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韵见就见,林栋活到这把年纪有什么不敢的?
就在林又棠闹跳楼的次日,他在米林杀猪刀一样的视线下,绷着脸,和女儿上了车,半天后就来到赛铂集团在邻市的科技园区,进到那家冷冻人实验室。
穿上隔尘服,林栋感觉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响了,似乎还听见了偏快心跳声。
他定了定神,随着几个同样穿隔尘服的人默默往里走。
林又棠就在三五步远的前面,再前面是薛响和负责实验室的黄总。
众人经过一侧全是玻璃的走廊,玻璃里面立着一排巨大的罐子。
林栋一想到那些罐子里都是已经没有心跳呼吸却并不算死亡的人,便感到一阵不适。
既非害怕也不是恶心,只是在他的认知里,世上不该有这样的存在,是违背自然规律的。
薛响和黄总已经走到尽头处,那里同样是一块玻璃墙,墙后一个罐体,墙边一块屏幕。
两人在屏幕上操作点了几下,随即出现一些画面。
林栋远远瞧见那上面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然后彻底定住,不愿再往前走。
“这就是林又森的妈妈啊,”林又棠顿了一下步,“难怪……”难怪老爷子当年五迷三道。
林栋看见动态的余韵的面庞,好像在看着自己,模样一如初见,他瞬间愣住,立刻就要掉头。
林又棠忙去拉住他:“来都来了,你怕什么?”
“谁、谁怕了?”林栋扯着隔尘服的领子,“这衣服太闷,我出去透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额头怎么就渗出汗了,看见昔日情人的第一反应,是躲。
林又棠一个人拽他不动,薛响让黄经理过来帮忙,自己向屏幕中的余韵解释了一下情况,随后转身说道:
“林叔叔,她想和你说话。”
林栋被两人好说歹说,十分无奈,终于走了过来,对着余韵的脸又不敢正视。
【你终于来了。】
他瞥一眼文字,嘟囔了一句:“你不是她,你是个AI,我不相信你。”
余韵原还板着面孔生气,听他这么一言,随即笑了:【你还是老样子,一紧张就老眨眼睛,你说这是从小的毛病,冬冬也这样,真是传了你的代。】
林栋怔住了,往后退了半步:“你……你怎么知道?”同时看看旁人,好像自己什么小秘密被泄露了似的。
薛响和黄总自然毫不知情,茫然地摇摇头,而且往远处站了站。
他又盯着女儿,林又棠一耸肩:“看我干嘛?我怎么会知道?”
记忆中,她还从没见过父亲露出过这种神态,那向来都是个霸气爽快的人,无论到哪,都是杯酒谈笑定决策,谈何紧张?
虽然老了脾气有点怪,但这种慌乱之中还脸红的窘迫,是见所未见的。
林又棠微微吸一口气:有点叹为观止,真该拍下来……
另外,林又森小名原来叫“冬冬”,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而能知道“冬冬”的应该只有他妈、他爸和袁溪。
所以林栋不得不说服自己,这项实验非常成功。
他一下哽咽:“真是你?”
【不然呢?冬冬说你不相信这门技术,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啊。】
余韵眼角微弯,林栋不自觉地两眼一润。
【哦,冬冬好久没来了,最近在忙什么呢?上回带着小溪来,给我显摆了俩人的结婚证,现在不会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吧?】
四人沉默下去,余韵还不知道那场变故,距上回他来探望已经过了半年多。
林栋胸腔里泛起一股情绪,突然双腿一失力,要往前栽倒,三人连忙扶住他。
余韵却没什么反应,又或是系统没能将这场景清晰地传递过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林栋手触上屏幕,抬起脸来,已经老泪纵横,在眼旁的皱纹间打了几个弯,流下,没进隔尘服的领子里。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你怎么哭了?】
“我见到你……高兴得哭了……”
【骗人,我不想跟你说话了,你让儿子来。】
林栋仍是哭,看着也是不打算告诉她儿子的遭遇,林又棠也背过脸去,擦掉眼角的泪。
薛响来收场,对余韵解释两句,之后几人将老爷子扶了出去。
在休息室里,林栋擤了一堆纸才将将平复下心绪。
可一想到儿子,又绷不住地抹泪,女儿进来,他还别过脸。
林又棠见父亲如此,嘴唇也不住颤了颤。
她习惯性地摸出根烟让自己表现得平静,没点火,在指尖转着。
“有时我就想……”她靠在沙发上,神色有些惨淡,“这个余韵多幸运啊,明明十几年前就要走的人,却还能保留一星半点的意识。
“林又森又是多么幸运啊,对这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母亲,想见就能见,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几个词,但也总比彻底死了要强,而死了的那个,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喜欢看宗昊作画的专注神情,喜欢看宗昊被自己调戏而脸红的样子,喜欢他艺术家的浪漫,喜欢他床上的温柔缱绻。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个像余韵那样的意识都没能保存下来,连同身体成了一把灰,葬在彼岸生命的那柱老榕树下。
父女两一左一右歪在沙发上,如出一辙地面如死灰。
很久,林栋哭得干涸,他终于动了动,抹一把脸,长吁一声:“给袁溪打电话。”
……
……
“好,替我谢谢他。”
袁溪放下手机,轻轻抚着林又森的头。
为了方便,她擅自给他剃了个青皮,不知道醒来后会不会生气。
“刚才林又棠来电话,说爸爸同意了,但他要来看手术和实验的过程,就像范南那样,你准备好了么?”
林又森仍睡着,鼻里的气管不时起些白雾。
袁溪握住他的手,十指扣住,放到自己脸旁摩挲着。
“今天是原本是我们婚礼的日子,在琉璃湾的游轮上,我们订好了船型,还没选菜呢,伴手礼和喜糖也都没挑好样式,反正不就那几种,有什么好纠结的?
“我们还因为气球的颜色小吵了一架,我要白色和蓝色,你却要红色和黄色,说是喜庆,你看看你,什么审美啊?那不成满船的番茄炒蛋了?
“婚纱么,自然是尚奈定制,特地为孕妇设计的,让李不二找人弄一套西式的,再在国内请大师做一套中式的。
“诶,我不能穿高跟,要穿懒人鞋啊,反正藏在裙子里……什么嘛,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场婚礼似的。”
她自嘲地笑笑,又将他的手慢慢覆到肚子上。
“孩子19周了,我妈说看肚形应该是个女儿,她看肚子一向很准,我说‘那完了,这小家伙出来,肯定要被她爸宠死的’,你一定会变成一个宠女儿狂魔,天天扛着她到处跑,冷落我了呢。
“不过……名字我还没想好,老爷子说要等孩子出生后找人算命,看五行齐不齐,缺的话缺什么,就取名字给补上,像你那样,我猜八成会缺木,你爸你姐和你是不是都缺木啊,名字里都有‘木’呢。
“他之前还翻字典找了几个男孩名,什么‘正尧’、‘伯望’,唉,听着像几百年前的古代人好吧。
“我们是女孩子啦,要取简单大方的,还得笔画少,不然写试卷多浪费时间?林可,你觉得怎么样?或者林一,林二?嗯,就先叫林二吧。”
正说着,腹中一阵胎动,林又森手指好像受到了感触,也跟着动了动。
袁溪神情一肃,死死盯住他的脸,屏息凝神地看着,盼着。
但最后,也就和过去三个月中发生过的无数次动静一样,没有下文。
她将他的手放回去,帮他掖好被子,然后俯身吻了他的嘴。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现在,轮到我为你了。”
……
……
经过一个月的锻炼,范南已经能和正常人一样交流、生活,记忆也在慢慢找回。
只不过躺了那么久,身体功能还有待恢复,现在每天都在父母的陪伴下坚持复健,岳欣和张巍也常来看他。
而由于他的苏醒,不再是原来无意识的实验体,对他的实验方向也进行了调整,减少了频率和强度,实验进展得相当缓慢。
不过实验室又送来一个植物人——他们的林老板。
林又森就在范南隔壁的房间,和他一样接受了微型芯片,不过因为各人体质的区别,他初期的脑部信号十分紊乱,团队用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稳定的信号。
这世间长到袁溪都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五行不缺,八字命硬。
林栋就阅遍古籍,取了个“林曦南”,难写得要命,袁溪跟他闹了一场。
最终以两家五个人坐在一起投票为结果,选出“林可”这个名字。
这场投票里,林家出了个“叛徒”。
原本林栋说好了,只要自己一家三口统一战线,一定能战胜袁溪母女二人。
结果林又棠答当场应得好,转过头来反投给袁溪,直接三比二将爹妈给比了下去,把老爷子气得当场要跟她断绝关系。
但那也是不可能的,林又棠萎靡一段时间后重新回到集团,拿出比先前还要猛烈的拼劲进行内部改革,像个核电站一样不停不休地工作,活活累走了三个大秘书。
林栋知道,改革后的集团已经完全仪仗着她,说什么气话都没用。
林又棠收紧单一的传统房地产业务,转而大力开发新兴科技与养老服务相结合的混合业务,这是林又森曾提出的意见。
她给彼岸生命加大投资力度,全力支持他们进行实验,并买下了殡仪馆周边一片空地作为专门的实验用地。
实验室场地升级,设备升级,人员也大大扩充。
有了之前的经验和数据,这次成功实现第一阶段减少了近一半的时间。
当林又森自己的意识在屏幕上选出第一个“是”时,所有人都振奋了,关系很好的朋友们从南都各地跑来参观。
研发组长就一遍遍地输入简单的问句,转化为信号传输进林又森的脑中。
“你是林又森吗?”
【是】
“你喜欢袁溪吗?”
【是】三下。
“你喜欢滑雪吗?”
【否】
他一开始认认真真地选择,后来都嫌烦了,开始乱点,在“是”、“否”之间来回横跳,还跳出了节拍。
大家对此全都抱以强烈乐观,只要继续深度刺激下去,说不定也能像范南那样,不到一年就苏醒。
唐小川还以此作为一个长期项目拍摄纪录片,期待着能有收官的那天。
袁溪常带女儿来看爸爸,可直到孩子都能开口叫“爸爸”时,爸爸依旧躺在床上。
“妈妈,爸爸为什么一直在睡觉?”
“爸爸会醒的。”
然而,现实情况渐渐不太如人意,林又森已经昏迷整整两年,时间也远远超过范南,袁溪又开始焦虑。
为了清楚地了解实验进度,甚至能自己进行实验,她自学相关学科,天天泡在实验室里啃理论、请教人,慢慢成了半个专家。
她不知道林又森什么时候能醒来,但只要按彼岸生命的计划将实验进行下去,就算他永远都醒不过来,总有一天,她也能见再见到那个生龙活虎的他。
在彼岸……
……
……
(别慌,没完!还有三章尾声!新书下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