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干警归还了楼香二万五千元现金。
楼香看到钱,下意识愣了下。她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了小女孩般不知所措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回过神来,匆匆的在衣襟上擦了擦手。
终于接过钱,两只瘦小的肩膀簌簌的抖着,楼香将钱死死的捂在胸口上暖了许久,才腾出一只手去擦眼泪。
哭了一阵,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微笑着转头向丈夫嘀咕。
“回来了。”
何顺嘴唇乌青,尽力绷出个笑容,去抚妻子的后背。
“回来了就好了,回来了就好了……”
这时有一位公安干警说话了。
“其中有五千元已经被他们花销掉了。剩下的你们先点点,点完了,我们还得暂时收缴,等案情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再重新归还给你们。”
楼香被丈夫搀着,深深的给公安干警们鞠躬,对面的人赶紧的拉住了,说这都是我们份内之事,无需这么客气。
唐秀云站在一边,也将功赎罪般迎了上来,涎着脸,讨好的笑道。
“好了好了,没事了,香妹儿,我陪你回去休息会儿……”
楼香听见唐秀云说话,这才抬起头去看她。眼神很深,像是要把对方的眉毛鼻子全都仔细的记到脑子里。
唐秀云被看的发毛了,嗫嚅着说香妹儿,你这么盯着我看干什么?
楼香收回了眼神,转头再次向公安干警深深鞠躬,然后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店面。
唐秀云被方在原地,手足无措的赶紧追出去。她扶着门框,嗫嚅的对着楼香的背影叫。
“香妹儿,我对不住你。”
楼香的身影顿住了,好半天,才侧过了半边头。她望着远处虚空,语调淡淡的:“云姐,你别多想。这是我自找的。”
楼香走后,一直默然不语的夏芒也走上了前。
她很平静的问牛一天。
“你刚才说,你们之所以选中平安街,是因为盯上了我。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牛一天抹的满脸都是老鼻涕老泪,听到夏芒问话,下意识去看刘助理,但见对方把头别得老远,只好结结巴巴的回答。
“我们,我们打听过了。你,没得男人,就一个人带个娃娃,娘家也没啥子人可以帮衬你……最关键的,你还有这么大片产权在手上,你这种人,是最有油水,最好下手的……”
公安干警带着牛刘二人走后,平安街静悄悄的,再没发出一点声音。正午的日头越来越大了,投射的阴影在几人之间铸成一道铜墙铁壁,小小的豆花店里,众人各站在一角。唐秀云和谢老三做贼般佝偻着,在夏芒的注视下,身子像被阳光晒蜷了的玉米叶,一寸一寸的矮了下去。
雷星泽凝视着夏芒,只觉得她脸上的表情无限的变化,似乎正在历经无数风雨雷电。一刻之后,一切终于归于平静,她开口对着唐谢二人说道。
“怪不得前一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还当是怎么了。原来就我一个糊涂蛋,你们都是明白人。”
顿了一会儿,又接了一句。
“也是好耍。我拿你们当屋头人,你们拿我当灾星。”
夏芒在酒楼订了个包间,要答谢雷家两父子。谁料雷笼子说去饭馆没意思,若非要请他的客,就再给他下碗面条吧,他满心记挂着夏芒的手艺呢。
夏芒听了此话,也不再坚持,前一天就去菜市场买了菜,柞完水后,连着锅一起端到了雷笼子的家。
川派的红烧牛肉面,有独特的讲头,其中最关隘的一点,就在笋子的选择上。必须得是灶火熏出来的烟笋,根根都如老烟民的手指般粗壮微黄,一旦下了锅,搅得整锅汤都金灿灿的。且笋子极易吸汤,一经烹饪,更是薄的透明,咬住一只,就像咬爆了一滴咸香油亮的春雨。
而在牛肉的处理上,夏芒也有自己的章程,要选极肥的牛腩,切的婴儿拳头大。下锅煸炒前,先佐以豆瓣大料爆香。等牛肉一入了锅,油香和酱香便被均匀裹挟,放一块进嘴里,无需嚼,那筋脉上的肥肉便首先在口腔中融化了。
第一口,通常滚烫的令人受惊,但下一口就能品出美来了。然后再一口,再一口……味蕾在汤汁层层叠加的辛香甜辣中逐渐迷失了,吃客晕头转向的,再也找不到自个儿舌头的踪迹,恍然间,只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巫山云雨,已入化境……
就着这美妙的浇头,雷笼子和雷星泽一人吃了三碗面条,每一碗都结实似一记老拳。
吃完饭,夏芒坚持要去洗碗。雷星泽怎么也劝不住,只好打桩似的站在一旁给她递递拿拿。一只只脏碗,极有规律的在夏芒手下纷飞,不过几秒就变得光可鉴人。雷星泽站在一边,看着看着,就有些叹息的点起了头。
“你真厉害,饭菜烧的好,家务也干的这么好。”
夏芒笑着。
“这有什么?我以前给人家当保姆的,啥子活不会干?”
说罢,又有点小小骄傲的仰起头。
“我从小在屋头,就帮妈老汉儿割稻子,插秧,割猪草啊,拌饲料啊。会的多着呢。”
洗碗槽热气蒸腾,催的夏芒脸红了。她今天穿着一件淡紫色针织衫,蒲公英似的质感。那颜色也极好,衬的她一双眼睛像小星般微微亮着。雷星泽站在一旁凝望着她,诚心实意的。
“你真棒。”
“我就会下苦力。不像你,靠脑子吃饭,那才叫真棒。”
说到这儿,夏芒想起了曾经在网上看的写雷星泽的文章:“我没料到你真爱吃我做的面条,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不爱吃这种东西。”
雷星泽呆了一呆:“我是哪样的人?”
夏芒低头擦碗,凝神思索了片刻:“感觉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喜欢吃西餐,喝咖啡。一旦闻到油烟味,就会捂着鼻子走老远……”
“我的天哪。”雷星泽高呼喊冤:“我怎么会给你留下这么一个不堪的印象。”
说完,两个人一齐笑了,笑了一阵,又都沉默了下来。雷星泽似乎不愿意走,实在没活儿可干,就拿着一张抹布来来回回的擦着锅台,好半天,他突然说。
“出了这事儿,你跟你那群街坊,以后会不会不好处?”
夏芒正在按压洗洁精,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止了。
她淡笑道。
“什么好相处不好相处的,吵吵闹闹小半辈子了。什么事儿没经过?”
夏芒说到这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瞬间眉飞色舞了起来。
“我记得卓卓2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发了高烧,半夜两点多,三哥、唐嬢嬢和我一起抱着孩子往医院跑,孩子都输上液了,我才看到三哥居然只穿了条秋裤。头上还冒着热气呢,两条腿却冻的直哆嗦。我们拿这件事笑话了他好多年……他们这样对我,是够气人的。但怎么办呢?家人是没得选的啊。”
夏芒越说,手下的动作越慢,终于,她下定决心般止住了,斩钉截铁的喃喃了一遍。
“是啊,家人是没得选的。”
说罢抬起头,就见雷星泽表情呆呆的站在面前,夏芒连忙回过神,有点抱歉的笑了笑。
“我给你说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雷星泽轻轻摇了摇头。
他顿了顿,似乎在收敛情绪。好半天,突然极其认真的看定了夏芒的眼睛。
“你真是一个很棒的人,卓卓很幸运,有你这么好的妈妈。”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让夏芒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敢再看雷星泽,连忙低下头说但愿如此吧。正巧此时,一根刘海耷拉下来刺进了眼睛里。夏芒下意识抬手去拨弄,无奈两只手都沾着泡沫,正要去拿毛巾,雷星泽却突然伸出手,极小心的,帮她把那缕头发别到了耳后。
他的手,很轻很软的刮过夏芒的头发。一点泡沫就此留在了额头上,变成了清凉的一点,不过刹那就干了,只余下那块肌肤痒痒的,像被谁的贝齿在轻轻撕咬。
雷星泽的这一举动,让两个人都愣住了。好半天,夏芒才恍然回到人间,她连忙关掉水龙头,转过头对着雷星泽匆匆一笑。
“洗完了,出去吧。”
兴许是有些尴尬,夏芒的步伐很快,先雷星泽一步的走进了客厅。
雷笼子和卓卓在茶几上下军棋,正为谁先谁后吵的面红耳赤。夏芒笑着蹲下身,不过几句话,就轻而易举的抚平两人的争执。
雷星泽站在厨房门口没动,他远远的看着三人,恍然之中有种错觉——这个女孩至今与他也不过见了四五次,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却像是已厮守了多年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