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至浙西，尉迟凡使尽洪荒之力，也用了足足两日。
步入浙西内城时，已进酉时，尉迟凡举目望向天际隐隐约约的月梢，哀叹一口气，三日之期他是注定赶不上了，也只能等查清了事实，再去磨她原谅了……
想到这里，尉迟凡决定先悄悄找个客栈落脚，再从长计议。放慢马速，一路逛到一处外观豪华的客栈，尉迟凡驻足一瞧——万客楼。
就这吧，下马进店，要了间天字房，着店家安排了几个小菜和热水，尉迟凡便上了楼。菜上的很快，他匆匆吃下几口，只觉得身上乏的很，于是宽衣解袋，迈入浴桶。
温热的水汽弥漫眼前，尉迟凡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头就沉到了桶沿上，打起了盹。影影倬倬，似有个纤细的人影朝自己走来，尉迟凡眯着眼睛，想要看清，却只觉扑朔迷离，好似一会儿是女，一会儿是男，飘忽不定。他伸出身去抓她的衣袖，正要开口问她到底是谁，眼前却忽然清晰，一张清冷白皙的俊脸，怒气沉沉，呵斥道：“拿开你的手！”
“鱼禾！”一声尖叫，他忽然睁大了眼，再一看，才知是梦。尉迟凡不禁摇头苦笑，擦了一把额上汗珠，鱼禾啊鱼禾，连做梦都是怕你负气……
有些事，他不想再等了。倘若到如今，他还不能摸清自己的心意，那连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男人了。就待这件事解决吧，待一切水落石出，他要让她的身份，和他的心思，一同水落石出。
忽而，尉迟凡脑中灵光一闪，她既出自浙西，又与苏婉形影不离，必然会在坊间留下一些蛛丝马迹的吧？也许，他还可以借着此番前来，对她的过去打探一二。嘴角终于勾出一个舒展的弧度，好似这两日的抵命奔袭又有了另一重意义……
许是实在太乏了，尉迟凡这一夜睡得极沉。翌日醒来时，已觉神清气爽。
用了早膳，又托店家帮忙雇了辆马车，尉迟凡并没急着去凡语堂分号调查，而是着车夫带路，去附近的成衣铺子，换了一身行头，彻底卸去了赶路的风尘。而后才不急不缓地去往店铺。
步入凡语堂浙西首号，尉迟凡不由眼前一亮，店内布置和陈设，与凡语堂京城好号如出一辙，甚至打理的更为干净整洁。店内客人不少，伙计们正热络的招呼着客人。尉迟凡没有惊扰他们，好似一个普通的书迷一样，悠闲的逛着，抬眼也便看到一整面书架上，醒目地摆满了《瑛瑛传奇》。
尉迟凡走到近前，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紧张地阖了下眼又张开，才鼓足勇气翻看。结果……他倏然顿住，内页纸张和装订，与京城版本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难道，真假混卖？尉迟凡快速将手中这本放了回去，又取了一本下来，还是正版。男子锁着眉接连换了五六本，全部正版。尉迟凡暗吸一口气，竟一时不知该喜还是忧……
“少东家？是您吗？”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于身侧响起。尉迟凡扭头去瞧，对方眼里立即放了光，“真是您啊？您来了，怎么不招呼小的一声？这，这什么也没准……”
尉迟凡赶紧伸出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瞥了瞥左右，示意他不要惊扰了客人。掌柜的点头如捣蒜。
尉迟凡指了指后院方向。掌柜的心领神会，摆了个请的手势，便引着他朝坊内而去。
出了后门，掌柜的才敢出声。
“少东家，还真是您啊。我刚看侧颜，就觉得和图像上的极像，可还有些难以置信。你是来巡店的吗？就您一个人，连个随从都没带吗？”掌柜的热络地讲了许多话。
尉迟凡浅笑一声。“罗掌柜，巡店我还需要带几个人呐？你把店打理的这样井井有条，账目每个季度也报的整整齐齐，没有任何疏漏。这么省心的条线我一人过来足以。”
“少东家识得我？”罗掌柜眼睛更亮了。要知道凡语堂在大雍大大小小数十家分号，掌柜的自然也是大几十人。浙西离京城又这么远，少东家日理万机，要记得他这个小人物，可不容易。
尉迟凡又是一笑。“罗叔，你的能力在凡语堂数一数二，我若是连你都不知，这生意恐也做得稀里糊涂。”他善意地望着他，却没说实话，凡语堂众分号的掌柜的，他没有一个记不住的，因为每一个都是他亲挑亲选的。不仅他们的水平，相貌，年龄，连家室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多谢少东家赞许。小的可没有那么好，承蒙东家和少东家看得起，赏了小的这口饭吃。唯有日复一日的恪尽职守，细中更细以为报……”
好烦，浙西的风气，都是这样的一套一套的吗？幸好鱼禾不是。尉迟凡一摆手止住了他，但表情仍然和善，遮去了心中不耐。
“罗掌柜一片赤诚，我与家父都心中有数并感激不尽。刚观前店井井有条，我就更为放心了，无需多瞧了。看看账目吧，久不过来，烦请罗叔把去年以来的账薄都准备一下。”
“是，委屈少东家到茶室稍侯一下，小的这就去准备。”恭敬一躬身，摆手吩咐一个伙计带少东家去茶室，他便转身走了。
尉迟凡并没着急进屋，慢悠悠在院子里转了转，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上伙计几句，暗自记下了前店后坊各间屋子的功能和位置。
茶室不大，一张茶台，一张书案，两把椅子。尉迟凡在书案前坐定，伙计因没来得及准备茶水有些局促，尉迟凡表达了他突然到访，不知者不怪，恰借这个理由让伙计去备茶，独自把书案上的书快速翻了一遍。
都是近来凡语堂才版印的新书，每本书的纸张和装订都是上乘，甚至尉迟凡刻意用指甲划开了两本书的书脊，竟有些震撼，装帧俨然比总号更精良……
这时，罗掌柜捧着几本厚厚的账本进了屋。
尉迟凡满脸和煦。“有劳罗叔。”
“少东家太客气，这还不是小的应该的。”罗掌柜把账薄放置在书案上。“小的字写的不好，若是哪里过于潦草，少东家随时问话。”
“罗叔谦逊了。”尉迟凡没有过多客气，“店里客人多，你去忙吧，有需要我会喊你。”
“好嘞，那小的退下了。茶水和炭盆马上就好，准备仓促，请少东家见谅。”
尉迟凡颔首回应。
罗掌柜才走，备茶的伙计和送炭盆的伙计就脚前脚后到了。东西放下，尉迟凡就让他们退出去了，房门关上，他的眸光在炭盆里一顿。上等红炭，成蜂窝状，匆匆一瞥，垂眸开始看账。
隶体小字记载的账薄，整整齐齐，犹如刻印一般。尉迟凡兀自一笑，这罗掌柜的自谦真是有点过了。十多本账，他没用多时就看完了。纸张的进出账与京城各号相差无几，各月之间起伏也不大，只有进来格外高出一些，推测下来，该是漹京哄抬纸价期间，浙西也受了些波及。
不见任何端倪，尉迟凡重新将账薄理好归位，朝门口喊了一声“来人”。守门的伙计进来请示，尉迟凡着他把账本送与掌柜的，而后起身去到院子里各屋转转。
为了不打扰大家的进度，尉迟凡特意让小伙计挨屋同传了一声，见到少东家不必行李，也不必回避，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问话，无需多言。
是矣，他信步在编修部、刻印部、晾晒部走来走去，都没有引起什么骚动。自然，工人们不时偷瞄过来的眼神在所难免，尉迟凡见怪不怪，自动忽略。
整场走下来，尉迟凡脑中只有两个字——干净。所有的角落，连一点纸屑都不见。干净到尉迟凡都有种带上白手套摸一摸，试试到底没有灰尘的冲动。
一晃正午，罗掌柜来到后坊，请尉迟凡用膳。尉迟凡正在晾晒部，猫腰观摩情况，听见罗掌柜声音，转过身子站直，一竖大拇指。
“罗叔实在是治下好手，寻不出丁点不足。着个机会，我非得把各号掌柜的都派你这学习一番不可。”
罗掌柜见少东家一脸高兴，心中的紧张感削去不少，谦逊道：“少东家过奖了，全赖东家少东家给浙西主号配置的人力物力过硬，才显得好似小的有点本事一样。”
尉迟凡抬手，笑着指了指他。“你呀你呀，真是谦谦君子！开饭吧，我还真饿了。也没什么瞧的了，吃过饭，我得去逛逛你们这江南水乡。”
随罗掌柜进屋入席，尉迟凡放眼一瞧，六菜一汤，有荤有素，菜色雅致。
“店里的伙计厨艺有限，少东家勿怪。”
听他的自谦由来了，尉迟凡笑笑没言语，相让了两下，罗掌柜仍是不肯一同入席。尉迟凡也便不多啰嗦，于主位上坐定，拿起筷子开吃。每道菜都很可口，味道上倒是与昨夜酒家的江南菜有点区别，好似刻意调和了南北口味。尉迟凡瞄了一眼罗掌柜，暗叹，心思真够细的。
最后喝了一碗汤，尉迟凡撂了碗筷，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十分舒畅。
“吃饱了。”他满意地看向始终躬着身子站在一旁的罗掌柜，“罗叔，今日就到这里吧，我出去转转。记住，不能把我来了浙西的消息，走漏给各分号哦。”
“少东家放心，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尉迟凡轻轻颔首离席，摆手让掌柜的止了步。车夫已按吩咐在后门候着，尉迟凡撩起衣摆，钻进马车。
“公子，去哪？”车夫隔着帘子问。
“就随便走走吧，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去，我先打个盹，没叫你，不必停。”
车夫应了一声，扬鞭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