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昂的马车在驸马府附近停滞了许久，也不见尉迟凡的现身。
“家主，为何不去凡语堂找他？”陈默不解。
“我若去凡语堂，就该论生意场的规则。而我来驸马府，是要与他论交情。”
正说着，门口出来一个俊俏的小姑娘，提着个小竹篮，满脸挂着笑。一个老者将她送到台阶下，再三嘱咐，临别还摸了摸她的头。
“这老头是谁？”陈昂敏锐地问。
“该是牟管家，驸马府的大管家。”陈默答。
陈昂的眼睑轻敛。“去，跟上那个姑娘，看看她去干嘛。”
“是。”黑影一闪，陈默已不见了踪影。
陈昂独自又守了半个多时辰，尉迟凡终于回来，身旁跟着富贵，两人说说笑笑的往里走。
“凡公子。”陈昂清了清嗓子，叫住了他。
尉迟凡和富贵同时顿住，侧目瞧过去，尉迟凡愣了一瞬，心中便有了数，吩咐富贵进去禀母亲，他过一刻就去用膳，而后便快步迎向了陈昂。
“陈兄在这里等我？怎么不进府呢？真是失礼失礼。”他主动致歉，风度翩翩。
“凡公子客气了，并没有等很久，我也是才来。”
“陈兄该是为收纸一事来的吧？”怕母亲等的急，尉迟凡不想墨迹。
陈昂不装，颔首默认，眼神传达，你该给我个交代。
“抱歉陈兄，这事本该我亲自登门去跟你解释，却让你跑了这一趟，是在下考虑不周。但做这个决定，在下也是思量再三。按理，我与兄台交情更深，合该助沉香草堂脱困。但四顾书坊上，大小书商几百家，凡语堂若是开了这个口子，只恐满街的同行都想来卖纸，那还不把凡语堂的门口踏破了？所以……”
“没关系，可以理解。毕竟，凡语堂也不是做慈善的。”陈昂面不改色。
“陈兄果然开明。”尉迟凡拱手致谢，“至于陈兄手里的纸，小弟没忘，眼下倒是有一事，可以帮沉香草堂物尽其用，不知陈兄是否愿意？”
陈昂微顿，礼貌言道：“凡公子见多识广，能这样说，定不会亏了沉香草堂，在下自然求之不得。”
尉迟凡额头轻点。“陈兄，是这样的，眼下时至年关，家父原本应下了朝廷，刻印新年皇历的任务。自然，是驸马府无偿赠与大雍百姓的。但凡语堂近来实在繁忙，着实腾不出手来做，在下便想着，沉香草堂纸张充足，可否替在下完成这一重任？我按市价与兄台结算。”
这报答不轻啊……陈昂脑中的算盘迅速敲打，这一单下来，不仅纸有了出处，沉香草堂的工人伙计们也有了营生，远比售出那些库存纸划算。
“凡公子思虑如此周全，陈昂感激不尽。”这么好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他赶紧俯首作揖。
“陈兄不必客气。”尉迟凡双手将人扶起，也不用多留，“那陈兄明日便可到凡语堂来订立契约，我家中还有事，就不多留你了。”
一句话，礼貌又疏离。人情还了，咱们回归生意场，我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陈昂识相地作别，消失在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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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凡这边顺利处理好了与陈昂的旧情。没几日，鱼禾的新书稿也完成了，派人约他去沉鱼室验收。
尉迟凡期待已久，自然来的快极，簌簌翻过几页，连连叫好，却被鱼禾打断了。
“你带回去慢慢看吧，觉得不合理的地方，标注好，下次见的时候交给我就好。”
尉迟凡正高兴，却听出她好像话里有话。“怎么好像你要离开一段？”
猜这么正？鱼禾一竖大拇指。
“苏校长和夫人结发三十周年在即。霖儿决定返去江南帮二老庆祝，我离不开她，自是要跟着同去的。”
“你俩就这么分不开？”听说她要走，尉迟凡竟忽然心头一酸，语气不善。
鱼禾瞥向他，眼里明晃晃写着，怎么，不行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瑛瑛戏就要开演了，你不看了？”
“我回来再看，有什么关系？”
“那这新书，也等着你定稿呀！”他还是发酸。
鱼禾眸光一沉，静静睨着他，不言语了。
“得，你没卖给我，我知道。那去多久？”尉迟凡知她要恼。
“估摸也就十天半月吧。我尽快回。”新书拖了这么久，她内心也是急的。
尉迟凡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又翻开了书，想着再看几页，却再一次被鱼禾下了逐客令。“你回去看吧，我要收拾行李了，你在这我不方便。”
尉迟凡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还悄悄哼了一声，才懒洋洋的起身。
回到驸马府，尉迟凡仍是记挂着新书的内容，加上她要离开一段这事，总堵在他的胸口。索性不睡了，他燃上蜡烛，继续啃读她的手稿。
看着看着，尉迟凡忽然发觉不对劲儿。书稿到了后半部分，字迹明显发生了变化。他机敏地翻回前面，刻意找相近的字仔细对比了一番，再一次确准了自己的发现。
字迹出自同一个人不假，可后面的笔力明显不稳，下笔犹豫且墨迹较轻，比前面的字扭捏很多……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如果说过去他只是怀疑，很真切的怀疑，而这一刻，几乎已经铁证如山！是她，就是她，她臂上受了伤，运笔不稳的，所以字迹有了变化，所以交稿时限一拖再拖……
忽然，他心口忽然犯疼，他当时着急见她，没少拿催书稿当幌子，她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催促，忍着疼下笔？她内功那么好，下笔都手抖了，这得多疼？尉迟凡啊尉迟凡，你可真是个傻子，都已经确认是她，还催她写，这若是落下了病根，你拿什么赔？
不如，追求她，跟她长相厮守，照顾她一辈子？
一个声音忽然从脑中冒了出来，偌大的男人色霎时绯红一片。翘动的嘴角压也压不住，尉迟凡居然下意识地左右瞧瞧，确实没人偷窥，那便笑吧。可唇角才咧开，他又忽然蹙起眉来，不对，那她和那苏家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连人家父亲母亲结发纪念日，她都要跟着回去江南，什么关系能让她们这样形影不离，难舍难分？
……该不会她们，她们真是……吧？刚还绯红的脸色瞬时转白，心口怦怦乱跳起来。这种可能他过去也不是没怀疑过，可此刻，他却已经慌得不行，慌得恨不能不管不顾，直接冲过去，直截了当问她个明白。
可这五经半夜的，他若是去沉鱼室砸门，恐也不好吧？还是问这么露骨的问题，会不会显得自己很浪荡？再说，依照她的性格，说不定恼起来，一脚将他踹飞。思来想去，他还是强行按下了这个念头，起码挨到天亮再说。
翌日清早，心里这根草越长越高，尉迟凡浑觉，不拔就要杵到喉咙口了。不管了，反正也天亮了，尉迟凡拽过大氅就往外走，直奔沉鱼室。
然而，守门的小厮打着哈欠打开门，居然愣愣地告诉他，先生已经走了，出发去浙西了。
什么玩意？这才几点，就出发了？尉迟凡严重怀疑，她昨天根本就没住这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心里一直在运气。
小厮被看的发毛，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还有什么吩咐吗？”言外之意，若是没有，你别这么看我了。
“没了。”尉迟凡讪讪地缩回身子，转身上了马车，一路恹恹。算了，等她回来再问吧……
然而，魂不守舍了一整日，尉迟凡才恍觉，等待是件好难的事。思绪始终不能集中，早膳，他把漱口水当茶水咽了一口。上午，他核账敲错了算盘珠，无端害佟掌柜复算了三遍。下午，他送客踩到了人家衣襟，老佟赔礼道歉送出一里地……
佟掌柜跟着战战兢兢了一整日，不住地抹汗，打烊前，他终于忍不住了，展开了善意的嘱咐。
“少东家，你若是不舒服，不如在家休息几日吧。”
“不必，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呃……先生新书你还是准备独立编撰吗？店里毕竟人多事杂，不如府中清净。”
“不用，手稿我已经看完了，还没想好怎么改。”
“那……今日接连落雪，店内有些潮，明日打算前后院子一起打打药，防虫驱潮。是药三分毒，少东家还是在家避避的好。”
尉迟凡眼睛眨了眨，终于听出了这是嫌他碍眼。迅速把这日的尴尬行为一串，心中有了数。
“我想起来，明天倒是有点事要去办办。那就不来了吧，佟叔该安排打药，打就是了。”清了清嗓子，他找补到，而后又清了清嗓子，背起手，迈开方步，荡出了店门。
不想让我来，不来便是，可是待在家里也挺无聊的。要不……也去趟浙西？呃，也不是非要去见她，年底了，去那边盘盘账，也是应该。又找补了个理由，尉迟凡兀自压了压躁动的嘴角，心情豁然敞亮。
“老周，快，鞭子抡起来，快回家！”撩起帘子，催促车夫一声，屁股都要坐不住了。
老周不敢怠慢，鞭子高高扬起，狠狠落下，马儿一骑绝尘。
到了驸马府，尉迟凡连车夫的手都没搭，一纵身跳下车，提着衣襟就往院里跑，一心只想快点收拾行李。却不想，才跑了十几步，就见富贵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阻在他的跟前。
“少爷，你可回来了！快，快走，夫人受伤了！”
啊？来不及问严不严重，尉迟凡拔腿调转方向，冲去主屋。
屋里，胡太医才给云熙公主把了脉，开了药，尉迟凡见母亲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心神立马乱了，扑过去差点碰到她的腿。尉迟正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混账！你小心点儿！你母亲才摔坏了腿！”那架势，俨然要拼命。
尉迟凡急刹车站定，担忧地望向母亲。
云熙公主脸一红，安抚道：“凡儿勿急，没大碍。”
“怎么没大碍？太医可说了，让你必须养好，否则极容易习惯性扭伤。夫人必须得听话，一个月内万不能下床。”
“母亲，怎么弄的？为何会伤这么重？”
云熙公主脸更红了，瞥了一眼夫君，躲闪着儿子的目光。
“今儿北院上了个新秋千，母亲见院内的雾凇不错，就想坐上去欣赏一会儿。然后，然后你父亲也觉得好，就一起坐上来了。结果……绳子断了，摔冰上了。”
啥玩意？尉迟凡感觉自己耳根子都红了，瞥了一眼父亲，多大岁数了？还这么玩儿吗？一根绳子能禁得住你俩？
尉迟正荣被看的心虚，头一扭，嘴硬道：“这个月生意我不管了啊。你也这么大，该挑大梁了。我得专心照顾夫人。”
得，老子惹祸，儿子遭殃呗？尉迟凡偷偷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好家伙，母亲那脸色已似熟透的苹果。
看来自己杵在这有点碍眼了。“那母亲好生将养，府中诸事交给孩儿就好。”表了态，行过礼，又瞥了眼昂着头骄傲至极的父亲，他便退出了主屋。
天边已现月梢，少年举头遥遥望去，暗暗一声长叹。看来想去浙西寻她这事，是不成了。
回望一眼主屋里暖意洋洋的火烛，尉迟凡又叹了一口气，我的好父亲啊，你是自己恩爱，不管儿子这茬啊……摇头走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