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语堂卷土重来，四顾书坊顷刻间风起云涌，变了天。
才扎堆上市的新书，短短几日就变成了扎堆滞销。各书商脸上的得意还未下嘴角呢，眉梢却已上乌云，他们不仅新书积压，还囤积了成摞成摞的纸张。现今书都卖不出去，纸留着做甚？
大伙在店里如坐针毡，又跑去找会长。谷良才得意不久，又被逼得举足无措起来。谁能想到，那尉迟凡竟然使诈？
“诸位，库房走水，你们都看见了吧？”
“凡语堂关张数日，你们都瞧见了吧？”
“凡语堂众多掌柜的出逃，也敲了你们的门吧？”
谷良被他们磨的没辙，反其道而行之，转头反问他们。言外之意，我上当，难道你们没上当吗？不是都看走了眼吗？不要一出事，就来质问我！
“会主，我等也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下一步怎么办？”
“是呀，会主，毕竟您老吃过的盐，比我们这群人加起来都多。”
“停！你也不怕齁死我？”谷良气不打一处来，打断了那人这烂掉牙的比喻。
底下静默了一瞬，但紧跟着就有人挺身而问。
“会主，至少您得想办法，帮我们把囤积的纸消化了是不是？”
“是呀，现在新书卖不动，我们总不能继续印吧？这纸要是放库房里囤积几季，那岂不是全泛黄变形了？”
谷良大惊失色，他也屯了不少，他找谁消化去？
“会主，要不您牵头，跟造纸商商量商量，让他们回收一部分？”
“对对对，折损点价格也没关系。”
“够了！就你们长脑袋了是吗？造纸商没长？人家现在躲你们都来不及！我的面子值几分钱，他们会为了给我几分面子，收了这么多人的货？”谷良睚眦欲裂，已经失去了表情管理，心里合计，要是有那面子，我第一个把自己手里的破纸清掉。
这时，许久没有发声的陈昂，慢悠悠站了起来。
“诸位前辈，沉香草堂账上尚有点余钱。值此危难之时，晚辈愿意举全力，与大伙共克时艰。”
霎时，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连谷良的那双通红的招子也闪了光。
“只是，在下能力有限，只出的起一成价格，以助大伙回回血。不知各位前辈是否愿意……”
“一成？你这是要拿白菜价买纸啊？”
“你也太敢想了吧？一成我们用你啊？”
好几个书商像被踩了尾巴，冲陈昂邪眼歪嘴。
陈昂也不恼，慢悠悠地摆动起手指上的扳指。
“我知道给的不多。但是呢，沉香草堂半年内也不会出新书了，这纸放在我那里，同样会受潮发霉。大伙若是半年后出手发霉的纸，恐一成价格也拿不到。况且，马上过年了，房租、分红，用钱的地方那么多……”
“陈东家，我愿意卖给你！”卢炳坤站了出来。到手的才是钱，他不想再跟四顾行会这些人扯下去了，能挽损多少是多少。
谭松走的时候，他去送了。这么冷的天，赤手赤脚带着铁链子，脸上还刺了“刑”，可怜的紧。徒刑虽然不致死，可这数九寒天走下去，也去半条命。而他留给自己最后的一句话竟然是“不恨尉迟凡恨谷良。”
彼时，卢炳坤不是没怀疑过谷良唆使谭松，毕竟两人比较之下，他更相信自己的朋友。只是，谭松走了，而他还要在四顾书坊混下去，谷良这棵大树，他得罪不起。可时到今日，他终于明白了，奸佞之人，地位越高越可怕。他宁可这一遭认栽，认赔，也不想再跟这样的人为伍了，谭松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不要那样的下场。
“陈东家，我愿意卖，你适才说的话可还作数？”见对方没回应，他又追了一句。
“自然作数。”陈昂之所以愣神，是因为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有人愿意买了，他以为至少要还价几个回合。“既然卢前辈如此痛快，沉香草堂愿意购入兄台全部库存纸。会主，能否借纸笔一用？”
忽然被戳，谷良也没想到应对对策，瞥了一眼小厮，示意他拿笔拿墨。陈昂当场就与谭松写下了买卖字据。
“不是吧，一成，真卖？”
“他还真买？”
众人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那边两人已经过了文书。
“卢兄，你带着这份契书，和你的货，即刻起就可以到沉香草堂去交货了。掌柜的见了我的手书，自然会给你结算。”
卢炳坤丝毫不墨迹，一拱手。“陈东家爽快，那卢某就先走一步，这便回去盘货上门。”话毕，他冲谷良略一施礼，扬长而去。
大小书商见状，马上就有人坐不住了。
“陈东家，我也愿意卖。”
“我也愿意！”
场面瞬间扭转，愿意卖的人很快超过了不愿割肉的人。人群呼啦一下把陈昂围了起来。谷良反被挤到了圈外。这什么情况？老头子看看身旁小厮，又看看那群人急着卖纸的书商，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可他偏偏却又不知该生谁的气。
“沉香草堂这么有钱吗？”小厮不明就里，自言自语的一句话，猛然戳中了谷良的神经。对啊，他哪来这么多钱？沉香草堂的底细，他早就摸过了，蚂蚱大的小商小户，他怎么突然就有钱了呢？谷良犹如一尊木桩，僵在那里，只剩脑袋在暗自运转……
“各位东家，对不住。沉香草堂库房有限，实力也有限，只能收下这么多了。没有排到的前辈，抱歉了，晚辈只能做到这里了。”
“啊？不收了？陈东家，你不能厚此薄彼啊，不差我这一家，你再收点呗。”
“我把库房借你用。”
“对，纸卖了可继续放我那，你可随时来取。”
……
陈昂为难地站起身来，冲大伙一鞠躬。
“各位，实不相瞒。在下收了这些纸，也没有什么用处。无非是想着，竭尽所能助大家把眼前的难关挺过去。可沉香草堂也有一杆人等要养，容不得陈昂过分意气用事，还请诸位见谅。”
他能这么好心？别人不了解陈昂的阴险，谷良却再清楚不过，他能拿自己的真金白银出来，填别人的坑？谷良心里的疑团越聚越重。
可在场的众东家的反应却恰恰与他相反，纷纷被陈昂的仗义行为感动，排着队上前道了谢，表达了敬意，而后径直离去，竟好似浑然忘记了这里是谷语斋，忘记了还有个会长之说……
直到陈昂拱手作揖，送走最后一位东家，谷良才在他身后冷冷地咳嗽了一声。
“贤侄真是当世圣贤啊。老夫竟不知，贤侄如此好心，真是失敬失敬。”
陈昂赶紧转身去拜。“会主，您千万别误会！”
“误会？陈贤侄家大业大，仗义出手，挽救整条街的同行，这里能有什么误会？”
呵，他在阴阳我？陈昂将身子躬得更深了一些。
“禀会主，小侄实在也是看大伙把您逼得太紧了，才临时起意，想着抛出这个主意，分散一下大家的注意力。小侄对天发誓，根本就没想到真有人愿意一成卖给我。”
谷良略微蹙眉，他倒是也没料到。一成啊，这得赔多少？估摸那群傻子也是接连被凡语堂打击得没了斗志，才致这般自暴自弃。
“那既然沉香草堂这么有实力，就请贤侄把谷语斋的存纸一并收了去吧。老夫账上也吃紧的很。”嘴上仍是不想放过他，还想再探一下底。
不成想，陈昂听了这话，一个没站稳，险些栽倒在侧。“会主，您这不是折煞小侄呢嘛？小侄有几斤几两，您还不清楚吗？我哪收得下您的纸？”
见他露出了窘相，谷良还觉颜面找回了几分。“那你收了这么多废纸回去，打算怎么处理？难不成点火用？”
陈昂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胆怯地目光巴望着谷良。“小侄适才匆忙间想到一个办法，也许可以一试，就不知能否成型。”
“有话直说，甭卖关子。”
“是，会主。小侄想，现今整个四顾书坊上，家家纸张过剩，但唯有一家，该是缺纸的。”
“你说凡语堂？”谷良一挑眉，“什么意思？你想把纸卖给尉迟凡？疯了吧你。”言外之意，他怎么可能买你的纸？
陈昂自然知道，谷良在嘲笑他天方夜谭，可他曾经搭救过尉迟凡这件事，他不能提。
“会主，尉迟凡他是个十足的商人，商人眼里只有利益，没有敌友。上一轮，我们抢空了市面上所有的纸，凡语堂什么也没拿到。现今，他们客流量巨大，必然急着印书，但纸商们的售价远高于我们今日的收购价，况且造纸商也没库存了，凡语堂等得起吗？尉迟凡不论是应急，还是杀成本，都该考虑与我合作，不是吗？”
谷良定定地思忖着，确有几分道理，可这事他也落不着什么好呀？
“会主放心，假如谈的成，小侄必先紧着谷语斋的纸出库。”
听到这一句，谷良的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哎，也不是这么说的，贤侄若办得妥，你我分利便是。”
陈昂暗啐一声“不要脸”，明明是坐享其成，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但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了谢，表了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