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目光扫过阶下百官,脸上那份因魏哲而起的笑意缓缓收敛。
他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今日朝议,到此为止。”
“退朝。”
百官躬身,山呼万岁,准备退下。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执拗的声音响起。
“王上,请留步!老臣尚有一事启奏!”
宗正嬴傒从队列中走出,他掌管着嬴氏宗族事务,地位尊崇。
嬴政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嬴傒躬身道:“王上,长公子扶苏与楚国公女的婚期已定,就在下月。”
“老臣恳请王上,依储君之礼,为长公子操办大婚。”
此言一出,殿内刚刚松弛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
扶苏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并未授意宗正此刻提起此事。
王绾、淳于越等人的眼中,却露出一丝期盼。
他们希望嬴政能借此机会,安抚扶苏,以示恩宠未减。
嬴政看着嬴傒,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储君?”
他反问,声音很轻。
“大秦的储君,是何人?”
“朕,怎么不知道?”
嬴傒身体一僵,额头渗出冷汗。
“王上,扶苏公子乃是长子,仁德宽厚,天下归心,这储君之位……”
“够了。”
嬴政冷冷打断他。
“扶苏,是朕的儿子。他的婚礼,按公子之礼去办。”
“至于储君,朕一日不说,大秦便一日没有储君。”
“此事,不必再议。”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嬴傒和扶苏一党的心上。
这是毫不留情的驳斥,是当着满朝文武,对扶苏储君希望的一次公开扑杀。
嬴傒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多言半句,狼狈地退回队列。
嬴政的目光掠过垂头不语的扶苏,最后落在魏哲身上。
“魏哲,留下。”
“其余人,散了。”
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径直走向侧殿,身影消失在厚重的帷幕之后。
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告退,逃也似地离开这座压抑的大殿。
魏哲站在原地,看着嬴政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侯爷。”
老将军王翦走到他身边,声音低沉。
“今日之恩宠,前所未有。”
魏哲点头。
“是。重得有些烫手。”
王翦浑浊的老眼看着他,带着一丝告诫。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王上这等雄主。”
“他可以把你捧上云端,也可以让你摔得粉身碎骨。”
“记住,永远不要忘了君臣之礼,不要让他感觉到,你这把刀,有了自己的想法。”
魏哲心中一凛,对着王翦,郑重地行了一礼。
“小子,受教了。”
王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随着人流离去。
他刚走,几道身影便围了上来。
“恭喜魏侯爷!贺喜魏侯爷!”
国尉尉缭满面红光,一巴掌拍在魏哲的铠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护军都尉,彻侯!好小子,你这升迁的速度,比老夫当年见过的任何人都快!”
他眼中满是真诚的喜悦和欣赏。
“改日,你我定要好好喝一杯!”
魏哲笑了笑。
“一定。”
另一侧,廷尉李斯也走了过来。
他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拱手道:“魏侯神威,名动天下。今日得此封赏,实至名归,斯,在此恭贺。”
他的祝贺听不出半点瑕疵,但魏哲却从他那双深邃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
“李廷尉客气了。”
魏哲淡然回应。
李斯笑容不减,话锋一转。
“王上设护军都尉一职,监察天下兵马,可见对侯爷倚重之深。”
“日后,我廷尉府若有需要军方协助之处,还望侯爷多多行个方便。”
这番话,既是拉拢,也是试探。
试探他这新官上任,打算如何运用这份滔天权柄。
魏哲还没开口,丞相王绾,御史大夫淳于越,带着一众文官,簇拥着脸色苍白的扶苏,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们没有道贺,甚至没有看魏哲一眼。
但那一道道冰冷、怨毒的目光,却像无形的刀子,刮了过来。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尉缭的脸色沉了下去,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
“魏侯爷,王上在章台宫等您呢。”
赵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旁边,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对着魏哲躬了躬身。
“可不敢让王上久等了。”
他巧妙地为魏哲解了围。
魏哲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有劳赵府令了。”
他不再理会李斯,也不再看扶苏那边,跟着赵高,向殿外走去。
李斯看着魏哲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
宫殿之外,长长的甬道上。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扶苏停下脚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痛苦与迷茫。
“为什么?”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为什么父王要如此对我?”
“就因为我在朝上为魏哲说了几句话?就因为我想为自己的婚礼,争取一份体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不甘。
丞相王绾叹了口气,上前劝慰道:“公子,王上正在气头上,您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是啊,公子。”
另一位老臣,博士仆射隗状也开口了。
“您是长子,是宗室和天下儒生公认的储君人选。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王上今日对魏哲的恩宠,不过是一时兴起。那魏哲就是一把刀,用钝了,自然也就弃了。”
“您,才是大秦未来的根基啊。”
扶苏听着这些安慰,脸上却露出一丝凄然的苦笑。
根基?
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中的一棵小树,随时可能被连根拔起。
“老师,你们不懂。”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
“父王不是在气我。”
“他是在……厌恶我。”
“他厌恶我的仁德,厌恶我的宽厚,他觉得我软弱,觉得我守不住他打下的江山。”
扶苏的拳头,在袖中紧紧攥起。
“他今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驳回宗正的请求,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扶苏,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王绾和隗状对视一眼,皆是默然。
他们无法反驳。
因为他们知道,扶苏说的,或许才是真相。
……
章台宫。
这里是秦王的寝宫,更是处理机密政务的核心所在。
宫殿内温暖如春,地面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赵高将魏哲引至一间巨大的书房外,便躬身退下。
“侯爷,王上就在里面等您。”
魏哲推门而入。
一股磅礴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
那沙盘,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从西域的荒漠,到东海的巨浪,从北方的草原,到南方的丛林,整个天下,尽在其中。
嬴政就站在这沙盘前,手中拿着一枚黑色的棋子,正凝视着地图上“赵”国的位置。
他没有穿王袍,只着一身寻常的黑色常服,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男人的雄浑。
“来了。”
嬴政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响起。
“来看看,朕的天下。”
魏哲走到他身边,目光同样落在那巨大的沙盘上。
“王上的天下,不止于此。”
魏哲开口,声音平淡。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他侧过头,看着魏哲。
“哦?你觉得,它该有多大?”
魏哲伸出手,手指划过沙盘的边缘,划过那些代表着未知与蛮荒的区域。
“目之所及,皆为秦土。”
“日月所照,皆为王臣。”
嬴政闻言,身体微微一震。
他凝视着魏哲,许久,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日月所照,皆为王臣!”
“魏哲,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看懂他心中那幅宏伟蓝图的人。
笑声渐歇,嬴政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他盯着魏哲的眼睛,像是要将他看穿。
“你这一身鬼神莫测的本事,到底从何而来?”
“别告诉朕,是天赋。”
“朕不信,这世上,有如此逆天的天赋。”
来了。
魏哲心中平静。
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
他迎上嬴政的目光,没有躲闪。
“王上,若我说,我曾在梦中,得仙人传法,您信吗?”
这是一个荒诞的理由。
但却又是,最无法被证伪的理由。
嬴政定定地看了他许久。
他从魏哲的眼中,看不到丝毫的谎言与心虚,只有一片坦然。
终于,嬴政收回了目光。
“仙人?”
他嗤笑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这世上若真有仙人,为何他们自己不来坐拥这万里江山?”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只要这把刀足够快,足够忠诚,它的来历,便不那么重要。
“脱了这身铁疙瘩,陪朕去泡泡汤。”
嬴政忽然说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邀请一个朋友。
魏哲一愣。
泡汤?
在帝王的寝宫,与帝王共浴?
这已经不是恩宠,而是一种……试探。
“喏。”
魏哲没有拒绝。
章台宫深处,有一处引自骊山温泉的汤池。
雾气蒸腾,温暖的泉水从雕琢成龙首的泉眼中汩汩流出,汇入由整块蓝田玉开凿而成的巨大浴池。
嬴政率先解开衣袍,露出了古铜色的,充满了力量感的上身。
他的身上,也有伤疤。
那是早年平定嫪毐之乱,以及在赵国为人质时,留下的痕迹。
他走进池中,靠在池壁上,发出一声舒畅的喟叹。
魏哲也脱去甲胄和衣衫。
当他转过身时,即便是嬴政,瞳孔也不由得微微一缩。
魏哲的身上,布满了伤疤。
刀伤、箭伤、矛伤……新的,旧的,纵横交错,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那不是普通的伤痕,那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后,留下的勋章。
嬴政的目光,落在他左肩上一处狰狞的贯穿伤上,那伤口离心脏不过数寸。
“你总是冲在最前面?”
嬴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为将者,身先士卒,方能三军用命。”
魏哲走进池中,温热的泉水包裹住身体,让他那因常年征战而紧绷的肌肉,得到了一丝舒缓。
嬴政沉默了片刻。
“朕不希望,朕最快的刀,折在一些不入流的宵小手里。”
他的话,是关心,也是警告。
魏哲明白他的意思。
“臣,会爱惜性命。”
“因为臣的命,是王上的。”
这句话,让嬴政很满意。
气氛,缓和下来。
“朕听说,你还有一个妹妹?”
嬴政换了个话题。
“是,小妹魏子衿,今年二十。”
魏哲答道。
“二十了,还没婚配?”
嬴政有些意外。
在这个时代,女子十五六岁便已嫁人,二十岁,已是“老姑娘”了。
魏哲笑了笑。
“臣以为,婚嫁之事,当两情相悦。”
“我那小妹,性子野,寻常男子,她看不上。我也不愿为了什么门当户对,便将她随意许了人家。”
“只要她自己喜欢,哪怕对方只是个贩夫走卒,只要人品端正,真心待她,我这个做兄长的,也绝不阻拦。”
这番言论,在这个时代,堪称惊世骇俗。
嬴政听完,却是颇为感慨。
他看着池中蒸腾的雾气,眼神有些悠远。
“两情相悦……贩夫走卒……”
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魏哲,你知道吗?朕,有时候,很羡慕你。”
魏哲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你可以快意恩仇,可以纵横沙场,可以去爱一个你想爱的人。”
“而朕,不行。”
“朕是秦王,是天下的主宰。朕的婚姻,是交易,是平衡朝局的筹码。”
“朕的喜怒,关乎着无数人的生死,所以朕不能有喜怒。”
“朕是孤家寡人。”
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疲惫。
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臣子面前,展露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情感。
魏哲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这位千古一帝,需要的,不仅仅是一把刀。
他还需要一个,能听他说话,能懂他孤独的人。
“王上,今日朝堂之上,拒绝了与王家的联姻。”
魏哲岔开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其实,王翦老将军,是在帮你。”
嬴政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恢复了帝王的敏锐。
“哦?怎么说?”
“王家,是军中第一大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而我,是王上您亲手提拔起来的,军中新贵。”
“新旧两派,本就暗流涌动。”
“若我再与王家联姻,新旧合流,军方势力将膨胀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地步。届时,尾大不掉,必成心腹之患。”
魏哲分析得条条是道。
“王翦将军深明此理,所以他主动拒绝,既是保全王家,免于卷入未来的储君之争,也是在替王上您,斩断这个隐患。”
嬴政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你看得很透。”
“这,也是朕欣赏他的地方。”
魏哲趁机,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其实,臣也听闻了一些风声。”
“据说,在王上您赐婚之前,扶苏公子的老师,御史大夫淳于越,便私下里找过王翦将军。”
“言辞颇为激烈,让臣知难而退,莫要妄想与王家结亲,以免乱了尊卑。”
魏哲的话说得很巧妙。
他没有直接告状,只是将自己听到的“风声”复述出来。
他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受了委屈,却顾全大局,不敢声张的位置。
浴池里的水,仿佛瞬间冷了下来。
嬴政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慢慢地,从池中站起身。
水珠顺着他那肌肉分明的身体滑落。
“淳于越……”
他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扶苏……”
“他们,是觉得朕的刀,不够快了?”
“还是觉得,朕的天下,该由他们来做主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在整个汤池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