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卓卓回家就倒头陷入了黑甜梦乡,他睡的太香太沉,以至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并无一点察觉之力。
因为这一手,他已经玩了整整两个月了。
学校是有晚自习的,但上不上任随各人情况——总有住的远的学生不方便嘛。这人性化的规章对一心往外窜的卓卓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空子,学校里温的是朝花夕拾三角函数,雷竹子这儿学的是浅刻旋刀薄地阳文,两下一比较——其实压根都不必比较,卓卓便心安理得的学校家里两头瞒住,将晚自习的课堂,日日都搬到了雷笼子家中。
自两人相交以来,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小院里的石榴树也结了三岔果子。卓卓雕萝卜,雕土豆,好好的粮食浪费了几簸箕,技艺也在突飞猛涨,两爷孙围着雕桌,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卓卓把对母亲都不愿说的话全都带到了这里来,通常情况下,都是一个说,一个听。他们之间没有代沟,话题也天马行空,竹子承担了他们的语言,淡化了年龄的鸿沟。
“雷笼子,你知道吗?”
这三个字已经叫的很顺口了,一点磕巴都没有的就从嘴里出来了,卓卓往往这么开了头,就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我妈可臭美了,上个月她在地摊上买了两件衣服,一个蓝的一个黄的,结果一下水,两个颜色搅合到一起,全染成了绿色,好玩吧?”
“唔唔。”雷笼子很认真的点头:“你让你妈用小苏打泡泡,说不定有救。”
有时候雷笼子的话匣子打开了,也是密的针也插不进去。而他的话题大多都是竹子。
“你知道不?一条河横在那里,河东和河西长出来的竹子都大有不同,要是长在河沙里的,筋纹密度不够,竹簧太软,烤完之后就容易起皱褶了。”
“呀!”
卓卓吃了一惊,自作聪明的白活道:“这是不是就叫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两人说完了这个,说那个,说到兴起时,就像入了无人之境。偶尔雷星泽回家,人都走到面前了,一老一少还置若罔闻。
但今天,卓卓一踏进雷家,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他扔下书包,往厅堂里面走,果然看见雷笼子坐在案前苦大仇深的吸烟,一下吸的比一下深,连有人进来也没发现。
“你怎么啦?”卓卓大声的问:“你为什么抽烟?”
雷笼子不理他,伸手又抓向了烟盒,卓卓眼疾手快的上前按住了他。
“你别抽啦!你看没看过吸烟者的肺?你想变成那样吗?你到底怎么啦?”
见雷笼子还是不语,卓卓急了,大声吆喝道。
“你要再不说!我就不跟你做朋友了!”
友谊的要挟终于震慑住了雷笼子,他深深叹了口气。
“说了你也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
“你还太小了。”
“雷笼子!”卓卓气的脸都红了:“你怎么这样啊?你怎么跟,怎么跟那些人一样?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一开始就不跟你好了!你太辜负我的感情了!”
这对话要是放在一对情侣之间,的确是桩不便耳闻的隐事。但若放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中间,无端就让人发笑了。但雷笼子没有笑,反而正色了起来,烟也不抽了,站起身对卓卓诚恳的致歉。
“你说的对,我不该这样说你。咱们是朋友,既然朋友,就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雷笼子郑重其事的为两人泡了茶,伴随寥寥茶香,他缓缓开了口。
雷笼子自从假称手伤隐退后,的确是阻拦了绝大多数的造访者。但到底还有几个通晓内情的人,这些人虽已着意帮他保守着秘密了,但天下到底无不透风的墙。某天,一个戴着呢帽的老者来到了他家,二话不说,就指挥司机,将后备箱的木盒重重扽到了门前。
那盒子极重极大,得两手环抱才可勉强抬起,雷笼子坐在院中瞥了一眼,不咸不淡的对老者开口。
“请回吧,我手伤多年了,您就是拿再多钱来,也回天乏术啦。”
此话说完,他又回头去看自己的报纸。谁料呢帽老者不声不响,送走了司机,低头就去开地上的木盒,随着哗啦一声巨响,四面木板轰然倒地,一尊蒙尘的巨型竹雕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呢帽老者终于笑着开言。
“雷笼子,你就算不认得我了,至少还认得自己亲手做出来的老家伙吧!”
雷笼子眼前一亮,豁然站起了身。
那是一尊红竹根雕,整架足有四尺来高。随着岁月流逝,竹身早已泛出了潋潋的宝光,此品截取的是近根处竹肉肥厚的老干,依照竹纹走势,雕作飞云状。阳刻的水波纹布满雕身,竹身中部,数十个赤膊的纤夫正竭力拖拽缰绳,爬上山崖,夹岸行走。脚底就是“湍急险恶,多坏舟楫”的恶江。所雕人物或曲或立,但无不肌肉虯结,汗珠茂盛。虽是无声的画面,但望之一眼,便让人感到凛冽的江风扑面而来。
但,让人痛心至极的是,正在纤夫所牵引的万险之处,也是整座根雕至关重要的一笔——竹皮似遭外力侵袭,生生被砸开了道天堑般的鸿沟,竹肉露出瘿瘤罅隙,四周竹皮均倾倒欹侧,好好一场江上豪景,竟就此全数毁于一旦。
“这,这不是我雕的‘川江号子’吗!”雷笼子失声惊呼,痛心至极:“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还不是08年地震闹的啊。”
呢帽老者叹息一声,直起了身子:“东西你既然已经认出来了,大约也还能认得出老朋友吧。”
此言一出,又是一惊,雷笼子惊异的眼立刻攀上了老者沟壑密布的脸庞,许多早已死去的回忆一寸寸缓慢的复苏了过来,好半晌,他突然恍然大悟。
“你是,你是刘馆长?”
呢帽老者笑盈盈的点了点头。
“雷笼子,十多年了,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然后呢?然后呢。”
茶已经凉透了,但两人谁也没顾上喝一口,卓卓急的撑起了上身:“那个老爷爷又说什么了?”
雷笼子双手环抱茶杯,还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愣了好半天,他才絮絮开口。
“那作品,是我三十岁出头的时候受一位好友——也就是受这位刘馆长所托雕刻出来的作品,一经面世,就收入了他所在的竹雕博物馆。结果08年地震,馆内大量雕品被损毁,后续一一都找到原作者修复了,只有我这件川江号子,因为我搬了家,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的踪迹,事儿就这样耽搁了下来,一耽搁,就是十几年啊……”
“哦……”卓卓恍然大悟:“那老爷爷是想找你修复作品吧?这你有什么可愁的啊?答应他就是了呗!”
“答应?”雷笼子苦笑道:“你娃娃说得轻巧。”
“你有什么为难的吗?”
“先不说这样体积的竹原材可遇不可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出来的,再说,我……”
说到这儿,雷笼子骤然打住了,当初面对刘馆长的祈求,最关键的,是面对眼前那座伤痕累累的竹雕——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几件作品之一了,简直如同他的手,他的肉,他剥离下来的灵魂的一部分,他从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大半生。在竹雕映入眼帘的一瞬间,他几乎想跪地长啸——上天有灵,时隔多年,又让它出现在了他面前。
而就在他即将答应下来的一瞬间,墙上妻子的遗像蓦然映入了眼帘,雷笼子的嘴被无形的手钳住了,一下手冷了,心也冷了,全身都无力的垂了下来。
好半天,他才低低开口。
“您把东西带回去吧,我已经发誓,此生都不再操刀了。”
刘馆长劝了又劝,终于还是满怀失望的走了,走之前,刘馆长留下了那座残损的“川江号子”,说让他再好好想想。直至刘馆长离开,雷笼子都不敢抬头再看老友的脸,他站在原地紧紧的盯着自己的脚尖——这是他该偿的孽,即使他藏进了螺丝壳里妄图苟且残生,他的孽也终于找上他了。
可这样的话,又怎么能对卓卓开口。
卓卓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莫名也安静了下来。好半天,他突然对雷笼子说。
“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雷笼子点点头。
在拉开盖布的一瞬间,他亲眼见到卓卓的表情经历了从震惊到惊异再到狂喜的过程,卓卓凝神盯着破损的竹雕许久,突然,全身都不受控的颤抖了起来。
“诶!”
雷笼子有些不安,伸手去拉他的袖管:“你怎么啦?”
他听到了卓卓痴痴的喃喃——不是在对他说。
“这就毁了?这么美的东西,就这么全毁了?”
雷笼子也不说话了,他的心如同被一把利刀来回宰割着。
卓卓咬着牙颤抖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转过身,死死的拽着雷笼子的手哀求。
“雷笼子,求求你教教我,我愿意来修复它,求求你,千万别让它就这么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