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莱病了。
至少对外宣称是病了。
周五早上一起床,她就对父亲说脑袋晕。魏安平着急忙慌的找来了温度计,一量,标标准准的三十六度。这下着急更甚,找不出病灶的病就有可能是大病。他立即吆喝着要去医院,魏莱却摆了摆手,说爸爸我没事,我就想在家休息一天。
魏安平还想再说话,魏莱却直接转过了头,用棉被隔断了两人说话的通道。魏安平一下就不敢再吱声了,孩子一长大,当父母的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犯怵。
听着父亲给学校打电话请假的声音,魏莱终于安心了下来,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再起来时,父亲已拉着母亲去医院换药了,家里空荡荡的,一点光亮从窗框里伸出手来拂在了她的额上。四周一点声音也无,只有墙壁散发着石灰和水泥返潮的气味,一切都是无机的,是死亡的,这让她想起了母亲了无反应的下肢。
魏莱的心里突然腾起了一丝恐惧。
恐惧过后,伴随而来的就是巨大的愧疚感。
我在干什么?她问自己——爸爸妈妈那么辛苦供我上学,我却在家里装病?
这个念头一出,她几乎是立马跳下了床。穿鞋背包出门,因为愧疚,她的脚步很急,脸色也很苍白,看着倒真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夏芒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见她,大惊小怪的就迎了上来。
“莱莱,你怎么出门了,不是生病了吗?”
“我没事。”
魏莱简短的答着,下意识的往后缩。自从上次因为减租的事情发了一通脾气后,她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躲着夏芒。
“什么没事!”
夏芒对她的心思茫然无知,手掌还不知好歹的非要往她额头上凑。
即使左躲右躲,依旧被抓了个正着。
“呀!”夏芒像被灼伤一样叫了一声:“还真有点烫!”
她低着头,极力遮着不耐烦的脸。
“我真的没事。嬢嬢,我要去上学了。”
“还上个屁的学!一会儿见了风就更要发热了!走走走,你给我回家躺着去。”
夏芒不由分说,拉起她就往家的方向拽。那小平房入眼的瞬间,魏莱全身突然起了一个巨大的战栗。就像是已经被捕捉即将彻底遁入黑洞的光束,每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快逃啊,逃开这个家,逃开父亲臭烘烘的艾灸和母亲嘎吱作响的轮椅。夏芒,夏芒也是黑洞的一部分,多年来,这个她叫做嬢嬢的女人总是自以为爱她,但给出的爱却永远是那么的不对劲,那么的牛头不对马嘴和那么的令人尴尬。
她突然爆发了,站在原地大声的吼道。
“我说了我没事没事没事了!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了!!”
说完,她终于大力甩开了夏芒的手,逃难似的朝院外奔去了。
魏莱赶上了下午的课。
第一堂下课铃响,麦永杰咻的一声蹿到了她桌前。
“听说你生病啦?没事吧?”
“谢谢,已经没事了。”
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正色道:“忘了祝贺你了,月考考了全年级第一。”
“嗨。”麦永杰云淡风轻的笑了一笑,好像全年级第一对他而言,只是颗随手可得的小糖果:“侥幸嘛。要说基础,我可没你扎实,也就是会应付点怪头怪脑的题。”
魏莱笑了一下,与其说是扎实,不如说她是只会下苦功。麦永杰也许玩儿着就能拿好成绩,但她绝不是。她是背着爸爸妈妈一家老小学习的,心里压的太紧了。几乎每次考完试看到成绩单,胃里就会紧张的抽筋。
“总而言之,你是我的榜样。”
“行了行了,你千万别跟我说这话,我最怕谁跟我这么说。”麦永杰大剌剌的拉过来一张板凳:“看你早上没来,我还以为咱们周末玩不成了呢!”
魏莱心里又是一紧——虽然是无意的,但麦永杰一语道破了天机。
“我……我周末可能还是去不了了。”
“啥!”麦永杰一下跳了起来:“为啥,诶!你可千万别说你要在家学习啊!?”
“不是……”
魏莱心里很乱,她几乎要把实情脱口而出了——为什么不呢?谁规定人一出生就非得有个了不起的爸妈?去不起水上乐园并不是件丢脸的事情啊?大可不必当块疤癞似的遮掩,他们现在还小,未来是无限的,她成绩这样好,等将来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那才是正该她风风光光去享受生活的时候。
我父亲是个采耳人,我母亲是个残疾人,我的家庭条件暂时不能支持我花三百块钱去虚度一个周末。你们去吧,好好玩。不去水上乐园也不耽误咱们做朋友啊!对嘛,就把这话大大方方的说出来,兴许麦永杰反倒会高看她一眼,他看着不像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老师不是常说吗?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我魏莱现在穷,但不代表我会穷一辈子。
正当一切都在呼之欲出之际,“达尔文俱乐部”剩余几个成员见他们在说话,一下都跳了过来。
“你们快来劝劝魏莱!”
麦永杰见来了帮手,一下咋呼了开:“她周末要在家学习,不跟咱们去水上乐园了。”
“不是吧……你这也太卷了。”
“老天爷,魏莱,你再学,你还要不要别人活了。”
几人说话都说的酸溜溜的,有点揶揄的意思。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很羞于把努力学习挂在嘴边上,匡衡式的人物在学生堆里,尤其是好学生堆里是不讨好的。他们暗自比拼的就是谁对学习最不在意,最不上心。要不上心不在意还能考出好成绩,玩着就能进好大学,那才是酷的。
“不是。”
魏莱又急又慌,张目结舌。突然,鬼使神差的,一下平静了下来。
“我爸周末悄悄给我报了个钢琴班,他今天才告诉我的。所以我应该是去不了了。”
“啊……”
众人,尤其是麦永杰,脸上一下子都浮现出了失望之色。但这失望却带着几分理解的意味,有种是“自己人”式的感同身受。
“你完了,看着吧,一开始上兴趣班,人生就彻底完了。”
麦永杰最后站起身来,满是同情的伸出了手。
“与君共勉。”
“共勉,共勉。”
魏莱伸出手和麦永杰握着,脸上挂着好似无奈又好似烦恼的笑容,但她心里却很明白。
她把自己彻底毁了。
那天晚自习下课后,魏莱刚出校门就看见夏芒的身影,她正坐在花坛上,两只手因担心而不断的萨摩着裤腿,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让魏莱的心软了下来——无论如何,夏芒是真心实意爱着她的,魏莱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因为缺失,所以从来对爱都很敏感。
无论如何,爱都是不该被辜负的。
于是她主动走了上去,轻轻叫了声嬢嬢。
夏芒惊了,立马跳起来,看见她无恙,一下又安心了。
可片刻又紧张了起来。
“莱莱,你看见卓卓了吗?”
“卓卓?”魏莱说:“他不是在他们班上晚自习吗?还没出来吗?”
“我七点多就到了,他老师说他早走了啊!”
“不会吧,我们每天下晚自习都是一起回家的呀……”
正在这时,背着书包的卓卓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一看见夏芒,就像撞见了鬼。
他失声叫道:“妈,你怎么来了?”
夏芒转头瞥见了他,脸上刚一松弛,突然又凛住了。她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了一番儿子,沉声问。
“你到哪里去了?”
卓卓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我在教室上晚自习啊。”
“真的?”
“那不然我还能去哪里啊?真是的。”
卓卓脸通红的,不由分说就去推夏芒:“走啦走啦,快回家吃饭吧,饿死了。诶,魏莱,愣在那里干嘛,快点走啊……”
夏芒再也没同儿子说什么了,一言不发的拎起了一旁魏莱的手。一路上,卓卓活泼的出奇,叽里呱啦的着意说了许多话,一边说一边不安的去打量母亲的脸,见她无太多异色,终于放松了警惕。
他问:“明天就是周末啦,妈,我能去同学家玩吗?”
“哎哟,你真是的。”夏芒不动声色:“天天都见,周末还要一起玩?”
“好不容易放松一下嘛。”
“你可别放松的太过。”夏芒像是在开玩笑,斜眼淡淡的瞥了瞥儿子:“你别忘了,老娘可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呢。”
卓卓终于高兴了起来,压根没看见一旁使劲朝他挤眉弄眼的魏莱,一步窜得老远。
“好啦好啦,你就放心吧。”
看来今天,无论于魏莱于卓卓,都是个撒谎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