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当尉迟凡带着一箱子书和那份他重新誊写好的奏疏，敲响父母房门时，尉迟正荣才帮公主系好衣领上的扣子。
“父亲，母亲，你们起了吗？孩儿有要事相商。”
“进来！”尉迟正荣没好气的应了一声，心说多大的事，不能等到用早膳时再说？
等到房门推开，眼见富贵费力地把一个大书箱抬进来，重重落在地上，他的眉毛蹙得更紧了。
“怎么？凡语堂近来出了这么多新书？我就不看了，你自己做主就行，不必凡事都来请示。”尉迟正荣好想儿子立刻马上带着那些书退出去。
“父亲，母亲，这些不是凡语堂的新书。而是其他书商抄袭我们的盗版书。”
云熙公主一震，快步上前拿了上面两本翻了翻。“这抄的是《瑛瑛传奇》呀，这些都是？”
“是，诚如母亲所说，全都是抄的《瑛瑛传奇》，恶意篡改，狗尾续貂，现在四顾书坊上比比皆是，几乎大小书商的店里，都有数个版本的崔瑛瑛。
怎么又是《瑛瑛传奇》？！尉迟正荣一听这书名就头大。“堂堂四顾书坊，就剩这点儿能耐了？盯着这本书不放了？那你来找我，又是想干嘛？”尉迟正荣言外之意，你不是挺能的嘛，出了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呀，找你老子干什么？
尉迟凡略微向后退了半步，郑重冲父亲一拱手。
“父亲，孩儿想请您面圣，将书商们唯利是图，恶意抄袭之风，上报天子，请朝廷拨乱反正，维护正版权益，以正视听。”
“你说什么？”尉迟正荣的眉毛一瞬立直，心说你小子一大早在这做梦是吧？
“父亲，您没听错，孩儿想请您进宫面圣。”尉迟凡再次躬身拱手。
“你疯了吧？多大点事，就面圣？尉迟凡你几时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了？咋的，生意被人抢了，就找后台解决？你该不会真把圣上当成你舅了吧？想找就找？”尉迟正荣简直觉得这小子的想法匪夷所思，吹胡子瞪眼说了一通。
“夫君！说得什么话？圣上怎么就不是凡儿真舅了？”云熙公主明显不爱听了。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这个舅舅不是寻常舅舅，哪是说找就找的？”尉迟正荣急火火地解释道。
“父亲，母亲。孩儿知道天子日理万机，寻常小事自然不能去叨扰他。但是抄袭恶习事关坊刻业发展基业，若未能引起高度重视，及时遏制此等不耻行为，孩儿只恐全行业未待迎来百花齐放的面貌，便早早夭折于此。”
“停停停！你少在这上纲上线！不过是商场上一点竞争手段，还扯上动摇坊刻业之基的层面上去了，扯不着！我可提醒你，若是这么点事你就闹到朝廷层面上去，莫说圣上笑咱们不够沉稳大气，举国的同行也都得被你得罪个精光。这事，我尉迟正正荣不干。你也休想干，我尉迟家跟你丢不起这人。”
“父亲！”尉迟凡举起右手，“孩儿对天发誓，做此决定，绝非为了一己之私，因同行侵占了凡语堂私利而为之，若我尉迟凡心胸如此狭隘，就让我断子绝……”
“你给我闭嘴！”尉迟正荣一巴掌打落他的手，“你有大病吧？动不动就拿断子绝孙发誓，你也不怕祖宗们半夜组团来找你？你有事说事，少来赌咒发誓那一套。”
“凡儿，你这行为，不怪你父亲生气，连母亲我都觉得不妥。从前暂且不提，现今，玉娘肚子里正怀着你的骨肉，你这么说话，将来如何面对你的孩儿？“云熙公主也忍不住出言相劝。
“是，父亲母亲教训的是。”尉迟凡赶紧认错，刚一时情急，他到浑然忘了，玉娘肚子里还有“孩子”这一茬。
尉迟正荣见他认错态度较好，语气也软了下来。
“凡儿，此事为父自然知道是那些书商，因嫉妒而滋生的恶劣行径。可你想想，上一轮，你们双方都已经闹到了当街拔刀的程度，尚且都还顾及着全行业的大局，默契地将事情消化于四顾书坊内部，而无一方诉诸官府。这一次，远没有上次那么剑拔弩张，你又何必较真到这个程度？要知道，此事一旦抵达圣听，性质就变了，无论朝廷怎么判，伤得都是坊刻业的根本与和气。这道理，你难道想不明白？”
“父亲所言，孩儿悉数认同，做此决定前，也曾反复在心中斟酌。但父亲母亲，孩儿思量再三，仍是认为此番兹事体大，虽然他们此行为，表面上较之上轮温和许多，可实际上绝非如此。此前，他们口伐凡语堂，诽谤《瑛瑛传奇》为歪风邪气，尚且可以理解为，观点冲突，各说各话，我大雍既将刻印业务下放坊间，自是对民间言论持开放兼容的态度，书商们舌战彼此，本无伤大雅。孩儿扪心自问，若他们将对我凡语堂的这份嫉妒，转化为催生旷世之作的动力，即便将孩儿击得节节败退，我也是心服口服的，甚至为四顾书坊，为举国坊刻业高兴，乐见于这种你追我赶的竞争业态。”
“就是嘛！我尉迟家就该有这样的雅量。”
“可是父亲，他们现今的行为，已经违背了创作者的良心！他们诽谤《瑛瑛传奇》不成，就转而抄袭，篡改，恶意续尾。如此一来，书商们成功蹭上了热门作品的热度，蚕食了一杯羹。可是作者呢？辛辛苦苦创作了这本书的先生，他得到了什么？反而那些抄袭者，盗版者，他们用盗窃的行为，走了一条捷径不是吗？不费吹灰之力便赚鼓了荷包。那么，请父亲母亲试想一下，长此以往，谁还沉下心来搞创作？谁还沉下心来选书稿，冒着赔钱的风险推新书？大家干脆都张开嘴，等着天上掉馅饼，等着抄别人的热作就行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云熙公主和尉迟正荣双双结舌，竟不知如何回应尉迟凡的这一问，因为他说的这番话，实在令人细思极恐，无从反驳。
尉迟凡也不急着要他们表态，继续沉言道：“恕孩儿说句重话。那些口口声声辱骂《瑛瑛传奇》为邪书的人，实际上正在大张旗鼓得走上邪路。他们的恶行如不及时捣毁，势必会如开闸洪水般疯狂，待到这歪风邪气大行其道，一泻千里之时，天下著书人的心都将被伤透。届时，无人愿意提笔写春秋，无人愿意潜心搞创作，待《瑛瑛传奇》的最后价值被彻底吃干抹净，下一个热作在哪？吃惯了抄袭盗版便宜的这群人，又去抄谁，盗谁？离开内容源泉的坊刻业，如何凭空存在？届时，全行业寿命殆尽，岌岌可危。难道，我大雍开先河，下决心推动坊刻繁荣，要的是这样的结局吗？孩儿斗胆，一腔孤勇，想要问得圣意，乃是站在对皇室，对大雍有着足够的信赖和信仰的基础之上。我相信，天子伟岸，推此先河之举，意愿绝非如此。父亲只需代我问上一问，若天子认为抄袭之行无伤大雅，可以姑息。那我尉迟凡这亏认吃！我便放弃与他们周旋，放弃《瑛瑛传奇》，但我将把此书赚到的全部利润，悉数赔至作者鱼禾，以填心中所愧。我也将告诉先生，新作不必再委于我，凡语堂没这个能力护他的利益，也心寒于这盗版猖獗的世道，无意再推陈出新……”
“好！我凡儿果真是大雍的好儿郎！这番话，姑且不论圣上如何想，起码你说动了我，母亲支持你，不为别的，就为我儿能站在整个行业的大格局上思考这么深，母亲为你感到骄傲！”云熙公主眼里似有星河数里。
把赚的钱都给鱼禾？那得多少钱啊？岂不是白为他人折腾一场？尉迟正荣睨着那母子俩暗自嘀咕，瞧瞧，夫人也激动上了。过去觉得凡儿恋财，至少是像自己的，可如今似打了鸡血要维护正道的样子，还是和他母亲如出一辙……
“夫君，我且问你，御前这一遭，你去是不去？”
得，夫人已经彻底倒戈，帮着儿子来逼我自己了。“我……”
“你既犹豫，便不必为难。这事让你去，无非是顾及你一家之主的颜面。可若你不愿出这个头，我领着凡儿直接进宫，也不是不可。最多不过落得个，尉迟正荣软弱无骨，撑不起家门，也拦不住妻儿的名声，倒也算保全了你与那四顾书坊众人的和气。”
“别，别。”尉迟正荣眼见夫人脸色有变，赶忙一摆手，“夫人言重了。凡儿都把话讲到这个高度上了，我怎会不去？我去便是。夫人且容我整理下思路，草拟一份奏疏，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
“父亲不必，奏疏孩儿已经替您拟好了。”尉迟凡从袖中掏出折子，恭恭敬敬呈至父亲眼前。尉迟正荣两眼似喷火一样盯着他，心说，好你小子，赶鸭子上架做到这个份上，你可真行。
“事不宜迟，迟必生变。我看夫君不如今日就进宫吧，免得夜长梦多，抄袭者和抄袭之作凭空又冒出许多。”云熙公主一旁补刀。
尉迟正荣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呵呵”，抽过了尉迟凡手中的折子。
“父亲，孩儿这里还备了一笔账，乃是《瑛瑛传奇》至今累计为凡语堂创下的收入，你不如一并瞧瞧？若此事不成，孩儿便按照这个数目，赔偿鱼禾先生了。”
“凡儿做得对，我堂堂驸马府，宁亏自己，不负他人。”云熙公主赞许道。
尉迟正荣避开夫人的视线，狠狠白了尉迟凡一眼，抽走了账薄，展开一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差点滚落，这，这，这么多？
“凡儿放心，为父我拼将一身寡，也定会在圣上面前据理力争，促成此事。”他咬紧后槽牙，心口直突突，近来真是多事之秋，才因混账孩子惹事退婚，搭进去三颗南海夜明珠，若再赔那鱼禾这些钱，可真是要了他半条命。
其实，尉迟正荣顶不愿意面圣，因着他始终觉得圣上吝啬出奇，俨然把驸马府当成国库预备队，凡召见，必让他出杆血。可当下看来，他若不去，尉迟凡就将要让他动脉流血，这谁受得了？
尉迟正荣表完态，在母子俩的注视下展开了奏疏，匆匆扫过三行，眼睛越看越亮，待全部看完，整个人都震颤了。
“这些办法，你想出来的？”
尉迟凡顿了一下，想到鱼禾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将他筹谋划策之事泄露出去，只因不愿身份露于人前。过去，尉迟凡并不能尽然理解他为何如此小心地隐蔽行踪，但近来他越发觉得，他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性别……
“禀父亲，是孩儿想了几夜想出来的。孩儿自知目光短浅，水平有限，也不知能否过得父亲的眼。”
尉迟正荣举头一笑，“我儿如此谦逊，为父甚是欣慰！”他振奋地抖了抖手中折子，递与云熙公主。“夫人你瞧瞧，看看凡儿的眼界都到了什么程度了！”
云熙公主一目十行，亦是惊叹不已。
“凡儿，你能有如此远见卓识，真让母亲觉得，我儿先锋之姿，完全不输那位鱼禾先生！”
啊？尉迟凡脸色骤然一红，尬笑了两声，自谦道：“虎父无犬子嘛。凡儿自幼在父亲母亲跟前熏染，理应有一些胆识和见识。”
“瞧瞧，瞧瞧这孩子，突然就长大了呢！”尉迟正荣笑得满脸开花。
云熙公主掩唇偷笑。“所以，夫君此行，只能成，不能败，万不能拖了凡儿后腿呀。”
“夫人放心，我此番，就算是拿出当初追求你的劲头来，也要把事情促成。”
尉迟凡噗嗤乐了。云熙公主羞红了脸，嗔怪道：“说什么呢，守着凡儿的面，愈发没正行了。”
“他都是个要当爹的人了，他什么不知道？”尉迟正荣嬉笑道，“劳烦夫人给我选套朝服出来吧。”
云熙公主笑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