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相棉一大早就出现在钟铮的病房里，他从酒店过来时，天还没亮，病房晦暗。他面对着这个无法回应他的女人，像面对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仿佛有一种奇怪的念力，让他一字一句对着不会醒来的钟铮说话：“那天是我去给向缘认的尸。她就像你现在这么躺着。”
“她是在图南山一个冰冷的山崖下被发现的。”林相棉一边说话，一边粗重地喘气：“那里很冷，垂直向下，几十米深。她就蜷缩在下面，蒙着眼睛，手脚被捆住，嘴被贴着胶带，脸上好多伤痕，四肢都是扭曲的，脸上都是伤……”他的话颠倒凌乱、翻来覆去，显然向缘的那场事故仍然折磨着他。
“那几天下雨滑坡，山上有落石挡住了她的位置，所以……所以警察也搜救了好几天。”林相棉咬紧牙齿，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钟铮平躺在那里，像黑洞般吸收了林相棉对当年的叙述，这些话在向缘出事后，林相棉已经对她说过了。但今时今日又被他哆哆嗦嗦地抖了出来，他的神色和四年前完全不同，那个一脸痴纯的大学生消失了，他阴鸷得让空气发抖。
“我总觉得凶手离我很近。”林相棉忽然冷森森地笑了一下，“是一个我从没想过的人。不，我想过……”
如尸体版横躺的钟铮呼吸平顺，心电图弹跳出一小簇凸起的波纹，林相棉忽然瞪着钟铮，大声叫喊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吗！啊？！”
门外的护士一下子推门进来，惊惶道：“先生，请您安静点，这样对病人恢复没有帮助！”
林相棉粗重地喘着，平复了情绪：“对不起，我没事，我知道自己太大声了，实在对不起……”
他在对护士求情，又似在对钟铮道歉。
“您别生气，我不会了。”林相棉看向小护士，神情可怜，如一条温顺的大狗。护士露出关怀的表情，林相棉想，哦，又迷倒了一个。但他还是挥挥手，让她走了。
事发那天，是向缘和一名叫狄烔的女生两人去图南山采风，向缘陪狄烔去录制新媒体课的作业。
据狄烔所述，向缘把手机借给她拍多视角的视频，说自己就在附近闲逛，狄烔录完视频却怎么也找不到向缘。
“我喊破了嗓子。”事后狄烔情绪崩溃，头发被她揉得凌乱，“没有人回答我。她不见了！”
狄烔自己回到了学校已经天黑了，告诉林相棉她在山上的遭遇，而向缘果然没有回来。彼时，林相棉和向缘交往刚满一年。
次日，林相棉匆匆地带着十几名同学上山寻人，钟铮和狄烔也参与其中，却一无所获。
48小时后，只能报警。
五天后，林相棉接到了警方的电话。
人人都说林相棉很爱向缘，爱得像条舔狗，每天都围着她打转。
向缘死在他们交往一周年后不久，没有人知道，他们刚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争吵。自那以后，林相棉好像整个人都活在真空里。毕业后，他把时间花在事业上，事业没有辜负他，他赚到了钱，却又极其空虚。他还和钟铮保持着联系，但又对她态度极差，或许钟铮本来就像一个黑洞，可以吸收他所有暴虐的情绪。
就在钟铮车祸前不久，林相棉和她见过一次面，在咖啡店。
“你下个月3号有空吗？”林相棉问钟铮。
钟铮此时在一家培训机构上班，工作很忙，脸色有些惨白，一收到工作消息，整个人就显得有些紧张。她似乎也变了，不再是上大学时那个冷傲的女孩，神色间多了许多社会人的疲倦，但她打扮是精细的，林相棉注意到她甚至喷了香水，有一种让林相棉感到陌生的气味。
“3号是周末吗？”钟铮喝了口水，点开手机日程表，“周末是我们机构最忙的时候……”
“3号是向缘的生日。”林相棉打断了她。
钟铮卡壳了，陷入了沉默里。
“6月3日，向缘生日。”他又重复了一遍凑近，“我要去扫墓，你要不要一起。等等……你该不会从来没去过吧？”林相棉挑眉问。
“嗯。”钟铮回答。
“为什么？”林相棉问，“你们以前关系还不错。”他顿了顿，又倒豆子一般，“你有什么顾虑吗？因为我吗？还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吗？”这些话他早就想问了，索性一口气问完。
“没有为什么。”钟铮冷着脸道，“去看了能改变什么，她能活过来吗？”
听完这话，林相棉牵扯出一个自然的笑：“说不定呢，她会托梦告诉你，凶手到底是谁。你们女孩子之间肯定比较好说话。”
钟铮的手指在水杯边缘来回捏着，直到指尖变白。林相棉歪头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你喜欢向缘吗？还是讨厌她？”
钟铮细细地喘了口气，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跟你没关系。”
“是吗？”林相棉笑得更开了些，“我还以为和我有关呢。”
钟铮眼睛注视着桌子的一角，缓慢地摇了摇头。
林相棉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了若干下，点开了一张照片，递给钟铮。照片模糊，一团浅色的布料，乍看之下什么也没有。
“什么？”钟铮问。
“仔细看，你仔细看看。”林相棉用蛊惑的声音说。
“一块布。”钟铮道。
“布上有东西，这里这里，看到了吗？”林相棉点了点屏幕。
钟铮这才注意到，布料上有一粒小米大的棕色斑点，但仍然看不清楚，不明不白，乍看只是一点污渍。
“所以呢？”钟铮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向缘遗体的衣服里，找到了一粒这个。”林相棉敲击着屏幕，笃笃响，把手机正对着钟铮黑漆漆没有光点的瞳孔。“一粒鱼饲料。”
空气凝滞，窗外霓虹闪烁。
“说起来超好笑。”林相棉语气突然活泼起来，“警察当时问我‘死者养鱼吗？’，我差点抹着眼泪笑出来，向缘连仙人掌都能养死的好吗？”他伸出手指碰了碰钟铮苍白的侧脸，一触即收，“但你就厉害了，你养了好多鱼呢，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你怀疑是我杀了向缘？”钟铮问。
“我没这么怀疑。但是，就是你吧，是不是？”
现在钟铮已经彻底不能回答他了。林相棉对着她的病床，又一次点开手机，划出那粒鱼饲料的照片放在她的枕头边。几分钟前，他对着钟铮大喊大叫，不过是想确认心里的判断——她是否真的无法苏醒？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林相棉道，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又归于暗沉，“或许你也想知道，是谁害你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