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的雾气,带着硫磺的味道,混杂着嬴政身上散发出的杀意,让空气变得粘稠而滚烫。
魏哲感到那股杀意像冰冷的蛇,缠上了自己的脖颈。
他没有动,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王上,臣怕死。”
这句突兀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即将沸腾的油锅。
嬴政那凝聚到极点的杀意,出现了一丝松动。
他转过头,看着魏哲,眼神里带着审视。
“你?”
“一个敢独骑冲阵,枪破城门的人,跟朕说,你怕死?”
魏哲苦笑了一下,活动着布满伤疤的肩膀。
“正因为死过太多次,才知道活着有多好。”
“臣还想着,仗打完了,就回家娶妻生子,在院子里种几棵桃树,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豪言壮语。
嬴政身上的杀气,缓缓散去。
他重新坐回池中,靠在玉石池壁上,看着魏哲。
“娶妻?”
嬴政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好奇。
“就是你在朝上说的那个,叫姜灵儿的女子?”
“是。”
魏哲提起这个名字,冷硬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些许。
“婚期定在何时?”
“开春之后吧,沙丘郡那边的习俗,春暖花开,宜嫁娶。”
嬴政点了点头,随即发出一声叹息。
“沙丘郡,太远了。”
“朕,怕是去不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切的遗憾。
魏哲的心,微微一动。
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上若不嫌弃,臣在沙丘办完家里的仪式后,便带拙荆返回咸阳。”
“届时,在咸阳城中,再办一场。”
“只求王上能拨冗前来,喝一杯水酒,便是臣与拙荆,天大的福分。”
他话说得谦卑,却是一步绝妙的棋。
这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帝王的荣光,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嬴政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赏,有感慨,还有一丝落寞。
“你啊你,真是个通透的人。”
他摇了摇头,端起池边石台上的酒爵,一饮而尽。
“若非你已定亲,朕真想将阴嫚许配给你。”
“让你做朕的女婿。”
这句话,比任何封赏,都更让魏哲心惊。
他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端起酒爵,同样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烧得胸口发烫。
这一夜,君臣二人在温泉之中,从军国大事,聊到天下走向,从北地风霜,聊到南越水泽。
酒,一坛接着一坛地送进来。
话,也越说越深。
魏哲发现,褪去帝王外衣的嬴政,是一个极度骄傲,又极度孤独的人。
他渴望被理解,却又注定无人能懂。
而嬴政,也在魏哲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那股无法无天,敢与整个世界为敌的锐气。
天色将明,酒已尽。
嬴政靠在池壁上,带着几分醉意,看着魏哲。
“记住,你是朕的刀。”
“朕,不会让任何人,折断你。”
……
章台宫外,长阶之下。
赵高站了一夜。
寒风吹透了他华贵的官服,手脚都已冻得麻木。
但他不敢动,甚至不敢搓一下手。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从一开始的死寂,到后来,断断续续传出的,嬴政那爽朗的笑声。
赵高的心,随着那笑声,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侍奉嬴政多年,从未听过王上如此开怀。
即便是面对最宠爱的胡亥,也未曾有过。
这不是君臣。
这是知己。
赵高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扶苏,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
王上对儒生的厌恶,已经深入骨髓。
而这个魏哲,就像一颗骤然升起的太阳,光芒万丈,无人可挡。
他的圣眷,已经浓厚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必须拉拢他。
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他拉到胡亥公子的阵营里。
否则,未来的大秦,将没有胡亥的立足之地。
赵高的心中,一个周密的计划,开始缓缓成形。
……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飞遍了咸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武安侯与王上彻夜饮酒,君臣相得,宛如一人。
这个消息,传到丞相府时,扶苏正在与王绾、淳于越等人议事。
“啪!”
淳于越手中的一个玉杯,失手滑落,摔得粉碎。
这位以刚正著称的御史大夫,此刻脸上血色尽失。
“彻夜……长谈?”
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王上他……他这是要将魏哲,立为国之储贰吗!”
王绾的脸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
他摇着头,嘴唇翕动。
“不,比储贰,更可怕。”
“王上这是在告诉所有人,魏哲,是他意志的延伸。”
“见魏哲,如见王上。”
扶苏坐在主位,一言不发。
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灰暗与迷茫。
父王的每一次恩宠,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打得稀烂。
……
沙丘郡,魏家村。
夜已深,姜灵儿还坐在织布机前,却没有动。
昏黄的油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单薄。
她面前的木案上,放着一封从咸阳寄来的信。
信是魏哲写的。
字迹依旧熟悉,但内容,却让她感到无比的陌生。
“……已晋彻侯,拜护军都尉,总领全军戎马事……”
“……王上亲迎于城外,与我并肩入城……”
“……王上欲为我与王翦将军之女赐婚,我已回绝……”
“……开春之后,我便回来,娶你过门。”
信的末尾,是一句承诺。
可这句承诺,非但没能让她安心,反而让她更加惶恐。
彻侯?护军都尉?
那是什么样的官?她不懂。
但她从村里人的议论中,从那些行商口中,听到了一个又一个,如同神话般的故事。
说他一人一枪,杀穿了十万大军。
说他一声令下,便能让一个国家覆灭。
说王上将他视若子侄,恩宠无人能及。
他已经成了天上的神龙。
而自己,只是地上的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因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双手,又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裙。
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已经隔了一条天河。
他真的还会回来吗?
就算回来了,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盖世英雄,还会喜欢这个只会织布缝衣的乡下丫头吗?
姜灵儿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拿起那封信,凑到油灯前,一遍又一遍地看。
似乎想从那熟悉的字迹里,找回一丝,当年那个青涩少年的影子。
……
第二天,天光大亮。
魏哲在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中醒来。
宿醉的头痛,在他强悍的体质下,早已消失无踪。
他睁开眼,便看到几名身穿素色宫裙的侍女,捧着铜盆、布巾,悄无声息地立在床边。
为首的侍女,容貌秀美,气质沉静,见他醒来,便躬身行礼。
“侯爷,您醒了。”
“王上吩咐,让奴婢们伺候您洗漱更衣。”
魏哲点了点头,从床上坐起。
侍女们立刻上前,有的为他端来温热的漱口水,有的为他拧干带着草药清香的布巾。
她们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演练。
洗漱完毕,两名侍女展开了一套崭新的官袍。
那是一套,与以往任何官服都不同的袍服。
通体以最上乘的黑色丝绸裁制,衣领与袖口,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麒麟。
那麒麟脚踏祥云,昂首咆哮,明明只是刺绣,却透着一股镇压山河的威严。
魏哲伸开双臂。
侍女们为他穿上官袍,系上玉带。
最后,一名侍女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跪倒在他面前。
托盘上,静静地躺着一枚纯金铸就的官印,以及一条紫色的绶带。
金印紫绶!
彻侯之证!
魏哲拿起那枚沉甸甸的官印,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印钮同样是一头麒麟,雕工精湛,纤毫毕现。
印面之上,是四个古朴的篆字。
“武安彻侯”。
他将官印系在腰间,紫色的绶带垂下,与黑金色的袍服交相辉映。
他走到一面巨大的铜镜前。
镜中的人,面容冷峻,黑袍金绣,身姿挺拔如枪。
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被这身华贵的官袍一衬,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化作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仪。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从今天起,他,便是大秦军方,真正的巨头。
……
魏哲走出章台宫。
灿烂的阳光,照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长长的宫道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躬身等候。
是赵高。
“侯爷。”
赵高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姿态比昨日更加谦卑。
“王上昨夜尽兴,今早还念叨着侯爷您的酒量呢。”
“王上谬赞了。”
魏哲淡然回应。
两人并肩,向宫外走去。
赵高落后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说什么秘密。
“侯爷少年英才,冠绝当世,真是让我等望尘莫及啊。”
他先是一通吹捧,随即话锋一转。
“说起来,胡亥公子对侯爷您,也是仰慕已久。”
“公子常说,若能得侯爷指点一二骑射之术,便是他最大的心愿。”
魏哲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知道,正题来了。
赵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
“侯爷您看,是否能寻个空闲,让公子登门拜会?”
“公子说了,不敢劳烦侯爷,他愿行弟子之礼,只求能学到侯爷您的一招半式,便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将胡亥的姿态放到了最低,满足了魏哲的身份,又点明了“弟子之礼”。
一旦魏哲应下,便等于与胡亥,有了师徒之实。
魏哲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赵高。
阳光下,赵高那张始终挂着谦卑笑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胡亥公子乃是王上爱子,天潢贵胄,天资聪颖。”
魏哲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我不过一介武夫,满身杀气,怕是会冲撞了公子的贵体。”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赵高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立刻恢复如常。
“侯爷说笑了,您是国之栋梁,能得您指点,是公子的福气。”
魏哲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赵府令,留步吧。”
“臣,告退。”
说完,他不再理会赵高,径直向宫门外走去。
赵高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他看着魏哲那身黑金麒麟袍的背影,眼神变得阴冷而复杂。
油盐不进。
这个魏哲,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看来,寻常的拉拢,对他无用。
必须,下点猛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