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昂回到沉香草堂时，店里已经满满当当都是纸，掌柜的正领着人往库房收拾。见东家回来，他一脸愁绪地迎了过去。
“东家，账上可没钱了。”言外之意，才清了库存，又买这么多纸回来干嘛？
陈昂把屋子里的情况打量了一番，这些人，动作倒是快。
“放心，我自有主张。”
翌日一早，富贵才起来，就被府内守门的小厮扣响了房门，称今日开门就见一位公子侯在门外，说是求见他。
富贵一愣，狐疑地看向对方，有没有搞错？找我，还求见？
“那位公子说，曾在香四季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公子，香四季？富贵眼睛忽然睁大，难道是那位恩人？心里有了答案，他慌忙套了外套去到门外。
陈昂背着手在门外，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冲富贵一拱手。
“有劳小哥跑一趟。”
富贵对陈昂的好感始终在线，猜测他找自己肯定不是为了找自己。
“公子别客气，您与我家少爷有恩。有什么需要富贵的，吩咐便是。”
陈昂一顿，旋即露出一抹浅笑。
“小哥果然聪慧，难怪凡公子看重你。那我也不卖关子了，在下想要拜会你家公子，烦请小哥帮忙引荐一下。”
“这事简单，公子放心，少爷始终记得您的恩情，必会赴约的。”
“那就有劳小哥了。”陈昂将帖子递到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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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草堂，陈昂……果然是佟掌柜猜到的那位。房间里，才用过早膳的尉迟凡，捏着帖子瞧着，生意都在一条街上，他舍近求远来找府里找富贵，这显然是怕我不知道他是自己的恩人，假富贵之手帮我忆起这桩事来，可见对方是在暗示他，该报恩了……倒也没错，有恩不报非君子所为。尉迟凡又看了下帖子上的时间和地点，明日午后御竺楼。
特意让富贵准备了一份上等茶具，作为见面礼，主仆二人准时来到御竺楼赴约。
包厢里，陈昂青衣束发，已然一个人恭候多时。
“让恩公久等了。”一见面，尉迟凡就深鞠一躬，以全礼仪。
陈昂快步迎了过来，双手扶起尉迟凡的双臂。
“凡公子万不能这样说，举手之劳而已，可担不起恩公这名头，你这是折煞我呢。”
尉迟凡直起身来，将对面人打量一番，顿时一惊。好清秀的公子啊，倒是不知，这四顾书坊上，除了自己，竟还有生得这般温润如玉的东家……
好感度飙升，尉迟凡向富贵递了个眼色。富贵赶紧把手中的见面礼递向前。
“初次得见恩公，小小物件，不成敬意，还请恩公不要嫌弃。”
“凡公子客气了。你若继续这么恩公恩公的叫，陈昂当真不敢收了。”
尉迟凡闻之，爽朗一笑。“那算小弟赠与陈兄的见面礼，请兄台笑纳。”
“那在下便不用客气了。”他大方接过盒子，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双方面对面入了座。
富贵机灵地给两方都斟了茶，便退到了门外。
“陈兄，在下实不相瞒，早就想去沉香草堂拜会你了，但小弟自知与四顾书坊的诸位东家关系过于僵化，怕贸然前去，反而给你带去麻烦，这才拖到了现在。”
“公子真是心细如发，难怪凡语堂鹤立鸡群。只是，公子倒也不必如此担心，在下于四顾书坊讨生活，加入行会实乃权宜之计。但实际上，我也不过是个小商小户，比不得大东家们的家业，自然也引不得许多关注。”
尉迟凡微微颔首，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的确是四顾行会的成员，但并没有与凡语堂对立的意思。
“陈兄今日约我来，该也不单为了叙旧吧？有什么需要小弟的，兄台尽管开口。”
陈昂闻之，赶忙起身一拜。“凡公子快人快语，在下也就不兜圈子了。”
“陈兄快快坐下，你我之间不必这般客气，但说无妨。”
陈昂重新坐好，锁着尉迟凡的表情，斟酌开口道：“不瞒公子，前段时间坊纸价飞涨，沉香草堂囤了不少上乘纸。可现今……”
“凡语堂意外开张，各店铺生意受阻。”尉迟凡见他难言，索性自己摊牌。
陈昂略显尴尬地点点头。“在下听闻，凡语堂库内缺纸，不知公子是否愿意，接收沉香草堂的纸张？在下愿以市价五成转让。”
尉迟凡定定地望着他，连着“嘶”了好几声，现出了犹豫。凡语堂的确是缺纸的，《瑛瑛传奇》戏作开演在即，必然带动一波纸书销量；鱼禾新书也将要问世，首刻数量也将数以万计，再加上涂先生编撰的新书……可是，凡语堂先前因为没抢到纸，和各合作纸商的关系都变得有点微妙，他本意还想借着这波用纸，修复双方的关系，若是收了书商的纸，恐不太好……
“或者，四成怎么样？”陈昂以为他想要压压价格。
“哎！”尉迟凡一摆手，“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不知沉香草堂囤了多少纸？”他忽然想到，以沉香草堂的体量，该也囤不了多少，不如就帮他消化了，报了当日的恩情。
“差不多五吨。”
“五吨？”尉迟凡瞪大了眼睛，心里不由生疑，他自己能吞得下五吨纸？按照此前的纸价，这沉香草堂居然有这样的实力？
不好！陈昂观他的反应，暗叫一声，已然感到自己冒进了，脑筋迅速运转。
“不隐公子。这些纸不全是沉香草堂的，还有一些相邻小书商的。而今大伙的日子都不好过，我想着，若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哦。尉迟凡慢慢收回了惊讶。
“公子，在下有个未必恰当的建议，若说得不对，你全当我没说。”
“兄台不必顾虑，说来听听。”
“凡语堂是大雍坊刻业第一把交椅，凡公子若加入四顾行会，自然是会主的不二人选。公子何不以此番收纸，助大家脱困之举，修复与同行的关系，入主四顾行会？”
加入四顾行会……尉迟凡脑中迅速出现了凡语堂被他们当街围堵，谭松挥舞大刀砍向自己，谷良在大理寺信口雌黄的种种画面。算了算了，他可无心与这样的人为伍。
“多谢陈兄好意。但是小弟独来独往惯了，性格也有些不合群，不习惯行会的运行模式。这事便不考虑了。”
呃……陈昂有些尴尬，借故起身倒水，掩饰心虚。
尉迟凡也赶紧起身相让。“陈兄，我自己来。”
正午的阳光正浓，摄入窗子，尉迟凡起身与陈昂拉扯间，眼睛忽然被光刺得缩了一下。他侧目躲闪开，再一睁眼，目光恰落在对方的腰际，原来是他的玉佩折了光速。
等等，子文……这字好熟悉的感觉……难道——是他？
“公子用茶。”陈昂将茶水添好，重新推至尉迟凡面前。“公子无意入会便当我没说。左右依在下看，四顾行会很快也要形同虚设了。”
尉迟凡不动声色地睨着他，心中正轩辕意马，他为何要乔装买下绣版珍藏？三千两可不是个小数……
“不过，适才所说的收纸一事，公子以为？”陈昂拉长了尾音，等待对方的回应。
尉迟凡收敛了思绪，抿下一口热茶。
“陈兄，五吨纸不是个小数。小弟一时估算不出凡语堂的缺口，不如这样，待我回去汇集展柜的们清点清楚，再约兄台详商，如何？”
呃……陈昂有些不甘心，但观对方的脸色，恐再紧逼，就要适得其反……
“也好。那在下就恭候凡公子传唤了。”
尉迟凡略一颔首，礼貌地止住了这番对话，并以凡语堂事务繁忙为由，主动结束了这番会晤。
出了御竺楼，尉迟凡坐在车里，一路心绪不宁地回到凡语堂。不知为何，他竟忽然想要见见鱼禾，听听她的想法。待到车子停稳，他的这个念头已经压不住了，撩开帘子，冲车夫吩咐道：“掉头，去沉鱼室。”
“少东家！等一下，少东家！”
车子正要掉头，佟掌柜冲了出来。
“佟叔，什么事这样慌张？待我晚点回来再说。”
“不是，少东家。不是我找您，是云边纸的贺东家和纸上书的赵东家在找您！一大早就来了，等了一个多时辰，小的也劝不走呀。”
啊？尉迟凡朝凡语堂门口望去，只见两个中年人正站在门里往这边望。这要是不进去，岂不是怠慢了对方。
“富贵，你去趟沉鱼室，给先生留个话，就说我傍晚过去，有要事相商。”交待完，他扶着佟掌柜的手，跳下了马车。
尉迟凡才迈上台阶，门里那两位已经热络地迎了出来，看起来浑觉他们是主，尉迟凡是客一般。尉迟凡见状，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来意，看来试图修复关系不是凡语堂的单方意愿……
果不然，未待尉迟凡寒暄几句，那两位已经耐不住性子，主动说明了来意。
原来，先前全行业哄抢纸张时，他们卖得一张不剩。甚至，原本口头约定给凡语堂的货，也在利益唆使下高价出给了其他书商，一度都躲着尉迟凡，以避尴尬。然而近来，坊刻业格局风云突变，其他书商扎堆滞销，库存纸比他们造纸商都多，谁还找他们下订单？
从洛阳纸贵到久不开张，这两位造纸业的巨头也坐不住了，又觉得自己舍脸来求尉迟凡，实在为难。于是，干脆互相壮个胆，一起来舍脸了。
尉迟凡听完他们的来意，压着心中的狂喜，却没有表态，合计先前你们让我吃闭门羹，现今当然也要让你们尝尝滋味。
“嘶……”他锁着眉，不停地“嘶”来“嘶”去，好似非常为难。今天真是个戏子日，他心中暗笑。
那边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讪讪。
“两位前辈，这事吧，晚辈实在有些为难，因为先前找你们订纸，一直抢不到，在下实在不得已，远去江南寻了合作商，下了订。这会儿，宁可折进去运费，也不好反悔是不是？毕竟，凡语堂向来是诚信为本……”
那俩明知被内涵，却不好戳破，挂着比哭难堪的笑，主动开始杀自己的价，愿意让利三分，与凡与堂“再续前缘”。
尉迟凡暗自冷哼一声，合计你这让利三分，那边还有人赔钱甩卖呢……
两方墨迹了半个时辰，尉迟凡也没撒口同意还是不同意，最终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
抬头望望天，时辰尚早，尉迟凡却有些等不及了。
“佟叔，备车，我要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