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枉作小人
李貌2023-10-09 14:393,425

  夏芒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终于回过了神。

  她把采耳包还给了老魏,自己却扣下了那张纸条。他的字写得很好看,虽然龙飞凤舞,却有着坚实的骨架。夏芒看着纸条,任由思维漫漫,她从这张纸条想起了他的手,即使是匆匆一瞥,也记得是皮薄骨硬的一双手,简直字如其人。

  那点抓握似乎还留在她的手腕上,带着似是而非的温度。

  她突然莫名其妙的,开始在手机上搜索雷星泽的名字,因为只知道读音,不知道写法,试了好几次,出来的信息都驴头不对马嘴,有一次搜出了一个河南农村相亲的老大爷,正裂开一口粉红的牙床在镜头前憨笑。

  “恁甭看我现在拉忽的(邋遢的),收拾一下,嘿,那也怪美的。”

  夏芒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她在商旅集团的一篇文章里找到雷星泽的名字。

  网页上,只有他一张证件照,白底黑衣,冷峻的不苟言笑。通篇文章,都在大力的为他背书——商旅集团最年轻的中层干部,连续三年获企业最佳管理奖,带领的团队上季度为集团创造了六个点的业绩增幅……文章为表人文温情,还特意在最末提起一笔雷经理工作之余的生活,热爱网球,潜水,旅行,世界各地都曾留下足印……

  夏芒眼神瞥过文章冗杂的文字,不过多时就勾勒出一个年轻有为的精英形象。

  五谷不分,六体不勤,出尘脱俗,卓尔不群。

  每一个都是她人生的反义词。

  一下心里烦杂更甚。

  正在这时,楼香突然从楼道里探出了个头来,她赶紧收敛心神,想笑着闲聊两句,谁料对方却像受了雨打的鸟似的,只匆匆朝她微笑了一下,便立即缩回了脑袋。

  这又是怎么了???

  楼香拎着一袋垃圾穿过窄窄的楼道。

  晚霞过后,迎来了一场急雨,雨滴泼泼洒洒的落在油纸布上,将平安街陈积了多日的气息全带了出来。楼香往外走着,顺手就把全楼道的垃圾都带了下去,再回到家时,头发已被雨水浸润得粘腻了,条条缕缕的贴在了额上。

  何顺正在窗边上抽烟,一见妻子进来,忙不迭的掐灭了烟头,脸上有些讪讪的笑了。

  楼香低低的用眼神瞄了他一下,也不言语,只顾去厨房洗手。何顺心里不安,期期艾艾的跟了过来,扶着门槛说不是我买的,是过年剩下的半包,要是潮了不就可惜了吗?

  楼香没抬头,依旧洗着手,顾左右而言他的。

  “你把店门关了?”

  “关了,又没生意,省点电费吧。”

  “这会儿又省上了?”楼香盯着指缝间的水流,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包烟抵得上多少度电?”

  何顺脸红了,好半天才喃喃的说那等这半包抽完,以后都不抽了。

  这话题搁在了这里,两口子都不去谈它了。伴着雨声,两人默不作声的吃完了晚饭,饭后楼香去洗碗,已经深秋了,但依旧不舍得开热水器,几个碗淘净,两只手被冻的通红。

  何顺见状有些心疼,说你省它干什么?一点热水能值多少钱?

  楼香不言语,拉过一旁的抹布擦手,擦着擦着,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芒妹儿给另外几家都减租了。”

  何顺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的事?”

  “就下午,我听徐大爷说的。”

  “噢。”何顺点了点头:“他们这段时间不都在闹这事儿吗?看来还是芒妹儿心软了。”

  楼香又不说话了,依旧去擦手。一下一下的,粗粝的抹布像砂纸刮过肌肤,好半天她才转身去餐桌旁坐下。窗外天色已渐晚了,因舍不得开大灯,只有一盏小台灯,像渔火般在黑洞洞的屋里飘渺的亮着。她盯着丈夫的轮廓沉默了半天,突然咬起了牙。

  “是,人家都会闹,就我们俩是哑的。”

  “你怎么又说到这事儿了。”何顺脸红红的:“咱们不是早定了吗?他们咋闹是他们的事,我们家不去趟这个浑水,咋个现在看人家拿钱,你又眼红了?”

  “我不眼红,我眼红哪个?我该的。”

  有夜色遮脸,楼香一反常态,言辞出乎意料的激烈了起来:“是,我们老实,老实了一辈子,跟哪个都拉不下脸。所以啥子好都落不到我们脑壳上,好都是人家的……”

  何顺到这时才感觉到妻子的状态不对,连忙起身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上又觉得不舒服了?

  楼香突然哽咽了,转过头,将整个埋进了丈夫的胸膛里。

  “老何。”楼香语调哑然的唤了一声——“我这个月又来红了。”

  闻言,何顺的身上微微的一簌,黑夜中,他闭上眼沉默了许久。好半天,才用一种状似轻快的语气安慰妻子。

  “没事,你身体没事就好……”

  两口子也并非从没有过孩子。

  楼香和何顺夫妻刚来城里时,是在一个工地上给人做饭。工期走到一半,开发商跑了路。包工头眼见资金一时半会儿回不了水。起了坏心要从伙食费上省钱,于是从冻库搞了几百斤廉价下水代替每日的肉菜。下水腥气,偶尔对付一顿还好,每天吃,大家心里起了怨。这怨气不敢冲着包工头去,全在本本分分的两口子身上找了开口,渐渐的,谣言尘嚣日上,说是姓何的两口子克扣了伙食费。某天吃饭时,有人用筷子夹起一块稀烂的猪肺大声叫道。

  “好东西,吃了猪肺,学着那两公婆黑心烂肺。”

  那人说完,大口大口嚼了。然后又夹了一块鸭屁股,故意吃的啧啧有声。

  “老何,打哪儿搞来这么多翘翘(屁股)?就不怕生孩子没屁眼?”

  何顺就算再老实也忍不住了,丢下饭勺就跟那人打了起来。可惜三拳难敌四手,很快被人高马大的工友按在了地上,楼香听到响动,从后厨跑出来死命去救丈夫,一时间着急的太过,当时就见了红。那一晚,何顺睡到一半,就被身下一片粘湿惊醒了,掌灯一看,身旁的楼香透明的像个被扎漏了的塑料袋。何顺猛的一掀被子,发现妻子两条精细的腿簌簌的抖动着,几乎全泡在了鲜红的血中。

  楼香从喉管里发出一声叹息的呻吟。

  “老何,我这回来的多,没卫生巾了,你出门去给我买点……”

  孩子,自然是没了。医生说再晚送来半小时,别说孩子,连大人都不好说了。楼香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月,再出院时,何顺已经从工地辞了职。那一年,楼香将将三十岁。而自那以后,她再也没吃过下水,不光是吃,连闻到味都要吐。

  这事儿过了很久之后,久到两口子都在平安街安下家了。夏芒才问她还恨不恨当时闹事的那个工人,楼香想了很久,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

  “那件事之后,他就回了老家,这些年听说也过的很不好。说穿了他也不是坏人。还是怪我自己糊涂,都怀肚子了,还一点都不知道。”

  说是不恨了,可落到实处,两口子余下半生都在为此事折腾着。刚开始还走的延医问药的正当路,后来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都招呼了起来。有一段时间,楼香极热衷于找人算命,她素日一分钱当作两瓣花,但唯独在这件事上豪气的令人惊骇。

  她算命从来不问别的,只问子嗣,之前有个瞎子说她年交三十五必有孩子靠老终身,她得了这句话之后喜极而泣,日日夜夜都奉为圭臬。后来过了三十五岁,肚子还没传来动静,那瞎子又改了口,说她七七四十九,单奇是双偶,只会在逢“奇”的岁数上得子。于是楼香就开始了无尽的等待,今年是偶数,明年是双数,一年希望胜似一年,一年的失望又大过一年。

  何顺经多年挫败,早已把得子的心淡了八分,只有楼香,依旧坚信着瞎子的话从不疑有他。因为渴望得子,所以她极其爱孩子,包里随时都装着糖果,见到谁的孩子都要上去贴一贴亲一亲。楼香从来没当过母亲,当形式做派,待人接物,却无一不是当母亲的那一套。

  两口子从敲门声中回过了神。

  何顺匆匆起身去了门口,刚在猫眼看了看,马上转头去望妻子,嘴唇煽动着,无声的说了句。

  “是芒妹儿来了。”

  楼香听到是夏芒,马上联想起白天给另外两家减租的事情,一下子从颓唐中醒过了神来,不由得有点惊,又有点喜。

  她用手势示意丈夫赶紧开门。

  夏芒提着老大一袋青苹果,热热闹闹的迎了进来,说着苹果是她乡下亲戚带上来的,各家都有一份,尝尝鲜。楼香要留她喝茶,她连忙推说茶就不喝了,卓卓还一个人在家呢。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楼香强笑着送她出门,却在转身回来的一刻,两只嘴角控也控制不住的往下一撇,一时间失落到极点,连眉眼一起垂了下来。

  房门关上了,屋里重回了平静,楼香把一大袋苹果放在桌上,再也忍不住了,坐在沙发上掩面泣了起来。

  “我就说,我们只有吃亏的命,我们这辈子都只有吃亏的命。”

  何顺也一言不发了,脸沉的死死的,拿盘子去装装袋里的苹果。

  丈夫的装聋作哑彻底激怒了楼香,她豁然站起来身。

  “难道你就是聋的,你是哑的,人家闹,你不会跟着去闹?”

  何顺低头不敢看妻子,声音极弱的反驳了一句。

  “芒妹儿这些年对我们帮衬的不少……”

  “哪家又不是十几年的交情了,凭什么就亏我们一家。”楼香呜呜呜的哭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丈夫:“你就是老实,你除了老实,什么都没有了……”

  妻子的呜咽,黑洞洞的家,窗外绵延不绝的雨声,像无形的屏障,四面八方的朝何顺积压了过来,他的腰被压得越来越低,直至弓成了一只倒钩的虾米。突然,何顺的身子像被电击了一击,拾苹果的手凛住了。

  楼香止住了哭泣,狐疑的看着面前的丈夫,何顺这才伸手把压在袋子最底下的东西拿了出来,直直的递到了妻子眼前。

  那是一只装着钱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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