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千门八将
李貌2023-11-09 16:585,381

  晚饭是在雷笼子家吃的。

  吃的是连锅子,葱姜打得汤底,纯白味,一点油星也不见。内里只涮白萝卜和白肉片子两样东西。那白肉片子切的溜薄,用筷头从盘里撕出一片,就像裱画大师用镊子揭开了一层湿漉漉的宣纸。

  这只手把刚夹起的肉片涮到锅里,那边手便立即极快的去打散蘸水——那蘸水也是有讲头的,加生抽,小米椒,白腐乳……等肉片从锅中涅槃重生,立即掷入又咸又辣的佐料碗中,一口肉,一口汤,胃里若起了腻,立刻拿白萝卜来净口。就这么一荤一素搭配着,天上就是往下落刀子了,锅边的人也吃的个打死不抬头。

  众人汗如雨下。

  在汤汁的咕嘟声中,夏芒期期艾艾的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等她最后一个字眼吐完,刚还在涮肉的雷笼子突然搁下碗,仰天哈哈哈的笑了。

  他的笑声让夏芒有点发窘,疑心他是在嘲弄自己。一旁的雷星泽也讪讪的,伸出手去拉父亲的袖子。

  “爸……”雷星泽皱眉唤着:“你干嘛呢,你笑什么呢?”

  雷笼子好容易才止住自己,伸手去拭眼角的泪水。

  “我笑什么?我笑都这个年头了,这帮人居然还没死绝,居然又出来找饭辙了。”

  说罢,他豁然转头看向已经呆住的夏芒,石破天惊的道。

  “女子,难道你们街上就没一个人看透?你们这是遇上一大窝的骗子了!”

  他一语完毕,干脆站起了身,在屋里来回的踱着步。

  “这些骗子,我们四川人按照分工,管他们叫‘蒙、麻、豁、哄、烧、烫,揩,诨’八亲家……外面人倒是给他们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千门八将。这名字听说过吧?都在摇头?哼,我现在这么说,你们肯定是不懂的,那等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了,等这个故事讲完,你们自然也就明白了。”

  说到这儿时,雷笼子站定,转头看着夏芒。

  “女子,我记得你说过你是齐县人?”

  夏芒点头。

  “我要讲的这故事就发生在你们齐县,往你太太太太爷爷辈走,齐县有一位姓张的财主。这张老财虽有良田千顷,可年近四十依旧膝下无子。某天,他听了一个朋友的介绍,上山找到了一位据说很是灵验的道长。这道长为他卜算了一卦,说是选一个日头最盛的时候,从家出发闷着头往西走,路上必能找到生子的缘法。”

  “这位张财主听了道士的话,果然在路上偶遇到一美貌女子,正欲将其带回家收为小妾,就突来了一队捕快,不由分说将两人押将走了。到了县衙,张财主定睛一看,堂下跪着的,竟是自己的那位朋友,和那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听到这儿,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卓卓第一个忍不住,跳了起来。

  “难道说,这一群人全是骗子吗?”

  “你这娃娃,净插嘴,听大爷往下说嘛!”夏芒作古正经的伸手拉下了卓卓,结果一转头,自己想的入迷,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一帮人还真全是骗子啊!”

  雷星泽坐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虽已尽力掩饰着自己,但憋了又憋,到底还是忍俊不禁。

  快速收敛了唇角,笑意又从眼睛里溜了出来。

  急忙正色。

  雷笼子才不管他们这些弯弯绕绕,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很快,就有县令升堂,将那四人收监入狱了。当晚,那领头抓人的捕头在家设宴,为张老财压惊,酒肉都送进嘴里了。张老财依旧是战战兢兢,说我怎么进坠入这样一个骗局而不自知了呢?捕头哈哈大笑,说员外,这其中有门道,您正经人家,不知道也正常,我且问您一个问题,您认为他们这样骗你,图的是什么?”

  “张老财说,骗嘛,无非就是图财嘛。捕头说,您说着了,是图钱,但图的可不是三瓜俩枣,人家图谋的,可是您这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一整片家业!这句话一出,吓得张老财身上起了一阵急急风般的疙瘩。那捕头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原来,这个骗局,早在许久前就发动了,其中内情,诡谲多变,千门八将,各司其职……”

  “整个骗局中第一个出马的,往往被称之为‘风将’,所谓风将,即是收集情报,打探消息。在得知到这儿有您这么一位求子不得的大财主后。‘谣将’登场了,用巧言令色诱您入局,您那位朋友,扮演的就是这么一个角色。至于那位美貌女子,则是所谓的‘反将’,行的就是藏奸卖俏,刺探消息的诡事。您要是真纳了她入了门,您那百万的家业,会落到谁手里呢?”

  “说罢,捕头又为他细细讲述剩下几将的职能作用。张老财掰着手指数完,说这一共不才七个吗?还有一将是什么?捕头说,这最后一将,便是整个骗局的关隘‘正将’了,行的是阳谋,正所谓正大光明行黑路,仁义道德难分开啊!”

  “等捕头故事讲罢,张财主站起身向他施礼,答谢其搭救之恩。两人至此就成了朋友了,四时八节,也多有礼品书信往来。”

  “就这样过了一年半载,有信传来,说捕头因故暴毙了,身后唯独留下了一年方十六的女儿。张老财为答谢朋友情意,将这小女儿接到了自己府中居住,后来干脆抬成了小妾。小女儿刚过门就怀上了身孕,不久后诞下了一个男婴,张老财立即将其扶成了正室。多年心愿终于得偿,至此再无他念……”

  雷笼子说到这儿,突然不动了,拿小眼睛瞄着在座的几人。

  夏芒在心底暗自咂摸着,似有不对,正琢磨着,一抬起头,对上了雷星泽若有所思的眼。

  “我知道。”卓卓叫了起来:“这个故事一定还没完,是不是?”

  “要是到这儿就完了,我还讲他干什么?你们听着——那小儿子长到三岁那一年,张老财莫名其妙患了一场重病,他心知自己已经不行了,便将所有家业给了他那儿子。张老财死之后不到半年,他那儿子也夭折了。自此,张氏祖祖辈辈的诺大一份产业,全数落到了一人手里。你们猜这人是谁?”

  卓卓迫不及待的喊了出来。

  “他老婆!那个捕头的小女儿!”

  雷笼子背手呵呵一笑,点头道。

  “一场惊世大骗,到此,才算终于落下了收梢。据说那张老财临死之前,突然心明眼亮,想起与那捕头第一次见面时对方说过的,所谓正将,行的即是阳谋。正大光明行黑路,仁义道德难分开。这话,人家老早就透给他了,可惜他自己未能参透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只有那几千顷的良田是实打实的落进了人家的腰包……我用了这么长个故事,给你们讲了什么是所谓的千门八将……女子!”

  雷笼子说到这儿,语气突然升高——“到现在为止,你们街上的人被骗了多少钱?”

  夏芒被猛然一唤,这才如梦初醒。

  “就我知道的,三万,不到四万吧。”

  “哼!不过是个开头,人家布了这么大个局,图谋的可不止是你这三四万块钱!不过也活该他们流年不利,遇上了我雷笼子这样知根知底的人。若是再任他们瞎搞,总有一天,怕是把你都要拉下水。”

  雷笼子说罢,又问夏芒。

  “女子,你说明天他们要到你们街上开坛作法?”

  夏芒点了点头。

  “好,就怕他不来。我倒要看看,这几爷子的水有多深。”雷笼子说完,又转头看向儿子:“你明天要是没事,也跟着一起来吧。”

  “爸。”

  雷星泽用余光瞟了瞟夏芒,迟疑了一下:“你准备干什么?”

  “干什么?人家既有八将登场,咱们这边自然也得把脸扮上。明天,我们就陪着这群大鬼小鬼,好好演它一场戏吧!”

  ————————————

  

   从小院出来后,雷星泽开车送夏芒和卓卓回家。

   这是一年到头最不上不下的时候,比起前几日,温度是降了下来了,但又没降到要开空调的那种地步,叫人只好勾头勾脑的硬抗。可长长的一段路上,无论谁也没觉得冷,车里全被卓卓愉快的叽喳声填满了,白肉萝卜的暖还在胃里存着,一颠一颠,把心里的暖也勾了出来。

   雷星泽话不多,多数时候只是微笑的听着,但卓卓似乎是很喜爱他的,时不时就要给他看个什么,又时不时要凑上去说两句悄悄话。儿子的这幅痴样,瞧得当妈的有点讪了,赶紧伸手去拽卓卓:“哎呀,你不要打扰哥哥开车。”

   卓卓还没说话,就被雷星泽抢了个先。

   “卓卓以后还是叫我叔叔吧。”他笑着叹息一声:“我跟你妈妈差不多大,哥哥哥哥的,我自己听着都不好意思。”

   乍然提起岁数,有种莫名其妙的暧昧。夏芒吃了一惊,不敢再说话,只能别过头装聋作哑的去看窗外。

   雷星泽把车停在了平安街的路口上。

   他让卓卓先回去,说自己和夏芒还有话要说,卓卓还以为他要向母亲告之前撒谎的状,笑容一下子掉了大半,小手去扣车门,屁股不安的在座位上腾挪着。

   雷星泽很轻易的看透了卓卓的心思,伸手在他脑袋瓜上一摸。

   “放心吧,我不当叛徒。”

   说罢又眨眨眼:“回去看看游戏账户,我给你留了个小惊喜。”

   卓卓终于松了口气,安心打开车门跑了。

   夏芒看着卓卓离去的背影,笑了:“你倒制得住他。”

   “好歹也是从那个岁数过来的。”

   雷星泽微笑了一阵,像是在沉思,又过了一会儿,仿佛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措辞的,用了个没头没脑的碎句子:“我爸那个人吧……不算很,总而言之,你们这事儿是个大事,应该走正规渠道,不要受他的影响耽误了正事儿。当然了,你别误会,他也没有坏心,只是说方式方法吧……”

   雷星泽的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绵里藏针。这是他的工作带给他的习惯,遇事只说三分,剩下七分叫听话的人自己体会。可是夏芒,哪会懂他这里面的千条路万堵墙?闻言,竟直愣愣的脱口而出。

   “你跟你爸是不是关系不好啊?”

   雷星泽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夏芒会来的这么直,这么猛。

   他目瞪口呆的劲儿刚缓过来,突然,夏芒全身一凛,她抬手指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白色桑塔纳,惊叫出声。

   “你看!就是那两个人!”

   夏芒指的,正是许久未露面的刘助理和牛一天,他们正在开桑塔纳的门,一边开,还一边左顾右盼。

   “他们应该是来拿钱的,我知道今天楼香要给他们钱!”夏芒瞪大眼睛:“完蛋了,他们该不会要跑路了吧!”

   雷星泽一下回过了神,他沉声问:“你能确定吗?”

   说话间,白色桑塔纳已经启动了起来。

   夏芒急昏了头,不管不顾的大声道:“就是他们俩!”

   雷星泽当机立断踩下了油门。

   白色桑塔纳驶出城区,停在了国道旁一家小餐馆门口。

   牛一天和刘助理下车后,径直走向了路边正等待着的一群人中,夏芒定睛一看,立刻就扒拉出了虫眼。

   她赶紧指挥雷星泽停车,指着那其中一人道。

   “那个人我见过,之前老来街上和三哥一起喝酒,就是他把牛一天介绍来的!”

   雷星泽顺着她手看过去,冷笑了一声:“看来我爸说的倒真没错,果然是一群骗子。”

   夏芒关心则乱,急的立时就要拿手机:“我直接报警吧!”

   她刚拨出了一个键,原本在人群中笑着抽烟的刘助理却突然把头转了过来,夏芒毫无防备,眼神与他撞了个正着。哐当一声,手中手机应声砸落在了车垫上。

   她大气也不敢出,嗫嚅嘴唇问雷星泽。

   “怎么办?他之前见过我,肯定是认出来了。”

   雷星泽显然要沉得住气的多,他缓缓的:“你别慌,我车窗颜色深,从外面一点都看不进来。”

   夏芒咽了口唾沫,欠下身准备去拾手机。可就在这时,远处的刘助理竟直直丢下手中烟蒂,抬脚碾碎后,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喂,师兄。”

   刘助理在主驾一侧站住了,一边唤,一边用指关扣着玻璃:“师兄,来了咋不下车呢。”

   那群人的目光全跟着他望了过来。

   事起于肘腋之间,夏芒原本侧着身在打捞手机,忽见对向车窗外映出刘助理的大脸,这一惊,比刚才更甚。一阵麻劲儿过电般从她脚底窜出,脖颈以下霎时全僵了。

   车外,刘助理依旧不屈不挠的扣着窗,夏芒强迫自己镇定,她抖搂着双臂,正准备要从座椅上撑起腰来。主驾的雷星泽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头顺势牢牢嵌在了自己怀中,与此同时,另只手当机立断降下了车窗。

   四目相对的瞬间,雷星泽先发制人,侧过半张脸厉声吼着:“你谁啊!”

   刘助理没料到车里竟是一男一女正在亲密,满脸堆着的笑一下僵住了,但到底也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了,不过一个晃神,便立即找到了出路。

   他作出一副认错人的样子,举起双手,连连后退了几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我兄弟,他车跟你一样……”

   雷星泽满脸被打断好事的愤怒,他狠狠瞪了刘助理一眼,伸手升上了车窗。

   刘助理刚走回人群中,牛一天就凑上来问他:“好端端的,你惊人家鸳鸯干什么?”

   刘助理摇摇头,眉宇中依旧蹙着三分疑惑:“我怎么记得我们刚出平安街口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么一辆车?”

   “嘁!”牛一天嗤笑了一声:“一样的车满街都是,我看你神经过敏了吧?”

   “你他妈给我闭嘴!”刘助理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有,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老子了?”

   这群人又站着抽了几根烟,终于勾肩搭背的走进了餐馆。

   车里没开灯,窗外也早已黑透了,只有国道上疾驰而过的汽车时不时投进来一点雪白的光源。视觉的被蒙蔽,理所当然的促进了嗅觉和听觉的壮大,夏芒的脸因恐惧而紧贴在他的脖颈上,连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麦芽香也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太黑,谁也看不清谁的眼,只有一种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惶恐还是热烈的气息,局促的在这小空间里交织着……你的,我的,全像织毛线一般针针搭扣着,一股脑的泼泼洒洒,一大笔的糊涂账。

   当雷星泽意识到两个人是以什么样的姿势坐在车里后,立即触电一般松开了她。

   “那个……”他不敢看她,坐直身子去理着自己的思绪:“刚才……”

   刚才什么呢?刚才的事大家都看见了。越描越黑,不如什么都不说,倒还显得磊落些。

   夏芒头发蓬乱着,也默不作声的盯着黑夜,不安的笑了笑,算是回应了他的踌躇。

   雷星泽进退无措,干脆伸手从车顶盒里取出眼镜,视觉的恢复带回了些许神志的清明,他后知后觉想起了今天的正题。

   “这群人你打算怎么处理?报警?”

   夏芒点点头。

   “我倒建议……”雷星泽为避免看她,假装轻咳一声,顺势把头也转向了窗外:“这看来是个大组织,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我们不如兵分两路,明天你跟我爸继续在街上等着他们,我把人盯住了,举报他们是一回事,最好能配合警察找到他们的落脚点,把证据固定了,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你说呢?”

   夏芒还是点头。点完头,又踌躇着开口:“刚才……”

   雷星泽惶惶不安的转过头来。

   “刚才……”夏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的天哪!刚才真要把人吓死了!这荒郊野外的,简直死哪儿埋哪儿啊!”

   雷星泽看着她半天,才想起来该稍稍笑笑以示尊重,谁料,越撇嘴,越收不住。两个劫后余生的人大眼瞪着小眼,终于,齐声哈哈大笑了出来。

   

  

继续阅读:第四十七章 破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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