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而过的电话，点燃了屏幕的亮光，林相棉看到那一行号码，咬咬牙，拿起手机走出了病房。
电话那头沙哑男人的声音让他窒息：“周日回趟家！”不容置喙的口吻。
“周日约了客户开会。”林相棉道。
“推了。”那男人道，“你姑姑回来了，想见你。”
林相棉眼前发白，深深呼吸了两下，勉强回答道：“好吧，我知道了。”
“有女朋友了吗？带来。”
林相棉扶着额头道：“没有，爸，你知道的。”
“还想着死了的那个。”林父声音古怪而严厉，“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
“我……”向来巧舌如簧的林相棉在父亲的声音下噤若寒蝉。
“姑姑把你从小带大的，这次，别说些让她失望的话。”林父放缓了声音，算是叮嘱。
林相棉看着暗掉的屏幕，走回病房门口，隔着房门的玻璃看了看钟铮阴影里的半张脸，没再进去。
林相棉很开朗，这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事，他阳光，自信，是公认的“女性之友”，流连花丛又片叶不沾身，身边的女伴每周换人，但女人们不仅不恨他，还一致认为他是个很会讨巧的有趣男人。
比如林相棉常说：“女孩子真的太美好了，像星星一样，而我呢——就是那个追着星星跑的傻子。”他长着一双小狗眼，不喝酒，端着一杯可乐说这些话的时候，清纯得像个男大学生。女人都爱怜他，哪怕觉得他在信口开河，也不忍心戳破。
“林总太可爱了。”是女下属之间窃窃私语的说辞。“什么样的人能让和他走到一起呢？”
“林总的白月光去世很久了。”
“所以他才那么天真又忧郁吧。”
“也许只是他的表象呢？”也有人指出来，“我才不相信男人这种生物会是纯洁小白花，他私底下什么样的，谁知道呢？”
“总不能是嗜血大魔王。”说完这话，一个女下属咯咯笑起来。
林相棉拿着一把刀，在一片牛肉上反复研磨，肉片已经被切得很薄了，他仍然继续切割着。
刚解冻的肉在刀刃下流出血水，林相棉看着那些血水发呆，用刀尖戳起一块生肉，慢慢塞进嘴里，闭目咀嚼，深深吸气。
“怎么，你还是喜欢吃生牛肉？”身后有人说话。
林相棉手中刀一顿，赶紧放下，转身道：“姑姑。”他一下笑了，伸手抱住了眼前的女人。
一位中年发福温柔端丽的女人微笑地拍了拍林相棉的头和背，除了增加了几丝白发，姑姑和林相棉记忆里没有什么不同，慈眉善目，笑容满面。
林相棉父母在他很小时就离异了，他印象中几乎没有母亲这个角色，早已记不起她的模样，而父亲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种面目更模糊的女人，对这个儿子不怎么上心。他小时候和姑姑一起生活了五年，这个女人更像是他生命中母亲的角色，所以当父亲说姑姑回来了，他不得不见。
为了养育这个侄子，林相棉的姑姑不敢失职，每天林相棉放学回家，就要求他讲述学校发生的种种，林相棉讲得眉飞色舞，零花钱也就进了口袋。久而久之，林相棉训练出了一种编造故事的本事，虚构了许多不存在的同学、假的老师、不存在的故事，只为了换钱，和赢得姑姑那点看似走心、实则敷衍的感情。
他懂得讨巧，也知道什么能让人开心，但对于说谎，内心毫无波澜。
“牛肉吃生的，我还是跟您学的。”林相棉讨好地对姑姑道。
“我牛排也要吃三分熟，吃生肉对肠胃不好。”姑姑捏了捏他脸。
林相棉笑着说：“那您还总说我肠胃铁打的？以前我偷吃您冰箱里的生鱼片，您可是夸我‘林家祖传的野狗胃’呢。”
姑姑笑眯了眼睛：“你爸说，今天可是你下厨招待我？”
“必须的，最近我可是拜了个大厨当师傅。就银秀那家米其林餐厅的主厨，他说我天赋不错，非要收我当关门弟子。”林相棉道。
“真的？那我得尝尝。”姑姑两眼放光。她很有兴趣——但她是装的。
林相棉说的当然也是假的，但这不重要，假话，他信手拈来，没有任何需要思考的地方：“那还有假，您今天必须尝尝我米其林的手艺。”
姑姑走出两步，转过身问：“相棉，你……那个，最近还好吗，有喜欢的人了吗？”
姑姑也知道向缘这个人的存在以及死亡。
林相棉一边涮平底锅，一边眨了眨眼睛，回头道：“您知道我喜欢谁。”
父亲说别让姑姑失望，他为了不让他们失望从小说惯了谎，但这是一句真话。
“我们分手吧。”那一年，林相棉说对向缘说，“你对我没感情，我心碎了。”他心碎了，这是一句林相棉的真心话。
向缘微微发怔：“你……果然和她们说的一样。”
“什么？”林相棉问，他从没在向缘脸上看到过这样伤心的表情，像是破碎的神像。他开始心慌，那句分手刚说出去已经后悔了。
“她们说你追女生只是为了打赌逞强。”她低下头，又抬起眼笑，眼睛是笑的，但神情哀婉，“我本来不信的。”
林相棉如遭雷击：“谁说的？！我——”
“没关系。”向缘轻声打断，“就算你是骗我的，我也需要你。”
她抬起脸，眼泪要掉不掉，眼睑里含着一层光：“最近我其实有点害怕……你说过会保护我的，对吧？”
林相棉所有怒火都被浇灭了，只剩下一股酸涩的疼。
“嗯。”他干巴巴地应道，又不爽地说，“你怕什么呢？你看起来什么都不怕，你甚至根本不怕失去我。”
“我需要你。”向缘笃定地重复道。
林相棉喉结滚了滚，把“你只是需要保镖”这句话嚼碎了咽回去，内心极速膨胀，换成一声夸张的“哇哦！”。
在这一刻，他此前的痛苦被模糊了，心因“需要”而融化。
甜来自于痛，但甜是真实。
“你现在变成这样，我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数年之后，在医院的病房里，林相棉喘着粗气，一滴眼泪落在钟铮的眼睑上。
“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利用你，而向缘利用我。”林相棉伸手擦掉了那滴眼泪，钟铮的眼睑冰冷，像是真的死去一般。
“如果，我是说如果，是我让你变成现在这样。”林相棉闭眼问向一个不会回答的人，一具没有动静的身体，“你还会爱我吗？无条件地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