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整个的过去了。
天气凉了后,众人越发的喜欢打麻将,常常在夏芒的麻将馆里,一蜷就是一下午。为着今年冷得早,还未至霜降,卖炒货和红薯的小商贩们就已经推车出来了。叫卖声此起彼伏的响着,只要打开窗户吆喝一声,立马就有人将吃食送上楼来。
机麻桌下,一人脚边围着个小电炉,边打麻将,边将栗子壳或是密桔皮吐到地上,经火一烘烤,又是另外一番香气。大家谁也不把手里几个零钱当回事,纷纷抢着来付小贩的账。麻将屉子里一摞摞的现金,是红彤彤过日子的底气。
缩在麻将馆里边吃边玩,热烘烘的说着话,往往一个冬天就这么消磨过去了。
可惜,这些都是先前境遇好的时候了。如今已然亏损了一整个年节,又经历了一番又一番的仓皇,无论谁家都积了满鼻子满眼睛的酸楚。
于是,这项零食的花销就被大家心照不宣的省了下来。没有了炒栗子,没有了冰糖橘,连带着麻将也打的凄风苦雨。唯一能吃的,只有那种最糙最老的干胡豆,已搁了一整个夏天,咸湿而硬邦的摆在铁盘里,像许多只瞪着人的阴冷的眼睛。
夏芒刚打出去一只幺鸡,突然感觉来了一阵寒意,小拇指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
谢老三坐在她下手,正漫不经心的发着呆。
“不要。”
听谢老三说不要,唐秀云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拾过去。
“嘿!等的就是它,杠了!”
谢老三定睛看清场上牌,这才恍然回过神,一把将幺鸡攥到自己手里。
“你要杠啊?等下,幺鸡我要的,我走了。”
“哪儿有你这样的。”唐秀云急了:“个人说了不要,落地生灰!放下来!”
“我没看清楚嘛!”
“没看清楚该被死(活该)!放下来!”
谢老三不理唐秀云了,捏着幺鸡,自顾自的把牌一推,似乎已决心将无赖耍到底。唐秀云哪里受得了这个,盯着他恨了半晌,一气之下,开始口不择言。
“谢老三,你真是个亡人货,先前把牛骗子带进来的也是你,打个牌耍赖的也是你,我说……”
一听到牛一天三个字,夏芒和楼香同时皱起了眉头。
谢老三果然冷笑了。
他也不看唐秀云,拿着一张麻将,不紧不慢的在手里上下颠倒。
“我是把牛一天带进来了,但你自己刚刚也说了嘛,没看清楚该被死,你怪的了哪个?”
顿了一顿,立刻又补出一刀。
“再说了,你一分钱都没出,我和楼香都没说话呢,轮得到你叫喳喳?”
“谢老三!”
唐秀云脸红筋涨的喝了一声,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楼香,但见对方只冷冷的盯着麻将不出声,一下子心虚了起来,气焰消了八分,低下头嘟嘟囔囔的。
“不管咋说,都是你招的祸事……”
“好啦!”
夏芒实在不想再听了,皱着眉头斥道:“都过了这么久了,咋个还挂在嘴边说个不停,消停点吧!”
说罢,又转头去看谢老三。
“你今天说话怎么不清不楚的,嘴里长溃疡了?”
谢老三斜着眼,吊儿郎当的单手去托下巴:“吃胡豆呢。”
夏芒哭笑不得。
“你吃胡豆就吃呗,包在嘴里干啥?”
“太硬了。”
说到这儿,谢老三深深做了个吞咽动作,直噎的大眼瞪小眼了,这才开口继续说道:“太硬了,要先用口水泡葩(软)了,要不然咬不动。”
那天打完算总账,只有唐秀云输了两百元,楼香和夏芒不进不出,钱转个弯,全飞到了谢老三的腰包里。唐秀云眼神恨的就像谁拿刀子把她的骨油刮走了二两,一出麻将馆,就冲着地上重重的吐了三口唾沫。
“呸呸呸,霉死人了。”
谢老三走在前面,恰巧一阵风来,将唐秀云的唾沫星子全吹到了他脸上。
这唾沫膈应的谢老三恶向胆边生,他憋足一口气,凑到唐秀云耳边。
“你这么霉,光吐口水有啥子用,搞快回去查查,看看你们屋头是不是吊死过人。”
唐秀云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愣住了,好半天弄明白了,立刻呼天喊地的尖叫了起来。
“谢老三!我说你这张嘴,你嘴掉粪坑里啊……”
夏芒落在了众人最后面,越听,眉毛锁的越紧。等唐秀云走后,她叹了口气对谢老三说。
“玩笑归玩笑,你何必说这种话?也太阴损了。”
“阴损?”
谢老三满不在乎的撇撇嘴:“芒妹儿,你还真别当我在跟她开玩笑,我告诉你,姓唐的就没憋好屁。”
夏芒冷笑了:“前段时间你们两家不是很好吗?被那姓牛的忽悠的,天天凑在一起编排我,怎么,现在又闹翻了?”
夏芒的话叫谢老三打了个磕巴。自从牛一天的事情过后,夏芒和楼香明面上没再说什么,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郁结是实打实的积下了,且随着时间推移会越拖越大,等郁结变成了疙瘩,疙瘩变成了瘤。若再不着手治疗,迟早有一天会当顶爆炸,炸的所有人魂飞魄散。
说到治疗,做手术当然是最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但依国人的性格,与其直接手术,不如先贴一剂温补的膏药来的稳健。只可惜,这剂膏药似乎并不对症。名不正,言不顺,疏通无效,反受其害。
听到夏芒的揶揄,谢老三悄悄叹了口气,心知这女子的疙瘩远没化尽,自己还且得装一段时间的孙子。
于是他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敢说,只哈巴儿狗似的涎笑着点头,说是是是,你说的是,我不多话了。
夏芒懒得再理他,转身就回到了家。
晚上,夏芒和楼香一起拆一件毛衣,又聊起了唐谢两家的矛盾,夏芒越说越来气,狠狠的骂道。
“活该!狗咬狗,一嘴毛!”
“话也不能这么说。”楼香一边往纺柱上缠着毛线,一边劝道:“他们也是被人骗了嘛。”
夏芒听着楼香的轻声细语,突然想起她歇斯底里抓着牛一天的模样,那天的事让夏芒对楼香有了个很新的认识,以前她只觉得楼香是个实打实的好人,如此看来,蔫儿人出豹子这句话说的一点都没错。楼香未必是真的不怨恨了,但嘴上脸上却能一点都不透,这种人,远比唐秀云那种咋咋唬唬的纸老虎可怕。
夏芒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了,赶紧转圜。
她顾左右而言他的。
“诶,对了,最近都没怎么看见老魏两口子,不知道他们这阵怎么样了。”
“应该挺好的吧。”楼香低眉顺眼的理着毛线,脸上浅浅的笑了:还是魏大哥和魏大姐好,有莱莱那么好的孩子。我啊,最羡慕的就是他们一家了。”
看着楼香的笑脸,夏芒心里突然犯过了一丝惊惶,她莫名来了种很奇怪的预感——在楼香这亘古不变,平静如温吞水的外表下,会不会就悄然藏着一座虽沉寂多年,但随时可能进入喷发期的活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