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哲看着韩非,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
“刀钝了,就换一把更快的。”
“若是天下再无东西可砍,那便将它熔了,铸成雕像,立在咸阳宫门口。”
“让后世子孙看看,这天下,是何等锋锐的刀,才劈开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韩非愣住了。
他设想过魏哲的无数种反应,愤怒,不屑,或是警惕。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绝对的自信,甚至是一种坦然的宿命感。
“好一个熔刀铸像。”
韩非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倒是看得通透。”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人不想让你成为雕像,只想让你成为他手里,捅向别人的锥子。”
魏哲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水很凉。
“李斯?”
他吐出两个字。
韩非的瞳孔缩了一下。
“你……”
“他那点心思,从在咸阳第一次见我,就写在脸上了。”
魏哲喝了一口水,像是饮下一口冰。
“他想让我成为一把孤刀,一把快到没朋友的刀。”
“最好把王翦、蒙武这些老将都得罪光,把扶苏这些所谓的仁德公子也踩在脚下。”
“这样,我便只能依靠王上。”
“而他,是王上最信任的鹰犬。”
魏哲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依靠王上,便等于被他攥在手里。”
韩非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拥有的,不只是冠绝天下的武力,还有一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他不是不懂权谋,他只是不屑于玩。
“既然你都明白,为何还要当众折辱扶苏?”
韩非不解。
“他不是想给我套上鞘吗?”
魏哲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我只是告诉他,我的刀,不需要鞘。”
“也告诉他背后那些人,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韩非叹了口气。
“你这是在玩火。”
“扶苏背后,站着的是淳于越代表的儒家,是王绾、隗状这些老臣。”
“他们或许迂腐,但他们在朝堂上的力量,根深蒂固。”
“而另一边,李斯,还有他身后那个看不见的影子,正巴不得你和扶苏斗起来。”
“他们想让你去当那条搅动池水的鲶鱼,把水搅浑了,他们才好摸鱼。”
魏哲转过身,看着韩非。
“十八公子,胡亥?”
韩非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他猛地站起身。
“你怎么知道?”
“朝堂之上,除了扶苏,还有谁有资格争那个位置?”
魏哲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李斯是聪明人,他不会把宝只押在王上一个人身上。”
“扶苏与他道不同,他自然要找另一个主子。”
“而那个能与扶苏抗衡,又需要他这种酷吏辅佐的,除了那个据说颇受王上宠爱,又没什么根基的十八公子,还能有谁?”
韩非怔怔地看着魏哲,许久,才颓然坐下。
“我今日来,是想提醒你,离朝堂党争远一些。”
“现在看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魏哲重新坐下。
“我对谁当太子,没有半分兴趣。”
“扶苏也好,胡亥也罢,谁坐上那个位子,都与我无关。”
“我只在乎,他们会不会把手伸到我的碗里。”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
“谁不惹我,我便不理。”
“谁敢伸手,我便剁了谁的爪子。”
“不管是公子,还是酷吏。”
韩非看着他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知道,魏哲说的是真心话。
这个人,就是一头桀骜不驯的猛虎。
你可以敬他,畏他,甚至利用他。
但绝不能试图去驯服他,触碰他的底线。
“我明白了。”
韩非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
“你好自为之。”
他走到帐门口,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魏哲,你要小心。”
“有时候,别人不是要伸手到你的碗里。”
“而是要把你当成一根棍子,去打另一条狗。”
“当你发觉自己被当成棍子的时候,或许,你已经身不由己了。”
说完,他掀开帘子,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魏哲坐在原地,没有动。
他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水,一饮而尽。
棍子?
狗?
他冷笑一声。
这天下,谁有资格,拿他魏哲当棍子使?
就在这时。
帐外传来亲卫的通报声。
“侯爷,王翦老将军派人来请,说有要事相商。”
魏哲的眼睛眯了起来。
刚送走一个说客,又来一个。
今晚的晋阳城,还真是热闹。
“知道了。”
他站起身,佩上剑,走出了大帐。
王翦的中军大帐,比魏哲的帅帐大了数倍。
帐内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张巨大的军事沙盘,和墙上挂着的几张兽皮地图。
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将王翦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魏哲走进来的时候,王翦正背着手,盯着沙盘,一言不发。
帐内,只有他一人。
气氛,沉重得有些压抑。
“老将军。”
魏哲抱拳行礼。
王翦没有回头,依旧盯着沙盘。
“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不出情绪。
魏哲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沙盘上,代表秦军的黑色小旗,已经将代郡和燕国南部,围得水泄不通。
“你今天,让扶苏公子很难堪。”
王翦忽然开口,语气平淡。
“他有备而来,想给你一个下马威,顺便施恩于你,收拢人心。”
“结果,被你三言两语,就弄得下不来台。”
“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魏哲没有接话。
王翦终于转过身,一双浑浊却锐利的老眼,直视着魏哲。
那目光,不像是一个和蔼的长者,更像是一头审视猎物的苍鹰。
“你和十八公子,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也问得直接。
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魏哲的心头。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十八公子?胡亥?”
“我与他,素未谋面。”
“是吗?”
王翦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硬的弧度。
“那你可知道,现在咸阳城里,都在传些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股久经沙场积蓄的威压,如山一般压了过来。
“咸阳城里,从市井走卒,到公卿府邸,都在传。”
“说你武安侯魏哲,是十八公子的人。”
“说你这次平楚拓土,杀人盈野,就是为了给十八公子立威,好让他压过扶苏公子一头。”
“还说,你之所以敢当众折辱扶-苏公子,就是因为有十八公子在背后给你撑腰!”
王翦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扇在魏哲的脸上。
魏哲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韩非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而是要把你当成一根棍子,去打另一条狗。”
他瞬间明白了。
他被当枪使了。
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就被打上了“胡亥党羽”的烙印。
他所做的一切,他的赫赫战功,都成了别人争权夺利的筹码。
“赵高……”
两个字,从魏哲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能有如此手段,在咸阳城里兴风作浪,将他与胡亥捆绑在一起的,只有那个无时无刻不待在嬴政身边的中车府令。
那个,胡亥的老师。
一股暴戾的杀气,从魏哲身上不受控制地升腾起来。
整个大帐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收起你的杀气!”
王翦猛地一跺脚,厉声喝道。
“在老夫面前,你还嫩了点!”
魏哲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杀意压了下去。
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老将军。”
他的声音,冷得像块冰。
“我再说一遍。”
“我,不认识胡亥。”
“更不是谁的人。”
“很好。”
王翦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愈发严肃。
“老夫信你。”
“但信你没有用,咸阳城里的人信吗?王上,信吗?”
他死死地盯着魏哲的眼睛。
“魏哲,你给老夫记清楚了!”
“武将干政,乃是取死之道!”
“参与储君之争,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大秦立国数百年来,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将领,就因为站错了队,最后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远的不说,就说武安君白起,功劳够大了吧?坑杀四十万赵军,为大秦一统天下立下不世之功!”
“可结果呢?还不是因为与应侯范雎政见不合,被王上猜忌,最后逼得自刎于杜邮!”
王翦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振聋发聩。
“你以为你的功劳,比白起还大吗?”
“你以为王上的手段,比当年的昭襄王,更仁慈吗?”
魏哲沉默了。
他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所取代。
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一个,比千军万马的战场,还要凶险百倍的漩涡。
王翦见他听进去了,语气稍缓。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魏哲的心,沉得更深。
“就连蒙家,最近都和扶苏公子走得太近,被王上敲打了。”
“蒙恬在北疆修长城,蒙毅在咸阳为内史,他们家大业大,权势滔天,都未必玩得起这场游戏。”
“你魏哲,不过是一个新贵,根基未稳,除了手底下这三万兵,和一身的杀气,你还有什么?”
“你拿什么,去跟他们玩?”
王翦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魏-哲面前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
他太顺了。
从一个边军小卒,到如今的右更,武安侯。
他靠的是手里的剑,靠的是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他以为,只要他的剑够快,功劳够大,就没人能动得了他。
但他忘了。
能决定他生死的,从来不是敌人。
而是王座上那个,他看不透的帝王。
“多谢老将军提点。”
魏哲对着王翦,深深一拜。
这一次,他拜得心悦诚服。
王翦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你是个将才,是个百年不遇的帅才。”
“老夫不想看着你,就这么毁在那些阴谋诡计里。”
“记住,离他们远点。”
“不管是扶苏,还是胡亥。”
“我们是武将,我们的战场,在边疆,在敌国,而不是在咸阳的朝堂之上。”
魏哲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王翦,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老将军,我对谁当太子,没有兴趣。”
“但谁要是敢再拿我的名头当枪使……”
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王翦都感到一阵心悸。
他知道,赵高这次,是惹上了一个真正的疯子。
“这笔账,你自己记着。”
王翦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有仇,得自己报。”
“但不是现在。”
他拉着魏哲,重新走回沙盘前。
“小子,你功劳太大,锋芒太盛,这才是你被人当成靶子的根源。”
“老夫已经为你向王上请命,从降卒和新兵中,为你补足五万之数。”
“番号,第四主营。”
“你麾下的王贲、李虎等人,皆授将军衔。”
魏哲浑身一震。
第四主营。
这意味着,他的军队,将正式成为与王翦、蒙武等人麾下主力大军平级的独立作战单位。
五万铁骑。
这是一股足以左右一场大战走向的恐怖力量。
王翦这不仅仅是给他兵。
这是在给他一座靠山,一个护身符。
有了这支军队,有了“第四主营”这个名号,他就从一个战功赫赫的“新贵”,真正融入了大秦的军事核心。
他不再是一把孤零零的刀。
他成了一座,有番号,有建制的战争堡垒。
“老将军……”
魏哲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谢我。”
王翦摆了摆手。
“这是你应得的。”
“也是王上的意思。”
“王上需要一把更快的刀,去解决掉那些麻烦。”
他指了指沙盘上,燕国的方向。
“你的麻烦在咸阳,但你的出路,在战场。”
“用一场更大的胜利,来洗掉你身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用敌人的血,告诉所有人,你魏哲,只是一把为大秦开疆拓土的剑,而不是谁家养的狗。”
魏哲看着王翦,心中的感激,化作了万丈豪情。
他再次郑重一拜。
“魏哲,明白了。”
就在这时。
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疑。
“报——!大将军!”
“燕国边境急报!”
“燕太子丹下令,全线收缩,坚守不出!”
“他们……他们放弃了所有对代地残余赵军的支援!”
王翦和魏哲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冷意。
“好个燕丹。”
王翦冷哼一声。
“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这是想让代王嘉的残部,来消耗我们的兵力,为他争取时间。”
魏哲没有说话。
他只是转过身,看向帐外漆黑的北方。
那里,是燕国的方向。
他心中的怒火,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赵高。
胡亥。
李斯。
这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蛆虫,他暂时动不了。
但,有人可以。
“燕丹。”
魏哲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嗜血的快意。
“你以为,当缩头乌龟,就能活得久一点吗?”
“你错了。”
“你只是,让我找到了一个,可以杀个痛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