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笼子找出了自己当年雕刻“川江号子”的手稿，用牛皮纸扎着，足足有两大摞。
“卓卓……”
他把东西递出去时，眉眼间依旧满是犹豫：“你虽然跟着我学了几年，但到底没真经过事儿，这么大的活儿，我真怕你……”
“你就放心吧！”
卓卓满口答应着：“再说了，你全程守着我做，能出什么问题呢？”
话倒是放出去了，可真正面对着那尊残破的竹雕，卓卓依旧被打了个磕巴——损的太严重了，用寻常的法子去补压根不可能。两人相对无言，枯坐了好几日，卓卓干脆对雷笼子说。
“要不然起新料子重做得了。”
雷笼子摇起了头。
“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卓卓突然泄气了，自暴自弃的往后一仰：“这压根不可能嘛！”
雷笼子出乎意料的对他发起了火。
他连名带姓，厉声喝道。
“夏卓卓！”
卓卓吓了一跳。
“啊？”
“你既然要揽上身，现在就别说丧气话，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呢？！”雷笼子眼神低沉，额上青筋暴绽：“你别把这当成你们小孩子的游戏，乐意就玩儿一阵，不乐意就撂倒一边。我告诉你，这就不是个容易的事，自古以来，凡是拿刀的都是苦行，你要想不明白这点，趁早给我走人”
卓卓被猛然一骂，醒过了神来，额上冷汗涔涔。
他连忙站起身。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呀。”
“你过来！”雷笼子余怒未消，扯着卓卓正对着竹雕：“你给我看好了！看仔细了！每分每毫都给我烙进心里了！等哪天它彻底成了你的骨头你的肉了，你自然就知道怎么改了。小聪明，哼，小聪明过不了大河，当手艺人的就没有玩小聪明的，这话，你给我记死了！”
这一番慷慨激昂后，他突然闭上眼，对着天花板长叹。
“卓卓，不疯魔，不成活啊！”
雷笼子这话，分量有千斤，重重的砸在卓卓身上，反而倒叫他全身骨头都支棱了起来。他静静在原地站了半晌，突然极郑重的朝雷笼子躬了一躬。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再也不说这话了。”
从那天起，“川江号子”真真正正的烙进了卓卓心里，他日也思，夜也虑，想着那一道断裂，如同抚摸着自己残缺的肢干。刚开始时，它在他脑子里还很远，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幻影，久而久之，它慢慢近了，像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徐徐拔苗生长着。
他白天对着黑板，呆呆的听老师讲这样那样的知识，回到家，看母亲在麻将桌上为了五块六块跟人争得面红耳赤。他只觉得一切都很死，学校也好，家里也好，统统没一个人会懂卓卓，他们看到a，最多能想到b。看到月亮，顶多能想到中秋节，看到苔藓，只会当它是恼人的香蕉皮，用鞋尖随意的磕到一边，他们的世界是由点和面垒起来的混泥土框架。人在框架中行走，就像天生没有翅膀的鸽子，只能困在灰扑扑的一隅里妄想蓝天。
卓卓的世界曾经也是死的，被应试教育逼得只剩下了非黑即白的选项，但自从川江号子在他心里生了根，他世界的点线面终于彻底活了过来，点衍生出了面，面衍生出了米，米衍生出夏收的稻谷，稻谷衍生出雪落的冬泥。冬泥里藏有蚯蚓长眠，而蚯蚓的身体里孵育着一整个将至的春天。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在某一个周三的下午，他从一节昏昏欲睡的数学课中挣扎着醒来，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头，突然喃喃自语。
“我知道了。”
他都等不及下课铃响，便假称肚子疼请假窜出了校门。他跑的太急太快，压根不知道，校门口有一个阴霾似的影子就紧随在他身后。
他在还差百多米就要窜进雷笼子的小院时，一股巨大的力道钳住了他的后脖领。
他猝然回过头。
是夏芒。
“好啊！”夏芒气的满脸通红：“夏卓卓，你干的好事！”
说完，不等卓卓反应，夏芒连珠炮似的一路骂了下去。
“早看出你有问题，哈，课不上，跑出来玩！你们老师说你已经两个月没上晚自习了！你再想狡辩！你试试！老娘已经跟着你好几天了，就等着抓你一个现形，夏卓卓，你这样你对得起谁！？”
卓卓压根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他实在太激动了，那个念头正在他心里，横冲直撞的急等着出来，一旦纵手，就会有彻底逝去的风险。
他结结巴巴的哀求。
“妈，妈，你现在先别骂我，我有事，有重要的事……”
“你有个屁的事！”
夏芒大声吼道，积蓄了几日的怒气一瞬间终于全部爆发了。
“老娘生你养你，给你交学费，你就这样报答我？好啊，你有本事！你跟你爸一样是个狼心狗肺的！”
“妈，求你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卓卓死命的挣扎着，脸上脖上都因此抓挠出了许多红红的印记，他不知道自己哭了，眼泪和鼻涕混在一堆，淅淅沥沥的往两腮流去。从两腮又流进了毛衣里，连带着全身都刺挠了起来。
“妈，回去之后你怎么样骂我都可以，求你了，求你了，现在先放开我……妈，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么一件事，真的……”
卓卓语无伦次的，哆哆嗦嗦的去拂脸上的泪。若不是当着满大街来来去去的行人，他真的会立刻向母亲跪下。
但他的希望，最终伴随着夏芒的一声大吼被彻底终结了。
“你休想！！”
夏芒气的目眦欲裂，左手抓领，右手重重的在卓卓后背上搡了一把。
“你这辈子别想再出门了！走！马上给我回家去！”
卓卓终于知道大势已去，他不再挣扎，任由母亲将他如战利品一样钳着带回了家。一路上，不时就有路人好奇的回过头，打量着这个哭泣的有如世界毁灭的男孩。
对于这些目光，夏芒统一回以凌厉的斥骂。
“看啥子看？没看过当妈的管教娃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