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鱼禾告别梦乡时,已有米粥的香气从外飘来。姑娘深深吸了吸鼻翼,好熟悉的味道……糟糕!像老人家的手艺,该不会是穿回去了吧?她倏地一下挺起身子,撑起大眼睛向前瞧去,动作幅度太大,好几本书碰落在地。
“怎么?做噩梦了?”尉迟凡人还没起身,关切的话便已出了口。
鱼禾错愕地望向他,又瞥了瞥四周,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万幸没有穿回去,大事还没成,她怎么舍得走?
“哦,噩梦没有,饿了倒是真的。”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肚子,结果触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垂头一看,竟是个十分精巧的手炉,她复又看向尉迟凡。“你放的?”
“嗯……日前才得的新玩意,我瞧着这般小巧,不适合我一个大男人用,所以就送你好了。”
鱼禾似有似无地点点头,但即刻反应过来,他这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不适合你,难道就适合我?”他心里慌乱,但场面必须要硬撑一波。
尉迟凡微微一笑,盯着她,并不急着回答。直到对方沉不住气,追问了一句“你说话呀!”他才慢条斯理地应道:“先生莫急,我没旁的意思,只是觉得,先生瘦弱,手也小巧,握这个刚刚好。”
鱼禾似信非信地白了他一眼,尚未还嘴,门外传来了甄玉娘的声音。
“公子,先生,熬了一夜了,喝点粥吧。”
“有劳姑娘了。”尉迟凡心情好极地应了声。
甄玉娘推门而入,香喷喷的米粥味道由远而近,鱼禾味蕾受了刺激,又一次想起了母上大人,快步奔了过去。
甄玉娘将托盘放置在桌子上,两碗清粥,两样小菜,两份点心。
“玉娘不善厨艺,委屈二位垫一垫肚子。”
“甄姑娘莫要自谦,这粥我闻着相当不错!”鱼禾未等坐下,便端起了粥碗,滋溜吸了一口。
“喂,你别烫着……”尉迟凡的话音还没了落,对方那口粥已经吸进了食道,烫得一咧嘴。
尉迟凡无奈地摇摇头,冲院外喊了一声:“富贵!”
“来啦,少爷!”富贵端着洗漱盆闪入。
尉迟凡一蹙眉。“甄姑娘饭都做好了,你才来?愈发懒得不像话。”
“少爷,您这可冤枉富贵了!昨儿不是您嘱咐的,没有召唤不得入内吗?富贵有心来敲门,可也没那个胆子啊!”
“你!哪来这么多话?是不是讨打?”
富贵嘿嘿一笑,向后缩了一下,麻溜把水盆坊放到了架子上,把帕子沾了水,递至尉迟凡眼前。“少爷消消气,都怪富贵不麻利。”
尉迟凡嗖得一下抽过帕子,才要擦脸,突然又停了动作,看向那边还在吸粥的鱼禾,将帕子递了过去。
“干嘛?”鱼禾嘴里含着东西,不明就里地问。
“你先擦。”
鱼禾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的帕子,“哦,好吧。”她显然没多想,放下手里的碗,便接过了帕子。三两下擦了擦脸,又擦了擦嘴角的米浆,而后把帕子重新递给了尉迟凡。
尉迟凡接过来,用了点力气才将唇线压平,抬手就要擦脸。
“少爷,我给您洗一下,再用吧。”富贵叭叭地摊开手掌去接,却不想又吃了尉迟凡一个白眼。
“用不着。就你事多。”说着,已将帕子按在脸上。
富贵吃瘪,心里纳闷,这也是我错?那帕子上可有米浆啊……
尉迟凡快速抹了把脸,将帕子递给富贵,示意他退下。富贵暗自咂舌,平常像个洁癖一样挑剔,这会儿沾了米浆的帕子都不嫌弃了,主子的世界啊,难懂。
尉迟凡在桌子前坐定,瞟了一眼鱼禾,一口粥一口小菜,吃得真香,遂也拿起筷子,动了起来。对面,甄玉娘望着富贵恹恹离开的背影,抿唇而笑,心知这番事里,没有他丁点错。想来,凡公子对先生的反应确有许多不同,好似比平时活跃甚至毛毛躁了许多,竟有点像是——心动。
想法一出,甄玉娘心头也惊了一下,眸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番,心里腾起了几分狐疑。但毕竟是风月场里走出了女人,待他们用完早膳,她已经完好地消化掉了眼神里的不同寻常,这世间的情感千千万,唯有真心最为贵,何必计较谁与谁?
甄玉娘利索地收拾了碗筷,退了出去。房间里又一次只剩下各怀心思的两个人。
鱼禾抹了一把嘴角,肚子饱了,精神也足了,神气地看向尉迟凡。“公子昨夜进度怎么样啊?有没有拖后腿?”
“我?”尉迟凡一指自己的鼻子。“拖你后腿?先生昨夜早早便会了周公,而我独自恶战到天明,我能拖你后腿?”
鱼禾有点理亏,但嘴上怎肯认输?“公子此言差矣,做事赢在效率,而非时耗也。”
尉迟凡一把拉上她的手腕往前走。“来来来,那先生就来瞧瞧。”
她的手腕一顿,浑身一抖,急着抽出,可他握得极紧。她被动得由他拉着,三两步便到了他的书案前。
“来,先生好生检查一下,我干得可有不足?”尉迟凡指着书案上两摞书,底气足足地冲鱼禾说。
手腕终于被他松开了,鱼禾定了定神,像模像样地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瞧,结果越翻,眼皮挑得越高。书上虚线、实线,批注,做得工工整整,每一处都按照她昨日提出的要求,做得细致规范,甚至比她自己做得还要严谨很多。放下一本再拿一本,质量依旧,一直到她把两摞书都翻完,竟没找出一点茬来。
“怎么样?可过得了先生的眼?”尉迟凡坐在一旁,傲娇地问道。
鱼禾不服气般挑了挑眉。“还凑合过得去,但仍需锤炼。不如这样吧,我还剩下一些书没看完,一并由你做了吧。这样一来,兴许公子也就出徒了。”说着,她不由分说地去到自己的书案前,把没做完的一摞书悉数捧了回来,往尉迟凡的桌子上一摊。
尉迟凡难以置信地看看桌面,又看看鱼禾,兀自一笑。“那你干什么?”
鱼禾冲他一抬下巴。“我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事你要去推进,得有文书吧?不能靠一张嘴空讲吧?我昨夜与周公会务的时候,其实大脑完全没闲着。依我看呢,弯路你就崩走了。既然你背靠驸马府,这么尊贵的资源不用白不用是不是?你就直接省去一级一级经官的步骤,那样一拖沓,四顾书坊那些匹夫说不定又搞多少倍赝品来。我看你就直接去找你舅舅直搂,一步到位算了。”
尉迟凡震惊得看向她。“我舅舅?”
“对啊!天子可不就是你舅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娘亲舅大,外甥找舅那还不是天经地义?”
尉迟凡呵呵一声,心想,你可真敢说啊,他这辈子都没喊过几声舅舅。但逻辑上,这话倒也没啥毛病。况且,这波抄袭风刮得的确迅猛,出手越晚,波及面就将越大,时间一久,难保那些原本有良心的书商也因利益唆使而走了歪路。凡语堂要主张利益不假,但并无意因此把全行业打得人仰马翻,所以越快出手,便能越早起到“以证效尤”的作用。
“行,尉迟凡听先生的,直接面圣。”他又瞟了一眼面前堆成小山的书,“可我还是不懂,你要干的更重要的事,究竟是啥?”
“这还不懂?我得替你写奏疏啊!”
“你?写奏疏?”尉迟凡眼珠差点鼓出来,满脸的偷笑藏都藏不住,心说,你一个白话文作者,你能写奏疏?
“喂!尉迟凡,不要小瞧人了啊!说到底,你只是个编修,我才是作者。说起写,难道我还能不如你?可别忘了,你的专长不过是看,而我的专长才是写好不好?”
“好好好,你写你写。”尉迟凡边憋笑边应。
“嗯。术业有专攻。说来,这涂涂画画的活,本来就是你的专业。我已经帮你干了那么多,不能更多了。所以,现在我得回到自己的专业上,写圣旨去了。凡公子继续努力昂。”说完,她竟背起手,迈起优哉游哉的步子,朝自己的书案挪去。
尉迟凡望着那抹纤细的背影,宠溺地摇摇头。
尉迟凡埋头一干,一整个白昼又进去了。总算搞完了最后一本,他浑觉手腕都酸得厉害,但更累得却是眼睛,涩得难忍。毛笔往砚台上一搭,他便趴在桌子上合上了眼。原本只是打算小憩一下,却沉沉睡了过去。
那边,早已经写完了那份白话文里找骈句的奏疏之人,正悄默声地把玩着手里的珐琅手炉。上好的釉彩,精细的绘工……这东西若是放去现代,得不得在北京换上一套四合院?想到这,她连连咽了几下口水。正想着,“呼呼”的鼾声打扰了她。姑娘侧头一瞧,那人枕在胳膊上憨憨而睡。她盯了一会儿,噗嗤一乐,睡相这么呆萌!
不如,让他更萌一点?她握着笔,一脸坏笑地来到尉迟凡的跟前。笔在脸上轻轻游走,尉迟凡略微蹙了蹙眉,动了动头,却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继续熟睡。姑娘压着声音咯咯乐,顺利在他脸上落下个完整的猪头……
不想,才收笔,尉迟凡忽然睁开了眼睛,恰与她四目相对。鱼禾下意识往后一缩。尉迟凡眨了眨眼,居然萌萌地问了句:“我睡着了?先生是来检查成果的吗?做完了,都做完了。”
姑娘唇角向上一抬。“嗯,我才已经翻看了,做得不错。”
尉迟凡狐疑地望了望桌面上的那些书,分明摆放得跟他收工时一模一样,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咳咳,公子既然醒了,不如看看我草拟的奏疏吧。”鱼禾怕露馅,试图及时转移他的注意力。尉迟凡倒也给力,真的就抬起头来看向她,“先生的效率也蛮高。”
鱼禾得意一笑,嗖得一下转身去取了本子,一并悄悄把手中的毛笔放了回去。
尉迟凡展开本子细细一瞧,霎时乐了。意思的确是昨日说的那些意思,可文风完全是《瑛瑛传奇》的文风。当然了,中间夹杂了几句之乎者也,已经明显昭示了他的努力。
“怎么样?写的可以吧?”鱼禾手肘撑在桌面上,睁着大眼睛,巴巴地问。
尉迟凡猛然抬头,恰与他额头相抵。两人的眸子霎时短兵相接,尉迟凡抓住机会,直直地勾住他。鱼禾又一次输了,错乱地往后退。“怎,怎么样?”
尉迟凡轻勾唇角。“还不错,能看。”
啥玩意?“能看?”鱼禾不服气,她可费了好大力气,用上了对付苏长武的功夫才写到这个程度的。
尉迟凡见对面人明显挫败,及时找补道:“这篇觐见之言,若是送至官府,自然绰绰有余。只不过,我们毕竟是要递交天子嘛,行文就得极致规范一些。先生勿急,在下加几句便好。”
“好吧,舅舅是你的舅舅,合该你更了解他。”鱼禾一撇嘴,转身回到座位上,继续把玩她的“四合院”去了。
尉迟凡含笑望了她一会儿,才收神,提起笔来,在那份白话奏疏里,尽可能得塞骈句,塞到自己满意,才收手。
“先生,我改好了,你要不要过目审一审?”
鱼禾闻声,转过身,对上他那藏在猪头里,煞有其事的表情,忽然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要飚出来了。尉迟凡一下子慌了,什么情况?什么事这么好笑?他左右看了好几遍,才确认,那个笑话是自己。
尉迟凡迅速去到里间,找到一个铜镜,定睛一瞧。啊!!他大步流星窜了回来,扑向鱼禾。鱼禾爆笑不止,绕着案台躲。“凡公子息怒,息怒。你看这画多显年轻是不是?”“别闹别闹,为了逗你开心,我也算用尽了心思。”……
“逗我开心?你看我是这样开心的吗?”尉迟凡气鼓鼓地,往前一扑,抓住了他的大氅,手上猛然用力,竟将没有准备的鱼禾拽进了自己的胸膛。“我给你画一个我才能开心!”
“不不不,公子手下留情,你没我会画,真的。”鱼禾站稳脚跟,就要逃,却被尉迟凡一把拉住了手腕。
恰这时,前来送夜宵的乔霖在甄玉娘的陪同下,推开了房门……
然而,两人实在过于投入,双双没有留意到开门声,还在那里你追我赶。直到鱼禾预要往门口的方向逃,视线里才赫然闯入明晃晃偷笑的两个姑娘。
呃……鱼禾一个急刹车定住,身后人没有准备,一个踉跄,撞到他的身上。
“霖儿,你怎么来了?”
尉迟凡闻声,从她身后探出头去,整张猪头脸,完完整整得被那两人瞧了个真切。
乔霖掩唇而笑。“先生,霖儿都不知,你的画工进步了不少。”
“那个,我打盆水去。”玉娘赶紧转身,避开尉迟凡的视线,放肆地咧开了嘴角。
尉迟凡原地涨得脸通红。鱼禾回头偷瞄了一眼,浑觉他脸色已与猪头浑然一体。她赶紧憋着笑冲乔霖打岔道:“霖儿提着什么好吃的?快给我尝尝。”
乔霖迈步入内。“前段听先生提过几次,想吃一种叫芋圆的汤水。霖儿这两日闲赋在家无事,便尝试着做做,也不知是不是先生想象的那样。”
“真的?”鱼禾快步迎过去,急不可耐地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去到桌子前打开。两碗盛满了彩色圆球的汤碗呈现在眼前。可真像啊!鱼禾激动地等不及将碗端出来,就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进嘴里。丝滑甜糯的芋圆在口腔里打了个转,甜甜的热汤炒充斥在唇齿间,鱼禾被香得都战栗了。
“霖姐……儿真乃当世厨神啊!”味蕾一动,她差点再一次吐露嘴。
“可是先生想象的样子?”乔霖笑意盈盈地问。
“太是那个了!”鱼禾竖起大拇指,急着又尝了一口。“等到夏季,霖儿在汤底铺上碎冰,又是另一种口感。”
“没问题。先生惯来会吃。”乔霖将食盒中的另一碗端出来,来到尉迟凡跟前。“霖儿手拙,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尉迟凡抬手接过来。“霖姑娘说笑了,瞧她那享受的样子,口感定然美极了。”尉迟凡也握起勺子,尝了一口,霎时眼前一亮,也太好吃了吧!
见他二人吃得香甜,乔霖十分开心,回眸冲鱼禾说:“先生不如给这道甜品起个名字吧!”
“鲜芋鲜!”鱼禾几乎未加思索就报了出来。
“好名字!”尉迟凡即刻附议道,旋即又看向乔霖。“真想不到堂堂忠勇侯府的大小姐,居然如此精通厨艺。上次母亲寿辰宴上的安凉醉已然令人称绝,今日这鲜芋鲜创意更足……你们将军府的人,真是有福气呀。”
此话一出,两个姑娘同时顿住了。鱼禾反应迅速,一拉乔霖手腕,仰头看向尉迟凡,“凡公子,我提醒你啊,婚已退,不得反悔,霖儿她再好,也是我的,你休要惦记。”
尉迟凡一愣,倒是没想到对方反应这样大。但他心无此想,自然坦坦荡荡,眸光一闪,锁定对方的眼,但笑不语。心话,我的确惦记,却是另有其人。
鱼禾被他似笑非笑的眸子盯得发毛,尴尬地垂下头,将碗里的汤水全都扒拉进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自语道。“天这么冷,不赶紧吃完就凉了,瞎了霖儿的手艺。”
尉迟凡满意地收回目光,很好,他又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