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凡急火火地赶到沉鱼室时,大门紧闭,连守门的小厮都不知去向。
这富贵到底有没有把消息送到?尉迟凡心烦地踢走脚边的石头,意兴阑珊地回到了车上,坐在门边,望着路口,状似石头。
一直熬到太阳西斜,路口才晃进来一辆马车。尉迟凡打起精神一瞧,赶车的正是这沉鱼室的家仆。他没好气地跳下车,三步并两步地窜过去。鱼禾的脑袋才探出来,他就似个怨妇一样怼了上去。
“都送了你宅子,为何不好好在家呆着?”
鱼禾一愣,有大病吧?吃枪药了?
“公子,我虽然书签给了你,人没签给你吧?还没自由了?再说,不是说好傍晚?我又没迟。”
尉迟凡吃了瘪,丢下一句“赶紧进来”,扭头就走。
嚯,跟谁俩呢?真把自己当活爹呀,我偏不着急。她慢条斯理地迈起方步,跟在后面。
尉迟凡在院子里站了好半天,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双手叉腰,长运一口气,回眸一瞧,那人才迈入门槛。
“姑奶奶,你快点!我知道买霖姑娘绣作的人是谁了!”
姑奶奶?鱼禾心头一颤,下意识把自己打量一番,是男装没错呀。他是抓到实锤了,还是炸我呢?
“尉迟凡!你喊谁姑奶奶呢?大街上随便抓个人问问去,咱俩谁更娘?”眉毛迅速打了个结,她决定强撑一局。
“好好好,姑爷爷!”尉迟凡心里着急,不想这会儿跟她掰扯这个问题,上前一抓她衣袖,算是投降。
这还差不多。“你说你知道谁了?”
“也不能完全确定,但是嫌疑很大。”尉迟凡一口气把今日陈昂找到自己和两大造纸商东家主动攀联的情况一一向鱼禾描述了一番。
鱼禾听得不时锁眉。那日买绣作私藏的人,确实可疑,装扮平平无奇,可见识和出手分明不是等闲之辈。若他是沉香草堂东家,又何故隐藏身份?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捧了凡语堂的生意?”
“可能也不想让我知道,他买走了那本私藏。总之,我就是感觉蹊跷,虽然我不确定。但他腰间玉佩上刻着子文二字,我绝不会看错。不会同名这么巧合吧?”
鱼禾轻轻颔首,表示认同。
“所有的巧合都不容放过。况且,就算不是同一个人,这人也不得不防。”
尉迟凡眼神问出,为何?
“他背弃行会,私下找你勾结,本就不是君子所为。又刻意通过富贵,揭开曾经搭救你一事,而这事发生许久,他却偏偏等到这时,才来找你揭,摆明了是想以此为筹码,留在关键时刻让你还这份人情。此人做事如此钻营算计,实在阴险,绝非善类,合该敬而远之。”
尉迟凡满意地扬了扬嘴角,简直跟他想的一模一样。
“可我毕竟欠他人情,不得不报。那纸收是不收?”
“不收!第一,造纸商与坊刻商唇齿相依,你这次拒了他们,收了陈昂的纸,短期是捡了便宜,可伤了与造纸商的和气,日后怎么办?第二,凡语堂这时候低价收购同行的库存纸,不是又落了四顾行会的口食?他们必会反过来编排你,导了一出戏,只为坐收渔翁之利。”
全中!尉迟凡内心狂喜,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真好。
“至于那人情,自然是要还,但绝不是这,换个旁的方式有何不可?话说,你怎么这么弱?一盏鹅血,就晕了?”
她话锋忽然一转,他脸色倏然红了,但转瞬就上前一大步,迫近她的脸,睨着她的眸。
“是,我就是这么弱。好在,老天派了个女侠营救我,你说我该去哪里把她挖出来?”
她本能地往后缩,不敢迎接他的眼神,眸光瞥至一旁,心虚的厉害。
“也不必急着找吧。那陈昂不就自己找上门来了?说不定哪天,女侠也自己来找你了,要你报她的恩情呢。所以,你也甭着急。”
她越躲,他越有兴致。
“不瞒先生说,女侠对我,那可是救命的恩情,可不是陈昂的举手之劳能比的。我一时也想不到何以为报,大抵,只能是以身相许了吧。”
啥玩意?她惊诧地转回头,狠厉地扫向尉迟凡的眼底,本姑娘救了你,你却想睡了我?
她慌了,慌得一览无余。尉迟凡噗嗤乐了出来,腰都笑弯了。
鱼禾这才发现上当了,气急败坏地抓着他的衣袖往外拉。
“你走!你赶紧给我走!我要写书了,你别再耽误我,赶紧走!”
“好好好,我走我走……”尉迟凡踉踉跄跄出了院门,身后“哐啷”一声,合上了大门。少年回身望着紧闭的大门,仍然笑得一颤一颤,仿佛窥见了门里红透了一张脸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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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尉迟凡以硕大订单做礼,与各大造纸商重归于好的消息,传至四顾书坊。谷良和陈昂各自一颤。
那小子办砸了?谷良瞪大了眼睛瞧向前来汇报的掌柜的。
什么?他高价去买造纸商的纸了?陈昂手中的茶杯险些掉落。
“家主,我们可能真被他耍了。”陈默愤愤地说。
“东家,谷会长请您去趟谷语斋。”掌柜的慌慌张张入内禀报。
陈昂眸色一沉,心知那老头子定也是听说了此事。
只身踏入谷语斋书房,一个茶杯精准地砸在他的脚下。陈昂不耐地蹙了蹙眉,又来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他的一条狗。
“不是说,尉迟凡是个商人,不会舍低买高吗?现在怎么回事?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
陈昂阴着脸一拱手。“抱歉会主,陈昂能力有限,生意没谈成。”
“废物一个!篓子都是你捅出来的,现在说自己能力有限了?你自己说现在怎么办?我谷语斋库房里的纸,往哪去?”
“禀会主,在下不知。”
“哐啷!”一声,又一只茶杯在陈昂的脚边碎成了花瓣。
“你不知?设计纵火的时候,唆使囤纸的时候,鼓动出新书的时候,都是谁胸有成竹?现在我赔个底朝天,你认怂了?你告诉我你不知道怎么办?”
陈昂垂头沉默。
谷良拳头打在棉花上,心里更加不爽。
“我不管!事情是你惹出来的,就该你来兜底!你不是厉害吗?收了同行那么多纸。谷语斋的纸你必须给我拉走,但一成肯定不行,三成,你给我三成。”
呵,陈昂泄出一声痴笑。
“会主大人,你未免太高看小侄一些了。沉香草堂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拿什么给你?您若是觉得在你这里碍眼,您随便搬过去就是,就把我沉香草堂的前店后坊当成你谷语斋的库房好了。至于钱,别说三成,小侄一成也出不起。”
“你,你!”谷良指着他的鼻子,睚眦欲裂,“你敢跟老夫这样说话?”
陈昂索性不装了,挺起胸脯直视他。
“那我该怎么跟你说话?摇着尾巴向你乞怜吗?我的会主大人,您可不要忘了,是谁从大理寺手里把你好模好样的保了出来。又是谁,一次次在众东家的逼迫下,帮六神无主的您老人家保全了颜面。凭我做的这些,我该怎么跟你说话?”
“你,你,你!你混账!是你,是你一步步把我逼上了这条路!”谷良万没料到,陈昂竟会这般堂而皇之地怼他,气得语无伦次起来。
陈昂仰起头,一阵冷笑。“会主大人,你是做生意哎,不是过家家。我逼你了?我拿什么逼的你?拿刀架你脖子上了?拿毒灌你嗓子了?逼着你的是利益!是你自己贪心,想要坐上坊刻业的老大,想要吞下凡语堂,吞下整条街,真诚一点好吗?你这幅既要也要的嘴脸,真的很让人作呕!”
“混账东西!”这次,满桌子的茶具一股脑摔在了地上,谷良的眼底已然开始喷火。“是谁当初找到我,口口声声要报尉迟凡的夺妻之恨,是谁?你个小人,老夫居然被你骗了这么久!”
呵,陈昂的笑容不达眼底,连鼻子带眼都是讥讽。
“会主大人,人活一把年纪呢,不是吃盐就够的,更该长的是这里。”陈昂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脑子,知道吗?”
话毕,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谷良怒吼一声:“来人!给我拿下他!”
眼前立即窜上来一群人。陈昂鼻孔冷哼一声,只是眨眼的功夫,陈默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前,倏地一下从后背抽出一把剑,寒光闪闪,一剑戳在门柱上。唰的一下,那柱子居然自上裂到下。
“我看谁敢?!”狼一般的眸子扫视一周,刚还兴匆匆的一群人立即瑟缩在原地。
“家主,我去!”谷良身后,慌忙赶来的小厮护主心切,大步往前冲。
谷良迅速伸出右臂拦住了他,眼神严峻地示意他退下。他已经认清,这里没人是那人的对手,可不能让这忠心的孩子送了命。
“你走吧。你我今日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老夫既走了眼,认栽。”
陈昂又是一声冷嗤,迈步穿越人群,挺直腰杆走出了谷语斋。
陈默一路紧跟陈昂回到陈府,见他面色阴沉,一声也未敢吭,直到陈昂自己先开了口。
“老匹夫,还真以为我为了个女人报复尉迟凡。”
陈默这才敢接话。“家主,如今闹翻了,那老东西会不会狗急跳墙,攀咬你?”
陈昂阴邪一笑。“我怕他?他唆使谭松时都没进去,我又怕什么?我说我的,他愿意听,我犯什么法?他能把我怎样?再说了,我好歹还把同行的废纸接收了,他做过什么?一个废物会主,人心尽失,不足为惧。”
陈默默默颔首。
“倒是那尉迟凡……竟然敢耍我。”后槽牙磨得直响,他粗暴地推开了家门。
院子里,着淡粉色大氅的女子正领着几个下人打落屋脊上的冰溜子。忽听身后声响,她惊诧地回眸去瞧,然后迅速垂下眸去,脸颊红了一片,施了礼,声似蚊蝇般唤了声“夫君”,毫无底气。
“在干什么?”陈昂冷着脸问一旁的婆子。
“回家主,夫人说今日阳光足,怕房檐上的冰溜子化了,伤了家主,所以领着大伙打下来。”
陈昂阖了阖眼睑,睨向女子,忽然大步上前,拉上她的手腕就往屋里走。姑娘吃痛不已,却不敢吭声,咧咧歪歪被他拉进了房。陈昂勾脚带上了门。
屋外的下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着笑,识相地散了。唯有陈默,讳莫如深地望了望窗子,叹了口气,才离开。
屋内,姑娘才做的襦裙,撕成一地布条。床上,男人粗暴地啃咬着她,姑娘疼得心突突,却咬紧牙关不敢吭一声,只因这一刻,她等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然而,就在她感觉自己就要被穿透的那一刻,一切戛然而止……陈昂突然拽过被子,往她身上一丢,起身下了床,整理衣衫。
女子抓紧被角,直起身来,肩膀不停地抖,眼泪不争气地簌簌而落。在陈昂的脚步挪至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道:“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对我?”
陈昂的脚步顿了下来,微微侧头,余光扫在她的身上,清冷的眸中已经不见任何涟漪,好似刚刚灼热的少年根本不是他。他的双唇开了又阖,终究什么也没说,推门而去……
女子负气又恼羞地捶打着被子,声声啼哭一声更比一声哀怨,直至喉痛失去了全部力气,整个人似泄气的袋子,颓然得栽在床上。
明明他们曾经那样好,从两小无猜到两情相悦,他踏过了她的整个少女时代……明明他们经历了重重阻碍,才重归于好,步入正轨……可他对自己,却好似全然变了个人,娶而不碰,丢在这偌大的院子里,自生自灭……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抽走了他们之间好端端的感情。
午后的阳光躲入树梢,冷风乘机而入,陈昂紧了紧衣领,乌黑的眸子比那空气更冷。那日在她家门外遭遇的冷遇,是他这一生也拔不掉的刺,卡在咽喉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很小的时候,母亲是她家的帮佣,凭借突出的绣技,专司夫人小姐的新衣。他也是那时候和她熟络起来,渐渐就动了情。陈昂自知家境贫寒,拼了命的努力,从一无所有打拼成一个书坊的东家,可惜寡母多年积劳成疾,身子每况愈下,没享多少福份就患了绝症,唯一的余愿就是想要看到他娶了妻再走。
然而,当他提着聘礼去到她家,却被她父亲冷在门外整整一日。那时候,“嫁人就嫁尉迟凡”正风靡全城。堵在驸马府门前的媒婆大军里,也有他父亲重金雇下的说客。所以,他吃了闭门羹。
那日,他走出烟雨巷,曾举头立誓,“此仇不报,我陈子文誓不为人。”
可是,这仇他该找谁报呢?是那风头无量的尉迟凡,还是那狗眼看人低的前准岳丈,还是……缩起来不曾吭声的昔日恋人?
也许,一个都不能少,特别是最后一位!其他人与他无情,伤他也及不到根本,但对她,他开始怨,怨着怨着便生出了恨。他恨她懦弱胆小,恨她那日安安静静,没有哭嚎下跪与她爹抗争,恨她没有冲出来,撞破头颅以陈真情……她为什么不可以?她为什么不这么做?还不是爱的不够?她为什么就不能像崔瑛瑛那样,果敢洒脱真挚!
后来,尉迟凡当街发誓,呵退媒婆团,再后来,他为青楼女子一掷千金,退婚悔婚,名声一泻千里。她的父亲阻了路,泄了气,又想起了他这位痴情郎,找到他重修于好。然而,他的寡母已经遗憾而去……
可他终究还是一口应下了婚事,凭什么不娶?一时置气哪比得上一世折磨?他偏要迎她入门,放在眼前,看着她懊悔,看着她凋零。于是,他以重孝在身,婚事易简不易繁为由,一顶小轿就把人从后门接了进来。
新婚之夜,他在外喝了一夜花酒,留她一人燃烛到天明。三日回门,他推说生意太忙,丢她一人回了娘家,打尽岳丈的脸。
而今日,他被尉迟凡挫败,与谷良撕破脸,回到家,看到她站在冷风里为他打冰的那一刻,他心底流过暖意确实不假。他不管不顾地扯住她那一刻的意乱情迷,也不假,可最后一瞬,那积压已久的仇恨再度涌了上来,赶走了眼前的缱绻。
他陈子文,不吃回头草,绝不。他大步流星出了院子,上了车,吩咐一声:“去驸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