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烛火被风吹得摇曳。
英布跪在地上,那枚染血的黑色铁蒺藜,在掌心散发着不祥的寒光。
魏哲的脸,隐在明暗不定的光影里,看不真切。
他没有暴怒,没有咆哮。
帐内的空气,却冷得像是结了冰。
英布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公。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要将天地都焚为灰烬的寂静。
“主公,我们……”
英布想说“我们该怎么办”,话到嘴边,却被魏哲一个眼神,生生噎了回去。
魏哲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
外面是草原无尽的黑夜,冷月如钩。
“他们想要配方。”
魏哲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以为,毁了酒楼,杀了人,就能拿到。”
他转过身,看着英布,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天真。”
他走回桌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羊皮纸上,迅速写下几行字。
他将羊皮纸折好,递给英布。
“传我的命令。”
“所有酒仙楼,即刻关停,所有弟兄,化整为零,转入地下。”
“告诉阎庭,让他安心养伤,他的仇,我来报。”
英布接过密令,心中一凛。
“主公,我们不反击吗?”
“反击?”魏哲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嗜血的疯狂,“当然要反击。”
他走到英布面前,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像魔鬼的低语。
“但不是现在。”
“传我第二道密令。”
“从今天起,再遇到任何势力的袭击,不论对方是谁,打着谁的旗号。”
“不必留手,不必审问,不必抓活口。”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杀。”
“杀光他们。”
“用他们的血,告诉这天下所有人。”
“谁动我的人,我就要谁的命。”
英布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喏!”
他重重叩首,然后,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魏哲独自站在帐中,他拿起那枚黑色的铁蒺藜,放在眼前。
铁蒺藜上,黑冰台的火凤印记,狰狞而刺眼。
“嬴政……”
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嘴角的笑容,愈发冰冷。
“你的刀,太慢了。”
“下一次,就该轮到我的刀,出鞘了。”
……
咸阳宫,章台殿。
嬴政端坐于王座之上,殿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
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殿下,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是黑冰台统领,顿弱。
他的左臂被齐肩斩断,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鲜血浸透了黑色的官服,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败了?”
嬴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败了。”
顿弱的声音,沙哑干涩。
“三百黑冰台精锐,突袭三地,只回来了不到三十人。”
嬴政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王座的扶手。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像一柄重锤,砸在顿弱的心上。
“酒仙楼的护卫,”顿弱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们……他们不是护卫。”
“他们是兵。”
“是那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真正的精兵。”
“他们的战法,他们的杀气,比我们黑冰台,只强不弱。”
嬴政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住了。
“魏哲的私兵?”
“是。”顿弱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嬴政沉默了。
他想起魏哲在北地,凭空拉起的那支大军。
他想起魏哲在邯郸城下,那神鬼莫测的指挥。
他一直以为,魏哲的强大,只在战场之上。
他从未想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魏哲已经悄无声息地,建立起了一个如此庞大的,属于他自己的地下王国。
金钱,情报,私兵。
他什么都不缺。
一股前所未有的忌惮,像毒蛇一样,缠上了嬴政的心脏。
这柄他亲手锻造的利刃,已经锋利到,快要脱离他的掌控了。
“王上,”顿弱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与不甘,“臣请命,再调集人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
“不必了。”
嬴政打断了他。
“此事,到此为止。”
“什么?”顿弱一愣。
“传朕的命令,黑冰台,即刻收回所有针对酒仙楼的行动。”
嬴政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威严。
“从现在起,暗中调查。”
“朕要知道,魏哲的钱,从哪里来。”
“他的人,藏在哪里。”
“他的一切。”
他看着顿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不要再轻易,去触碰那头猛虎的逆鳞。”
“喏。”
顿弱虽然不甘,却不敢违抗。
他知道,王上,动了真怒,也动了真怕。
……
次日,朝会。
咸阳宫麒麟殿,百官齐聚。
气氛,却有些诡异。
丹殿之事,早已传遍了整个咸阳城。
那些平日里与方士们过从甚密的文官,一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生怕被王上注意到。
嬴政高坐于王座之上,目光扫过阶下百官,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朕,有一事宣布。”
冰冷的声音,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再过一月,便是始皇祭典。朕决定,亲往雍城祖庙,祭祀先祖。”
轰!
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上要离开咸阳?
那这监国之权,由谁来掌?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站在百官最前列的两个人。
长公子扶苏。
十八公子胡亥。
扶苏依旧是一身素色儒服,面色平静,只是那双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胡亥则是一脸的激动与期盼,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赵高。
赵高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就在扶苏身后的王绾,准备出列,推举扶苏监国之时。
胡亥,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父王!”
他的声音,洪亮而急切。
“父王为国事操劳,祭祀先祖,乃是大事。儿臣不才,愿为父王分忧,暂代监国之职,处理国政!”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胡亥,竟然如此迫不及待!
扶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身后的淳于越,更是勃然大怒,立刻出列。
“荒唐!”
淳于越指着胡亥,厉声喝道。
“十八公子年幼,不识政体,岂可担此大任!监国之位,自当由长公子扶苏,名正言顺,承接大统!”
“长兄?”胡亥发出一声嗤笑,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淳于大夫,你是在说笑吗?”
他转身,对着满朝文武,朗声道。
“我长兄,仁德宽厚,这一点,胡亥佩服。”
“但如今,我大秦虎踞天下,外有六国余孽窥伺,内有百家之言惑乱人心。”
“需要的是雷霆手段,是铁血治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狠厉。
“而不是长兄那套,对刁民讲仁义,对敌人讲宽恕的,迂腐之言!”
“你!”
淳于越气得浑身发抖。
扶苏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
胡亥的这番话,就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了他的心上。
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撕得粉碎。
朝堂之上,瞬间分成了两派,争吵不休。
一派支持扶苏,言其为长,德行兼备。
一派支持胡亥,赞其果决,有先王之风。
嬴政坐在王座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他的两个儿子,像斗鸡一样,为了一个虚名,争得面红耳赤。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
扶苏,软弱,迂腐,不堪大用。
胡亥,狠厉,急躁,不过是赵高手中一具提线木偶。
这,就是他的儿子?
这,就是他大秦未来的继承人?
一股莫名的悲哀与愤怒,涌上他的心头。
“够了!”
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
嬴政从王座上站起,一股君临天下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大殿。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不敢抬头。
“朕还没死!”
冰冷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嬴政的目光,扫过跪在最前面的扶苏和胡亥。
“监国之位,你们,谁都不配。”
他走到大殿中央,目光落在了站在武将之首,一直沉默不语的国尉尉缭身上。
“国尉。”
“臣在。”
须发皆白的尉缭,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朕离京期间,由你,总领国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嬴政,竟然将监国之权,交给了军方!
“扶苏,胡亥。”嬴政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你们二人,从旁辅佐。”
“军国大事,皆由国尉决断。若有异议,八百里加急,报于雍城。”
这个决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却又在情理之中。
尉缭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又是兵家大才,由他主政,无人不服。
让扶苏与胡亥辅政,既给了他们机会,又将他们置于尉缭的监管之下,相互制衡。
帝王心术,展露无遗。
“儿臣(臣),遵旨。”
扶苏、胡亥、尉缭,齐声领命。
朝会,就此结束。
嬴政走下高台,在经过扶苏身边时,他停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便径直离去。
那一眼,冷漠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扶苏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
夜,章台宫书房。
嬴政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之上,是大秦辽阔的疆域。
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六国的任何一处,而是停留在了北方的云中郡。
那里,插着一面小小的,黑色的“魏”字旗。
他想起今日朝堂上,两个儿子那拙劣的表演。
他又想起,那份来自黑冰台,用三百条人命换来的,关于酒仙楼的报告。
一个,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血脉。
一个,是锋芒毕露,甚至开始噬主的利刃。
他该如何选择?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一丝痛苦。
但很快,这些情绪,便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他缓缓地,伸出手,从沙盘上,拿起了一枚代表着储君之位的,纯金打造的小印。
他没有将它,放在代表扶苏的棋子旁,也没有放在代表胡亥的棋子旁。
他只是将这枚金印,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心。
许久,他才低声自语。
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之下,带着无尽的杀伐与决断。
“扶苏,胡亥,你们让朕,太失望了。”
“朕的江山,不需要一个迂腐的儒生,也不需要一个被阉人操控的蠢货。”
“朕需要的,是一个能继承朕的意志,能将这天下,彻底踩在脚下的,真正的霸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云中郡那面黑色的小旗上。
眼中,那股名为“忌惮”的情绪,正在缓缓褪去。
取而代de,是一种更加疯狂,更加大胆的,名为“期许”的火焰。
“魏哲……”
“让朕看看,你这把刀,究竟能锋利到什么地步。”
“也让朕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资格,坐上朕身边的这个位置。”
他将手中的金印,缓缓放回了原处。
棋局,才刚刚开始。
他要坐在这座山上,看着他养出的这几头猛虎,互相撕咬。
最终活下来的那个,才有资格,得到他的一切。
无论是江山,还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