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的深秋,很难遇上如此开阔的天气。
经昨夜一场大雨冲刷,那蓝被洗的更见鲜亮了。有大朵大朵的云彩蜿蜒相连,露出腱子肉般冷白的褶子。
楼香不到六点就起了床,打了水去小院中间洗脸。她用几乎是刮痧的力道擦拭着自己,连耳后和颈窝都没放过,不多时就出痧了,雪白的皮肉上,露出一条条如行道线般宽阔的杠。
倒个水的功夫,转头就看见唐秀云也起来了。唐秀云今天破天荒的穿了一身红,喜气洋洋的迎了上来。一开口,就是给楼香道喜,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么个难得的好天气,这叫什么?这就叫老天爷都成全。
谢老三听见两人说话,也从楼上探了个脑袋下来,大声武气的喊叫说,楼香,我们从今天起可就勒紧肚皮,等着吃你娃儿的满月酒了哈。
楼香乐呵呵的,脸上泛出了难得的绯红。几人又聊了几句,等时钟指到了八点,便相约着一起往主街上走去。
一路上,几人嘴里说的依旧是天气,天气如何如何好啊,事情一定能成啊。难得的好天气,生出了许多鼓舞人心的动力,也助长了许多虚幻的妄想,人这个东西是很可悲的,说到底,人是靠欺骗自己活着的东西。
刚迈出小院,打头的谢老三就第一个停住了。他刹住脚先是凝望了一阵,然后转过头,满腹狐疑的对唐楼二人做了个口型。
“那是谁?”
唐楼两人也赶紧眯眼去看,只见街面正中央,不知被谁搬过去了一张太师椅。一个生面孔的老头,正坐在上面闭目养神着。
光是老头,倒也好说。奇的就是平安街的房东夏芒也站在老头身后,正殷勤的给他提肩捶背,而老头竟动也不动,就这样大剌剌的生受着。三人一时摸不着法门,不敢上前,好半天,还是夏芒抬头看见了,抬手唤他们过去。
几人相互呆望了望,一个扯一个,别别扭扭的走近了。
近了,才看清,这老头端的是面容奇诡,忒是不凡。谢老三把他从头瞅到了脚,好半天,才嘿嘿笑着问夏芒。
“芒妹儿,这是……你爹啊?”
“你爹!”夏芒一边替老头锤着肩,一边狠狠的瞪了谢老三一眼:“三哥,你好歹也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的人了,不认得这位大师?白瞎了你这一对招子了!”
谢老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犹豫豫的眯眼蹲下了身,谁料刚刚站定,那老头一双老眼突然爆射睁开,与此同时,一双枯藤虬结的老手闪电般的钳住了谢老三的臂膀。
谢老三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想逃,谁料老头一双手,竟如铁箍般堵的水泄不通。老头先是嘀嘀咕咕的自己念了两句,突然,声音一扬,熟练已极的唱起了谢老三的身世——“算你年交二十春,印前必定动财星,赚的钱来动担挑,花起钱来雪花飘。算你年交三十春,膝下必定丧儿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算你近年运不通,谋望求财不到手,小心谨慎过得去,一步错了落水中……”
老头越唱,谢老三的脸越白,尤其是听到“膝下必定丧儿亲”的那一截,人几乎都摇摇欲坠了起来。老头一曲唱罢,立刻又合上了眼睛,半死不活的缩回了大师椅。只余谢老三半蹲在原地,人像被施了定身术,好半天,他才缓过了神,抬起头结结巴巴的问夏芒。
“敢问,敢问这是哪位,哪位老神仙?”
“这你别管。”
夏芒说:“你们不是喜欢请风水大师吗?咱们今天干脆来个神仙打架,较较真假呗!”
几人正说着,刘助理和牛一天就从街口走进来了,因为没人提前去接,所以都铁青着脸。谢老三见两人露面,这才如梦初醒,刚一迎上去,刘助理就拿腔作势的推辞道。
“哎哟,不敢不敢。不敢劳动谢总。”
一转头,瞥见了躺在太师椅上的老头,刘助理一见生面孔,心下立刻警铃大作,也顾不上跟谢老三较劲了,问。
“这位老大爷是谁啊?”
夏芒给老头捏着肩,低眉顺眼的。
“这是我爸。”
说罢又瞟了刘助理一眼:“有什么指教吗?”
平安街到底是夏芒的产业,说破大天,也没有不许人家爹来的道理,刘助理讪笑了一下,不再开口了。剩余三人也摸不透夏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闭嘴缩到一边。
一切安定,终于轮到牛一天粉墨登场了,他今日似是着意打扮了一番,上穿深蓝“得罗”,头戴扁平混元巾,腿扎纯白长筒袜,脚蹬黑色广口鞋。寓意潇洒,包罗乾坤,望之便有隔绝凡尘,飘飘欲仙之感。
道场就选在了楼香的豆花店里,那香案是前一天就着人摆好了的。一段香木上,摆着些四时瓜果,正对面,供奉着三清圣像。
牛一天提气屏息,先是对着楼香夫妻念了一段求子求福的唱词,继而燃起三柱清香,踱步往香案而去。只见牛一天手捻清香,作古正经,俯首拜了又拜。正要起身之际,一直瘫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老头,突然不紧不慢的叫了声。
“慢着!”
众人一惊,蓦然转过头去,只见老头双手一撑,轻巧的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扽地后,望着牛一天微微一笑。
“所谓三叩三拜,得足踏八卦,怀中抱一,行礼时,手不过眉,下不过膝。这位大师,您这章法,似乎全都不对吧!”
牛一天被突然打断,敬香的动作顿在了原地,眼睛下意识的就去瞟刘助理。刘助理见势不对,立马上前遮住了牛一天。他也不理老头,只皱着眉转头去瞟谢老三,说谢总,这是怎么回事?老师在作法的过程中,怎么能让外人打扰的。
谢老三下意识想去拦,可转头想起老头刚展现出的神通,一下又有些两厢为难。老头瞄中这个空档,干脆几步踏进了豆花店。
他冲牛一天方向虚空抱了个拳。
“看大师身穿得罗,头戴混元巾,供奉的又是三清。恐怕是个道门中人吧?”
待礼行罢,老头又踱着步往牛一天逼近。
“若是道爷,那我倒是有几个问题要请教请教。”
刘助理皱着眉。
“太过分了!再没人管,今天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面对刘助理的威胁,老头压根理也不理,一双老眼扒拉开众人,如锥子般定在牛一天身上。
“第一问,敢问道爷法脉何处?”
牛一天微微一抖,本想继续往后缩,但见众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也只好硬着头皮,将胸脯一挺。
“我承的是香港张天师一派。”
“噢?那请问这位张天师,领的什么职?居的什么宫?有无禄职,有无授箓?若有,是否能给在下看看印信合同?”
刘助理听得连连摇头,皱着眉说太过分了,老师,您等着,我出去把车开过来,今天就到此结束吧。说罢,趁着众人的注意力没在他身上,转头出店,几步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被老头一番连珠炮般迎脸逼问,牛一天额上颈上瞬间如水洗般透湿,他强自镇定着。
“你是什么人,也配看我祖师爷的印信?”
老头豁然一阵长笑。
笑罢,连连点起头,说不看也行,那我就继续请教道爷问题。第一问,您既然已答不上来,那第二问,敢问道家九字真言是甚?若还不知,敢问道家八宝是何物?四大天师是何人?三界十方是何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做何解?道德经都背不熟,还敢说自己是道士?一问三不知?还敢说自己不是骗子!
老头怒目圆瞪,语调直转急上。说到最后一声大吼,吓得牛一天踉跄往后退了几步,脚下一滑,几乎当场瘫软在地。
在场众人皆呆若木鸡。
牛一天以手撑地,淋漓大汗。他呆望着眼前凶神恶煞的老头,好半天,突然,石破天惊的叫骂了出来。
“日你们的妈,你们逼我闹球啊!老子就是个卖菜的,啥子道不道的!老子懂个锤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