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一个人出门，准备去雷笼子家接卓卓。
路过街面上时，正巧碰到唐秀云修理招牌灯箱上的螺丝。她肥胖的身子踩在梯子上，把一截年久老化的木板压成了微微的弓形。夏芒一见，下意识喊了句留神，唐秀云猛的转过头来，四目一对，两个人都有点讪讪。
好半天，还是唐秀云挂着干笑，率先开口问。
“出去啊？”
“噢。”夏芒不欲与她多话，淡淡的回了句，转头就想走，谁料刚走了几步，到底还是耐不住，又停下脚步。
“招牌坏了，就找个人来弄，花不了几个钱。自己爬高踩低的，也不怕摔着。”
说完，恐怕是觉得自己语气太柔，马上又硬邦邦的补上一句。
“你要是摔着了，还不是给我找事做。”
“噢！噢！”
唐秀云好像是有点惊喜，可噢了几声后，语气直转急下，很快又是没声了。她好半天抬起头，发现夏芒正站在原地，恨铁不成钢的剜着她，唐秀云被这眼神看得慌了，目光四下飘忽了一阵，脸很青的别了过去。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终于，还是夏芒率先败下阵来，她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在走去雷笼子家的路上时，夏芒感觉到了一种真切的悲伤，这种悲伤与上次减租时有所不同，那一次虽然也经历了好一番的穷吵恶骂，但吵，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一种积极的情绪。在农村，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吵的，一斗米，三分地。可吵得再凶，第二天，人们依旧跟水泥黏砖头一样黏的你我不分，对抗疲倦的生活是需要强心剂的，在娱乐活动匮乏的地区，吵架就成了农忙之外最好的消遣。
所以，像夏芒这样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最不怕的就是吵架。她真正恐惧的是漠视，是冷落，是被孤立后的无能为力。
夏芒如今都还记得，在她五岁那一年，母亲带着她和哥哥去稻田里割草，走到稻田中心时，哥哥闹着要去屙屎，只不过一个转身，夏芒就发现四周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秋天的太阳，即使到了日落的时候依旧那么强烈，黄昏裹挟着稻浪，像涨潮般从地平线缓缓向她逼来，连厚重的土地都被照的一片发白。
母亲给哥哥把完屎，又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就留小小的夏芒在这无声的过曝中独自站到了深夜。等母亲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另有一个女儿时。夏芒已经蜷在满是稻秆的泥洼中沉沉睡着了，她实在太恐惧了，所以即使在梦中，枕下的一片泥土都被泪水打得透湿。
这件事给夏芒留下了极深的阴影，所以后来的她，尤其的喜欢热闹，她似乎急需大红大紫的东西来抵充一些什么，有时候矫枉过正，甚至会显得俗气和市侩。
夏芒在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了雷笼子的小院门口。
她没有进去，在一旁找了个花坛边坐了下来，自从上次之后，她跟卓卓正式约法三章——一周允许他来雷笼子家两次，每次不超过两个小时，有时夏芒会来接他，但都只是在门口等。
夏芒呆坐了一阵，感觉身上冷了，她从背包里拿出针织衫准备穿上，可刚套好一边袖子时，远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穿衣服的手一下顿住了。
她有点担心这件针织衫太旧，譬如领口和袖口就全是毛球。可已经穿到一半，脱下又不好，还是穿上比较保险。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雷星泽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带着笑，很主动的打了个招呼。
“你好。”
夏芒只好把毛衣穿好站了起来，那衣服有点小了，套在最外层，更是绷的人束手束脚。
“……你好。”
雷星泽又问：“来接卓卓吗？怎么不进去？”
夏芒犹豫了一下，心中一时绕过了七八个理由，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说了实话。
“不麻烦了。”
“怎么会呢。”
雷星泽似乎也有些尴尬，说完这句后，迅速沉默了下来。上一次见面，两人还闹的不欢而散，如今再见，立场虽已沧海桑田，但心境哪有那么快转圜的？
顿了好半天，雷星泽才开口。
“上次的事，忘记给你道歉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该陪着卓卓瞎胡闹，惹你担心一场。”
他的语气出奇的真诚，倒让夏芒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她想起当时自己剑拔弩张的模样，不由得有些脸红了。
“其实我的态度也不好。”
这句说完，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在秋风里，各自站在各自的一隅，像两棵井水不犯河水的树。好半天，还是夏芒率先开口。
“不耽误你进去了。”
她说完这话，自动的往后退了两步，像是着意为对方留开通道，但出乎意料的是，雷星泽并没有动，他盯着不远处的一块虚空，像是没听到夏芒在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的。
“其实我很感谢你能允许卓卓来陪伴我父亲，我时常不在家，他大多时候都是很孤独的。”
从道歉，又变成了感谢。夏芒一时语塞了，搜肠刮肚许久，才试探着开口。
“雷……雷大爷对卓卓，也是很好的。”
“就是麻烦了你，时不时要来接卓卓。”
“哪里哪里。”
“真不进去坐坐？”
“谢谢，但卓卓应该快出来了。”
对话进行到这里，已经彻底迈入了死胡同。雷星泽有点匆忙的微笑了一下，像是给这段对话做了最后的结案陈词。他今天穿了一件很宽阔的外套，抬脚迈向院门时，被突来的一阵秋风掀起了衣角，夏芒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冲动，鬼使神差的开口唤道。
“诶！”
声音刚一出口，雷星泽已经伸出去的手便猛的一缩，紧接着，连锁反应似的，快速将头转了回来。
他的神情里有莫名其妙的惊喜。
“怎么了？”
“我……”夏芒犹豫了一下，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终于发现今天的雷星泽和前几次似乎有很大的不同，至少，那股凌人的傲气淡了。
这点发现让夏芒鼓起了点勇气。
她下定决心。
“你相信风水吗？”
雷星泽万万没想到她会有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一问，一时呆住了。
“什么？”
“我的意思是……”夏芒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奇怪的一句话，但既然都开了口，索性也豁了出去：“我最近遇上了一件事儿……你是个有文化的人，见过的世面也广，我是想，我是想……”
想了半天，又想不出所以然了。雷星泽听着听着，一下笑了，他后退了一步，将整个人摆正在了夏芒面前。
他很是温和的说：“我虽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不过，我很乐意听听你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