量下乘版本的行为,以确保流传版本的精准。臣以为,此用意也不排除包含保护正版的初衷。且此类圣贤书,一来创做者已过百年,二来主持刻印者多为官刻,复刻既不损作者权益,也不损书商利益,自不在臣今日所陈范畴内。反观后者,著书者是我大雍百姓,造印者是我大雍书商。若篡改,盗版横行,著书人和刻印人的利益如何维护?倘若二者权益均遭侵损,长此以往,谁还潜心创作,谁还挑灯夜审,以求好书?那么,我朝才方兴未艾的坊刻业,是否会因此夭折?圣上圣明,必能探知其中厉害。”

  “呵。”云璟不咸不淡地冷笑一声,“那依驸马看,这事该如何?“

  尉迟正荣浑然觉得后背衣衫已被汗浸湿,头紧紧叩在地上。尉迟正荣奓着胆子掏出奏疏,呈过头顶。

  “微臣不才,草写了一份建议。”

  云璟瞥了一眼胡公公。胡公公接到示意,上前取了奏疏,呈到御前。天子展开细细阅毕,不动声色的合上折子。

  “书籍刻印前应向官府报备,获得公示正版声明和合法书号后上市。如若未经报备私自上市,属于犯罪。如若盗版,处以十倍罚金并销毁雕版……驸马此法,有些狠吧?”

  尉迟正荣战战兢兢抬头瞄了一眼龙颜,又重新叩了回去。

  “圣上,臣以为法不严,无以震天下。更重要的是,此法不仅利于坊刻业长久发展,更利于朝廷掌控书籍内容,以防不臣分子利用刻印便利,传播反庸言论,损我大雍基业。实乃,一举数得……”

  “可是这样一来,朝廷又得加派人手主理书籍申报事宜,岂不是凭空又多了一项支出?那不是违背了朕当初裁撤造印司的初衷?姐夫啊,朕不是不想管,而是国库本就吃紧,南方又遭遇百年罕见霜冻,朝廷眼下捉襟见肘,钱只能花在刀印上。”

  “臣,臣粗略算了下,若行此法,单《瑛瑛传奇》一作的盗版罚没就将抵上书籍登记部门三至五年俸禄。”

  “可几年后呢?抄袭风遏制住了,盗版书消灭尽了。这些官员的俸禄又从何出?仍是一笔头疼账啊。相比这个,朕更关心南方的受灾百姓。”

  尉迟正荣一咬牙。“圣上,驸马府多年沐浴皇恩,理应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尽力。尉迟家愿捐棉衣三万,米粮万担,以助受灾百姓度过难关。”

  “这……”云璟即刻从榻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尉迟正荣跟前,双手扶住他的肩,“姐夫快快请起,朕替江南百姓,诚谢驸马府大义。”

  尉迟正荣惶恐地站起身来,躬着身子言道:“皇上言重了,为国输财,乃是驸马府分内之事。”

  “姐夫快快请坐。胡公公,研墨,朕要下旨。”

  云璟意气风发,提笔触墨,在尉迟正荣的奏折上落下朱批,并亲提“已申上司,不许复版”八个字,作为刻印登记的章戳,着书商印于书籍扉页。

  尉迟正荣直直地望着少年天子爽快的样子,心口疼得一抽一抽,就知道见他一次不被剥层皮决计走不了。他密集地在心里敲打着算盘珠,相比赔付鱼禾利润,还是捐赠衣物粮食便宜一些,至少还在圣上和天下人面前留下个好名声。不过,这笔账还是得算在凡儿身上,臭小子,你必须加倍给我赚回来!

  一炷香的功夫,皇帝手谕已然拟好,交胡公公送内阁遵照承办。云璟又与尉迟正荣不咸不淡地聊了一阵家常,还特别夸赞了几句尉迟凡的才华,而后便以朝事繁忙为由,下了逐客令。

  尉迟正荣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规规矩矩退出了养心殿。

  偌大的宫殿里,天子望着驸马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胡公公适时奉上一盏热茶。云璟拿在手里,却并没有动,侧目看向胡公公。

  “老胡啊,你说朕是不是有点过了,连自己的亲姐夫都要算计。”

  胡公公一顿,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躬身言道“皇上首先是大雍的皇上,其次才是驸马的姐夫。国事大于家事,皇上只是尽了天子的本分。”

  “哎,你啊,就是宽慰朕,朕知道。”云璟抿了一口茶,“其实,驸马一开口,我便已经认同了他。抄袭盗版无异于盗窃,朕岂能让大雍的文人都成为盗贼?这事若是旁人来奏,朕无条件就准了,可偏偏对驸马,我不能。哎,这些年,拿他的太多了,偏眼下缺钱,他又来觐见,倒省了我主动找他的颜面……”

  “皇上不要思虑过重,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朕也想不思虑这么重,可这天下的事哪一样是朕能脱得了手的?朕有时候真羡慕我那尉迟家的外甥啊,做自己想做的事,活得多么恣意潇洒。我与他分明是差不离的年龄,可你瞧瞧朕,暮气沉沉啊。”

  一番话说得胡公公眼泪汪汪。“皇上不要这说自己,您年少登极,平乱治内,无有一日不殚精竭虑,您有多辛苦,老奴最清楚。若非如此,大雍岂有今日面貌?”

  “嗨,你少在这哄朕开心。说来,我那外甥拿出的治理盗版的方法,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哪。这逸群之才的名号真不是凭空而来。”

  “陛下怎知不是驸马的主意,而是凡公子的?”

  云璟一声长笑,扫去了眼中忧郁。

  “我姐夫那人最是胆小,此生最大的胆量恐怕都用来追求皇姐了。可那折子上所列句句都透着开疆拓土的勇气,有远见又有决心,这显然不是驸马的心胸能够企及之事。”

  胡公公憨憨地笑:“皇上真是明察秋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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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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