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麒麟殿。
廷议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捷报早已传遍咸阳。
武安侯魏哲,破寿春,斩楚王,擒项燕。
楚国,亡了。
这是一场泼天的大功,足以让整个朝堂为之沸腾。
但此刻,殿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去看王座上那个玄衣帝王。
因为那份捷报,写得太过简单。
“楚地,已净。”
净。
干净的净。
也是,杀干净的净。
嬴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
一下,一下。
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百官,最后,落在了长子扶苏的身上。
“扶苏。”
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扶苏出列,躬身。
“儿臣在。”
嬴政看着他。
“王翦老将军的奏报,你也看了。”
“赵国旧地,代王嘉负隅顽抗,久攻不下。”
“老将军的刀,钝了。”
扶苏的心一紧。
他知道,父王在说蒙武之后,又开始说王翦了。
这两位,都是大秦的擎天之柱。
但父王的眼中,似乎容不得半点迟缓。
“王翦求朕,再给他两个月。”
嬴政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但朕,等不了。”
他站起身,走到扶苏面前。
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扶苏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朕想派你,去一趟王翦的军中。”
“替朕,去看看。”
扶苏的瞳孔猛地一缩。
去前线?
那不是监军,那是去战场。
“怎么?”
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怕了?”
扶苏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团燃烧的火焰。
“儿臣,不怕。”
“好。”
嬴政点了点头。
“不愧是朕的儿子。”
他转身,走回王座。
“传朕诏令!”
赵高尖细的嗓音,立刻响彻大殿。
“武安侯魏哲,平楚拓土,功盖当世。又于易水,破燕军死士,扬我大秦国威。”
“两大奇功,擢升其爵,连晋两级。”
“为,右更!”
右更!
百官哗然。
这已是彻侯之下,最高的爵位之一。
魏哲今年才多大?
这封赏,太重了。
重得,让人心惊。
嬴政没有理会群臣的反应,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下方。
“还有谁,愿与扶苏同去?”
大殿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王翦是何等人物?军中宿将,威望滔天。
扶苏一个年轻公子,跑去他的军营指手画脚?
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
一个清瘦的身影,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臣,韩非,愿往。”
李斯的眼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他看向韩非,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韩非没有看他。
他只是平静地,对着王座上的帝王,深深一拜。
嬴政看着韩非,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准。”
“扶苏,你记住。”
嬴政的声音,冷了下来。
“到了王翦军中,替朕带一句话。”
“告诉他。”
“朕不要代地,朕要的是赵国灭亡。”
“他若再有迟疑,朕不介意,换一把更快的刀,去帮他。”
这句话,说得杀气腾腾。
殿中百官,无不胆寒。
扶苏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知道,父王口中那把“更快的刀”,是谁。
“儿臣,遵旨。”
“散朝。”
嬴政拂袖而去,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
散朝的钟声,在咸阳宫上空回荡。
百官鱼贯而出,脸上神色各异。
“公子,请留步。”
王绾快走几步,赶上了扶苏。
“老夫府中备了些薄酒,想请公子小酌几杯。”
扶苏知道,这位丞相有话要说。
“王相有请,扶苏岂敢不从。”
另一边。
李斯也拦住了韩非的去路。
他将韩非拉到一处僻静的廊下,压低了声音。
“非子,你为何要主动去趟这浑水?”
韩非神色淡然。
“廷尉大人,这是何意?”
“何意?”
李斯冷笑一声。
“你我都是聪明人,何必装糊涂。”
“武安侯如今势大,公子扶苏又素有仁名。”
“王上让公子去前线,又让你跟着,其中的深意,你难道看不出来?”
韩非沉默不语。
李斯凑得更近了些。
“这是个机会。”
“一个,挑拨他们关系的机会。”
“魏哲是刀,扶苏是鞘。刀太快,总想着出鞘。鞘太仁,却总想着束缚。”
“他们天生就是敌人。”
“你此去,只需稍加引导,便可让他们二人,水火不容。”
“到那时……”
“到那时,得利的,便是廷尉大人你吗?”
韩非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李斯的脸色一僵。
韩非看着他,摇了摇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大人,韩非虽在大秦为官,但行事,尚有自己的准则。”
“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泥。
李斯站在原地,看着韩非远去的背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韩非啊韩非……”
“你这骨子里的清高,迟早会害死你。”
……
丞相府。
书房内,檀香袅袅。
王绾亲自为扶苏斟满一杯茶。
“公子,今日朝堂之事,你怎么看?”
扶苏捧着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
“父王心意已决,灭赵之战,不容有失。”
“不止如此。”
王绾叹了口气。
“王上擢升武安侯,又让你去王翦将军军中。”
“这是在敲打。”
“敲打军中那些盘根错节的老将,也敲打我们这些心怀顾虑的文臣。”
隗状坐在一旁,捻着胡须,深以为然。
“丞相说的是。”
“王上的意思很明白,谁敢挡大秦一统的路,谁就得死。”
“武安侯,就是王上挥向六国,也挥向我们这些旧臣的刀。”
扶苏沉默。
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王相,隗状大人。”
他放下茶杯,郑重地行了一礼。
“扶苏此去,路途险恶,还请二位大人教我。”
王绾连忙扶起他。
“公子言重了。”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公子,此去军中,王翦将军那边,倒还好说。”
“老将军虽有迟疑,但终究是大秦的忠臣。”
“真正难的,是如何面对武安侯。”
扶苏的眉头皱了起来。
“魏哲……”
这个名字,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不错。”
王绾的表情变得严肃。
“公子可还记得,上次在万金楼,你与武安侯的冲突?”
扶苏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自然记得。”
“那件事,是武安侯的错。”
一个声音,突兀地从门口传来。
淳于越走了进来,脸上满是倨傲。
“一个屠夫,杀人如麻,公子劝他向善,有何不对?”
“住口!”
王绾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淳于博士!这里是丞相府,不是你的稷下学宫!”
隗状也冷着脸。
“迂腐!愚蠢!”
“你以为现在还是讲仁义道德的时候吗?”
“那魏哲是什么人?他是王上手中最快的刀!你得罪了他,就是得罪了王上!”
淳于越被两人训斥得脸色通红,却依旧梗着脖子。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向一个屠夫低头,恕我做不到!”
“你!”
王绾气得浑身发抖。
“公子!”
他不再理会淳于越,转向扶苏,语气沉重。
“老臣有一言,公子务必听进去。”
“此去,若见到武安侯,公子当亲自向他,赔礼道歉。”
“道歉?”
扶苏愣住了。
淳于越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不可!绝对不可!”
“公子乃君王长子,未来的储君!怎能向一个臣子,一个杀人狂徒道歉?”
“这是国体!是尊严!”
“闭嘴!”
王绾忍无可忍,指着淳于越大骂。
“国体?尊严?”
“国破家亡的时候,尊严值几个钱?”
“你这腐儒,除了会空谈误国,还会做什么!”
“若非看在公子面上,老夫今日便将你奏请王上,发配南疆!”
淳于越被骂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憋成了酱紫色。
扶苏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挥了挥手。
“淳于博士,你先下去吧。”
淳于越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扶苏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只能悻悻地一甩袖子,退了出去。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王绾长叹一声,对着扶苏深深一拜。
“公子,老臣失态了。”
“但此事,关系重大。”
“武安侯此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公子若不化解前怨,他日必成大患。”
“一个道歉,换一个强援,换一个心安。”
“这笔账,不亏。”
扶苏沉默了许久。
他想起了父王看他的眼神。
想起了李斯和韩非的对话。
想起了魏哲在寿春城外,筑起的那座京观。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王相。”
“我明白了。”
……
夜,深了。
章台宫后殿。
嬴政与尉缭,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是大秦与六国的疆域图。
楚国的位置,已经被一面面小小的黑色秦旗插满。
嬴政拿起一面新的旗帜,亲自将它插在了代郡的位置。
“这里,也快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自信。
尉缭看着沙盘,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
“王上,魏哲这把刀,太快了。”
“快得,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
“哦?”
嬴政转过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国尉何出此言?”
“臣安插在武安侯身边的暗士,昨日传回了最后一道消息。”
尉缭的声音,有些干涩。
“然后,就都失联了。”
嬴政的瞳孔微微一缩。
“都?”
“都。”
尉缭深吸一口气。
“整整十二名黑冰台的顶尖好手,分布在他亲卫营的各个角落。有的是火头军,有的是马夫,有的甚至是他的亲兵。”
“他们互相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但就在一夜之间,全部,被揪了出来。”
“尸体,就挂在寿春的城楼上。”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在发出“噼啪”的轻响。
许久。
嬴政才缓缓开口。
“一个不剩?”
“一个不剩。”
尉缭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臣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
“这已经不是凡人的手段。”
“除非……除非他能看透人心。”
嬴政沉默了。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轻轻抚过那些代表着楚国的黑色旗帜。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
反而,是一种更加浓烈的好奇。
像一个棋手,遇到了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对手。
“有意思。”
他低声自语。
“真是有意思。”
尉缭看着他,心中一颤。
“王上……是否要再派人去?”
“不必了。”
嬴政摇了摇头。
“既然他不喜欢身边有眼睛。”
“那朕,就满足他。”
“一把刀,只需要锋利就够了。”
“不需要有鞘。”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朕倒是越来越好奇了。”
“这把饮饱了六国鲜血的刀,最后,会锋利到何种地步。”
“它的刀尖,最终,又会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