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第一次月考出成绩了，魏莱不负众望，摘得了全年级第二的桂冠。而卓卓的发挥也一如往常。夏芒站在班级告示栏前，极有自知之明的直接从最末一栏找了起来，见后二十名里没有，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谁料嘴角刚咧起来，现实就像个欧亨利式的笑话一般，卓卓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倒数第二十一名。
夏芒憋了满肚子的气回到了家。
卓卓倒很想得开的样子，说妈，你干嘛非得倒数着算啊？倒数二十一名是有点难听，但若说是正数第二十四名，嘿！全班第二十四名，是不是就还感觉将就了？
“将就？”夏芒冷笑了一声：“讲吃讲喝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将就？怎么说到学习，你就愿意将就了？魏莱跟你同吃同住，人家怎么就考了全年级第二？难道真是你命不如人？！”
虽说卓卓的成绩向来都如此，但作为母亲，夏芒也跟所有差生的母亲一样，对自家孩子的智力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而这类家长都有着一个相似的误区——那就是总感觉自己孩子虽成绩不好，但聪明是足够聪明的。究其原因，是因为没有一个当爹妈的肯承认是自己的播下的“种子”劣于他人，成绩排名，看似是孩子们的比拼，实际引申出来的，其实是家长们智力基因和教育手段的一较高下。但成绩不好是既定的事实，既然错不在自己身上，那就一定在孩子身上。
于是她厉声呵斥——“还不是你心思没放在学习上！”
卓卓很死皮的耸了耸肩，认为母亲压根不可理喻。
排名排到这里，夏芒彻底没了心情，不到十点就情绪灰败的熄灯回房了。进门前，她又到小房间看了一眼卓卓，他已经睡熟了，睡的很香甜，嘴角还一抿一抿的牵着发笑，像是做了什么有趣的梦。夏芒看着儿子，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孩子怎么看怎么都透着股聪明劲儿，这样的孩子，怎么就是成绩提不上去？
想到这儿，不受控制的又想起了魏莱，想起了那个让所有家长都垂涎欲滴的，全年级第二的好成绩。夏芒在心里叹了口气——魏大哥和大姐真是有福气的，有这样一个孩子，日子还不是千好万好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心目中千好万好的魏莱，正陷进了一场难以言说的困境。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麦永杰。
考试刚完的那一天，麦永杰一出考场就找到了她，开口就问。
“周末咱们去水上乐园吧！”
“水上乐园？”魏莱愣了一愣：“不是还没出成绩吗？”
“嗨，都考完了，出不出就那样，别为成绩耽误咱们玩儿啊。”
麦永杰满不在乎的，双手一撑，跃到了围栏上坐着。他高大的身子正挡着阳光，把楼道分成了光的和暗的两部分，这点分别，恰好扣合着这所重点中学的现状——正值考试结束，许多背着沉重书包的学生从第一第二考场鱼贯而出，他们，包括魏莱，都是秉承着头悬梁锥刺股的古老书呆子美德的孩子，他们因苦学终结了童年，从而过早遁进了太阳的阴面。而麦永杰之流则与他们正好相反，那帮孩子的眼睛是透明的，不加掩藏的，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摊晒开，大大方方的接受着阳光的洗礼。
更何况，他们又怎么会不快乐？
魏莱无端想起了第一次去麦永杰家玩的场景——那时候刚开学，她正因身上有异味承受着被同学孤立的高压，所以当麦永杰突然向她递出友谊的橄榄枝后，她几乎是双手高举，感激涕零的接受了。
在去的路上，随行的同学都在纷纷抱怨周末被爹妈逼着上兴趣班——小提琴，萨克斯，小学六年都没学够，上初中还要学，真是烦死了。魏莱在一旁听着，讪讪插不上一句话。这些抱怨对她而言很遥远，刚挣扎过温饱线的土壤是开不出艺术的花的，她从小到大接受的唯一音乐教育就是母亲躺在床上的哀吟，伴随梅雨季的点滴，成了一章绵延不绝的悲歌。
麦永杰仿佛捕捉到了魏莱的难堪，也不说话了。在进入他家大别墅后，他连鞋都没换就跳到了正中间的大钢琴旁，然后信手为朋友们演奏了一曲巴赫，完美的乐符从他的手指间流淌出来，简直是大师级的水平。一曲完毕，当众人还在瞠目结舌之际，麦永杰突然顽皮的哈哈大笑。
他高高举起双手凌空不动，钢琴声依旧优美的演奏着。
同学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架自动钢琴。
“看吧，这不是有手就能弹？咱们聊点有意思的吧！别再说乐器了！”
麦永杰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帮她解围，他以为魏莱的难堪仅仅是因为不会乐器。比起魏莱这样早早被生活炼透的孩子而言，这个过惯了好日子的男孩，的确还是嫩透了。
不过到底，魏莱还是因此大大松了口气，再看向麦永杰的眼神，没来由就带上了点感激。
弹完钢琴，大家又涌到了麦永杰的房间里玩游戏机，魏莱站得远远的看着他们，麦永杰的房间对她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不是豪华不豪华，而是面积。魏莱自小到大，不要遑论自己的房间，就连睡觉，都得跟爸爸妈妈挤在一张铺上，夜里要谁想翻个身，其余人都得像骨诺米牌般跟着动起来。
麦永杰转头看她呆着不动，会错了意，以为她是对游戏不感兴趣。于是马上起身带着她去看别墅二楼的生态水缸。两人趴在水缸对面，他伸出手给她指——这只是绣蝴蝶，那只是瑞士狐……那只是血红龙，漂亮吧，是不是跟血一样？
他的脸在另一侧被水波放得无限大，隔着那些游弋不休的名贵鱼种，在两人之间划出了天和地的分别。
麦永杰是善良的，快乐的。穷人们总有种狭隘的偏见，认为富人家虽然什么都有，但一定奇缺快乐。这有点类似于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笑话，是一种因自下而上仰望而带来的认知盲区。
前事茫茫，如鲠在喉，魏莱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正巧这时，班主任从不远处走来了，一见麦永杰坐到了栏杆上，立刻高声喝道。
“小麦子！你皮子痒了！给我下来。”
麦永杰立马窜了下来，迎到了老师身边，几句话就把对方逗得喜笑颜开。
“老班，你也跟着我们去水上乐园呗！”
“还水上乐园？哼，月考考不出好成绩，小心我扒你小子一层皮。”
就算骂，也是玩笑式的，嗔怪式的。麦永杰这样的孩子，长相一流，成绩一流，家境一流，要是换了其他调皮鬼，休想有这样的待遇。
谁说当老师的就不会看人下菜碟？
麦永杰终于诓走班主任，快步过来重重的拍了拍魏莱的肩膀。
“周末，水上乐园，说好了哈！”
肩头如雷击般振动，魏莱刚猛然转过头，麦永杰已溜的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回到家，魏莱坐在桌前发愣——水上乐园门票一百五，来回车费二十，吃饭一百，简单的算术题做的她冷汗涔涔。父母正坐在床边说话，话题也是钱，父亲脚伤了，这个月眼见着就没了收入，房租也是钱，刚闹过减租的事儿，怎么还好叫芒妹儿宽限？都是钱，但此钱和彼钱，风马牛不相及。
魏莱用铅笔一下下的在桌上划着，把要零花钱的腹稿和草纸一起戳了个稀烂。好半天，父母的讨论声止了，父亲终于得空，转过头来问她——莱莱，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
“挺好的。”
她把自己的脸藏进了垒的像城堡的书堆中，瓮声瓮气的回道：“爸爸，我做作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