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觉得很不对劲。
枪声没有响起,或许是消音器的缘故。
可食指触感的异样十分清晰,扳机扣不下去,连续几次都是一样。
卡膛了?不可能,这可是新枪。
只有一个可能。
张巍死死抓住她右手,左手拇指卡在扳机后的空隙里,阻止她扣下。
他庆幸这废手还能派上点儿用场,不过只这一使劲,尚未恢复的韧带好像又崩断了,手腕剧烈撕痛,但死活都不放开。
旁边响起姚母的尖叫:“来人呐!快来人啊!”
雨夜的地下车库,飘散着淡淡的泥土的腥味,此时偏偏再没其他的人路过,只有一辆辆汽车用沉默回应她。
她怕极了,两手直打颤,喊人喊不来,就松开袋子掏手机报警,水果骨碌碌滚了一地。
月城被张巍摁在地上,枪也用不上,气急败坏,抬膝便要踢他。
同一时间,张巍右手抡起破酒瓶,猛力砸她的头,登时砰的一响碎渣飞溅。
半秒后,她的左额上,一道道细碎的血痕绽了开来,伤口里嵌着碎碴被鲜血推出来,横流进头发里,淌到绿色的环氧地坪上。
这一下极狠,月城头脑嗡然作痛,恍惚失去了小片刻的意识,拿枪的手稍稍松了。
张巍左手带不上力,丢了瓶颈要用右手去夺枪。
月城突然两眼暴睁,冲拳去打他喉结,还把指甲抠进他脖子被钢丝勒出来的新伤,想逼他吃痛而松开左手。
张巍的确放弃夺枪,用右手捂住脖子,和她的手扭打起来。
而那旧伤裂开的左手就跟黏住了枪似的,怎么也甩不脱,拇指紧紧卡住扳机,指甲被压得发青。
他还直接拿头去撞她的脸,生生用脑门砸断月城高挺的鼻梁,那张美脸霎时开出花来,鲜血四流。
月城确信自己破相惨重,恼极成暴怒,一个蜷腿蹬开他。
紧接着翻起身,骑坐在他身上,一下下地往他脸和鼻子下拳,自己满脸的血也滴得到处都是。
姚母没有逃跑,而是在一根柱子后面忙了半天,语无伦次地报警,其间还拼命朝摄像头挥手,也不知监控室里有没有人。
再转过头来看时,见张警官落了下风,心里怵得直抽抽。
但听女人口里骂着日语,一声声“支那”听着特别讨厌。
姚母以前常出国旅游,学过些日语,很知道那是个极坏的侮辱的词。
她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从地上捡起一个苹果,往前搓了两步,想去砸月城。
苹果不负所望地砸中月城后脑,她动作一顿,回头看来,狠狠地骂:“碍事的蠢货!”
她知道此事不宜久拖,当务之急是抢回枪杀了张巍。
但这男人固执得可怕,流血流得意识模糊还死不撒手。
月城就伸手去够旁边的碎瓶颈,干脆就要割张巍的喉。
可刚碰到那玻璃,背后又吃了打击,还刺刺麻麻的痛。
姚母吃力地抱了个榴莲来砸她。
月城心躁意疯:“……”这个欧巴桑有病吧!
姚母被她那猩狂的、杀光四射的眼睛看得一动不敢动,两腿有点发虚。
“……滚开!”
月城反手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姚母扇飞了出去,朝外踉跄好几步,捂着脸倒在地上。
“我操你妈的!”
姚幻舞下楼来接母亲,刚从电梯厅出来,这一幕不偏不倚撞进眼里,瞳孔猛缩,人就疯了似的冲上去。
她发狂的野兽一般,扑过去疯扯月城的头发,把她连发带人一把揪住,对着脑袋一通爆捶。
“敢打我妈!我杀了你!”
护母的爆发力一点也不亚于护崽,月城感觉头皮都快被扯离了颅骨,撕心嚎叫起来,丢下张巍和枪,用两只手去对付姚幻舞。
袁溪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看傻了眼,赶忙去扶起姚母,问了两句事由,仍不能清楚来龙去脉,得知虽已经报警,但还有几分钟的难熬。
黑亮亮的枪就勾在张巍手里,可他好像已经没了意识。
这时,车库另一头传来人声,晃动着手电光束,保安大概是看到了监控,正在往这边赶。
车库迷宫一样庞大复杂,姚母听声音着急,死命喊起来。
旁边,姚幻舞凭一腔暴怒为母报仇,可破马张飞的架势到底不是对手,刚神勇没几下就被月城两个关节技给制死。
她侧颈挨了一记劈掌,昏了过去,趴在张巍和月城混合到一起的血滩里。
月城撇开这个麻烦,用听力估计保安的距离,当即判断留给自己的时间不足十五秒,必须立刻杀了张巍!
“别动。”
月城刚站起来,发现被自己的枪指着,血流了满头满脸,眯眼看着拿枪的人,无端笑叹一口气:“是你啊,袁溪。”
她说的日语,“袁溪”是中文发音,居然还有心思吹了个轻佻的口哨,似乎有种“咱俩很熟而且我觉得你很漂亮”的调戏感。
袁溪看她满脸刺目的血,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放松,把心紧紧拎起。
不明白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烦不了那些,只顾双手握枪对准这个疯子。
袁溪:……大概是这么用……的吧?不知道保险开没开。
月城往前迈了一步。
“停!”袁溪大呵,呵得自己头皮发麻。
她音色果断,但声线压着一丝颤抖。
“不。”月城已经没了耐心,迎面走来就要夺枪,口内用英语说,“枪不是给你这种人用的……”从普通人手里夺枪简直易如反掌,“像你这种温顺的羊,就该被——”
咻!
袁溪果断朝她脚边开枪示警,轻微的后坐力把她双臂往后一冲。
子弹射中地面,斜着反弹出去,形成跳弹,又打到一辆车的引擎盖,那车瞬间爆发出“哭声”,“啊呜啊呜”嘶鸣开来。
月城没想到她真会开枪,汽车尖锐的警报刺得人耳疼心慌。
保安已经加速跑进视野,她终于放弃夺枪,放弃杀死张巍,丢下一个不甘且厌嫌的眼神,转头就跑。
起初不乏有些晃悠,适应几步过后,便加速狂奔。
直到看她消失在拐角,袁溪才松掉一口气,拎着枪,和姚母一起抱着姚幻舞。
女儿昏迷不醒,姚母急疯了,掐人中、扇巴掌、捏鼻子吹气,什么怪招都使上。
也不知哪个管了用,姚幻舞“啊呜”一口干呕加咳嗽,眼皮底下晕晕沉沉地睁开一条光,开口第一句就是:“妈……我要是挂了,记得……捐献……器……官……”
说罢就挂了过去……
……
……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月城明美第三次挂断,暗骂一声把手机摔在地上,又懊丧地捡起来,擦擦裂痕参差的屏幕。
然后,影子来电:“我到机场了,你在哪?”
“你先走。”月城竭力控制气息,使自己听起来仍然勉强撑起一种处变不惊的淡定。
她快崩溃了。
“出了什么问题?”影子压低声音追问。
“会解决的,如果我赶不上飞机,你就先走。”
月城蹲在阴暗小巷的墙根下,她恨死这座城市。
闹市区的道路监控几乎覆盖到了每一条街道,凡经过一个探头,虽有盲区,可走不出几百步,就又碰上一个,或者是临街店铺的门口,哪哪都有,让她这个心怀鬼祟的人藏头藏尾,总之没有一条完整的无监控路线。
她扔掉外衣,改变装扮,从路边电动车的篮筐里摸了把伞,才得以在监控中以另一副形象出现。
而现在这里,是为数不多的监控盲区。
她又感谢刚才那场阵雨——为她狼狈的逃跑遮挡了视线、洗刷了痕迹。
雨停了,路上人开始变多,此地也不能久留。
影子听出她话音不太连贯,气息高低不匀,也少了那种盛气凌人的自信。
“你在哪?”
“你别管了。”
她扣掉电话,再一次拨通那个号码。
这回刚响两声就被接起,传来林又棠玩世不恭的笑声:“谁啊?”
背景里的声音好像是一场盛大又欢腾的排队,电音,打碟,香槟,撞球,各种能想到的这世上最能闹的玩乐全都在此,砰砰哐哐,全是人,全是笑。
“说话!”林又棠甚至有些听不清电话,“不说话我挂了啊。”
这些热闹托着她,举着她,让这个大长公主洋溢在人们狂热的阿谀和献媚之中。
相比此情此景,月城的处境堪称凄凉绝望。
但她依然咧开嘴角,用居高临下的口气问:“你欠我一个人情,还记得吗?”
……
……
林又棠打小记事起,就是别人给她开车,她没给任何人当过司机,连亲妈都没有那份荣幸。
故此,月城明美可以因此在自己的生涯里光荣地添上一笔:华国保险业巨头集团代理掌门人屈尊给我当司机。
林又棠手握方向盘,指间夹着烟,斜眼从后视镜里瞧着她,心说才几日不见,她的衣品怎么跟掉坑里了似的?
月城戴一顶大爷款的渔夫帽,衣服从内到外都是廉价的快销品——来自某无辜小区传达室里的几包快递。
“喂。”林又棠喊了一声,“我说你——”
“别说话,专心开车。”她往下沉了沉身。
前面就是机场高速,收费站有交警值岗,蓝的红的灯闪烁不歇,闪得她草木皆兵。
林又棠稍稍减速,从ETC通道直接开过去,一刻没停。
机场夜晚依旧车流不息,她的宝蓝色宾利并不因价格而享有任何特权,排了十几分钟的队才开到出境大厅的下客区。
月城低头开门,迫不及待迈出一只腿,匆匆说了个“谢谢”。
真难得。
“你是要走了吗?”林又棠回头问。
心里话:你可总算是要走了。
月城“嗯”一声,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还好时间赶得上。
她先前让影子捎上自己的行李办托运,自助值机很顺利,拿到登机牌,用护照夹着,便走向出境关口。
只要通过那个安检,就算成功离开了一半。
之后上了飞机,离开华国领空,就算华国警方查到自己,没有引渡协议也是白瞎,他们也不会这么快。
正排着队,月城感觉机场警卫有些不寻常的动静,对讲机一声接一声地频频作响,穿制服的人们纷纷向耳机做出回应。
她希望只是杯弓蛇影,但看到玻璃墙反光里自己的形象后,就立刻产生退意。
自己偷的那包快递里只有上衣,裤子没换,黑色裤腿有处巴掌大的深色,是血。
之前一路光线昏暗,来到机场才看了个清楚,现在依稀能闻见血腥味,过安检时难保不被察觉。
鼻子上一处可疑创伤,到时要脱帽检查,肯定会被怀疑。
虽然她也到公厕里找水龙头简单洗了个头发,但脸上的伤口,绝藏不住的。
无论怎样都瞒不过去,混蛋,就不该让林又棠送自己来机场!
月城明美耻恨地怂了。
她假装举起手机,边讲电话还边回头四顾找人,离开了等待安检的队伍。
来到洗手间隔间,再给林又棠打去电话。
“回来接我。”
林又棠声音懒洋洋的:“月城,我只欠你一个人情,你提出要求,要我把你送到机场,这人情就已经还了,我不是你随叫随到的司机,没有义务再陪你一次,就算你告到查尔斯那里,他也会站在我这边。”
她是把这些天被压着的气用这几句全部还回去。
自己说完就挂断,完全不管对方。
月城把手机拍在台面上,头脑一阵眩晕,叹气坐在马桶上,想给影子去信。
但看时间,飞机应该已经起飞,他走了。
随后,月城放弃了,不知道去哪,也不想出去,只有这个小小的隔间能给她一些安全感。
她把头靠在隔板上,漫无目的地刷了会儿ins,看到一个熟人于三分钟前的状态,大晚上放了一组烧烤写真用于祸害别人的肚子。
来自沈亦彤。
月城想了想,便给她用英文发私信:【嗨,彤,还没睡?】
过了半分钟,那边回复:【没呢,我是资深夜猫子,月城医生怎么啦?】
月城轻轻一笑:【想请你帮个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