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心里很清楚,谢老三这是又碰上骗子了。
此类事情对于夏芒而言并不算新鲜。在她的家乡,诸如牛大师这样的骗子层出不穷,其中最出名的一个叫张于氏,是一位年逾九旬的老太太,她的受众群体只有夏芒母亲这样的农村妇女,手段话术也都很低级,远远赶不上刘助理舌灿莲花。她的小屋里常年有一个瞎子在拉三弦,断断续续的声音营造出了一种苍凉粗嘎的命运感,而且凡有人来算命,临走前,还送一篮画着许多“卍”字纹的红鸡蛋。
夏芒小时候常随母亲去这位张于氏家,觉得她无甚厉害之处。长大后再回想起此人,逐渐咂出了点味道了。瞎子拉三弦是一种氛围营造,而临走的一篮子红鸡蛋则是所谓的超值赠品,跟现在超市商场搞的买一送一活动没什么太大区别,这招其实是很厉害的,它准确的抓住了受众者的痛脚,从而对症下药的给这群贪小利的妇女一点不预料的好处。
这位张于氏早在2000年左右就撒手人寰了,她到底有没有神力已经无处可考,但若论做生意,此人绝对是个从乡野中炼就的营销奇才。
夏芒的妈妈就是张于氏网罗住的其中一员,她每次去见张于氏,神态都颇显虚弱和胆怯,依照夏芒对她母亲的了解,认为她绝不至于完全看不透这种粗陋的骗局。也许她只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需要,才会深信那些摆明就荒诞不经的说法的……
毫无疑问,贫瘠的乡野生活给人带来了普遍的绝望和疲软,在这种情况下,自欺欺人,几乎成了此类妇女无奈且最后的选择。
但农村妇女尚情有可原,见多识广的谢老三就千不该万不该上这样的大头当了。夏芒念到这儿时,突然想起了前几日谢老三趴在围墙根下听对面小吃街壁角的事情,她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谢老三,或者平安街,如今也落到了一种可以说是绝望的万难处境了。
想到这儿,夏芒终于下定决心不向众人揭发牛一天的真面目,毕竟,就像前几天谢老三说的,有点希望,即使是虚假的希望,都总是比干瞪眼要好一些的。
于是,除了夏芒和魏安平,其余人全都按照牛大师的安排紧锣密鼓的干了起来——挂镜子,养红鱼,拆窗户……
夏芒不参与其中,是因为笃定那两人是骗子。而魏安平呢,则是压根再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另外一种终身,真真正正承受过命运痛击的人往往都不迷信,因为他们很清楚命运之所以残酷,就是它绝不会随着个人意志或行为而有丝毫的转移。
各家的阳台上都挂满了红内裤,连起来,就像一幅将愚蠢昭告天下的招幌。与之相随而来的是众人脸上洋溢的笑容,他们几乎是确信一条红内裤就能将他们带往一个全是幸福的世界里了,如果事情继续这样发展,倒也无伤大雅,可惜全被一只不长眼的雀鸟毁了。
有只鸟趴在水缸边,啄瞎了其中一只红鱼的眼睛。谢老三见状急得心慌暴跳,立马就要出门再买一只,结果车子刚开出平安街,就和一辆农用三轮迎头撞上了。
谢老三这下更是半分犹疑也没有了,车都顾不上修,转头就要再去请牛一天。夏芒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毅然去找了谢老三。
开口就说。
“三哥,你不能去。”
谢老三正在穿鞋,左脚穿了右袜,右脚又套错了左鞋,发现两只脚尖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后,他怒上心头,干脆一脚把鞋袜统统踢得老远。
“为什么?”
“那两人摆明了就是骗子。”
“你凭什么这么说?”
夏芒顿了一下,决心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于是她就将那天牛一天如何如何露出马脚,全告诉了谢老三。随着她的讲述,谢老三穿鞋的手慢了。
他迟疑的去系鞋带。
“会不会你看错了?”
“绝不能。”
夏芒继续晓之以理:“三哥,你自己想想,两个香港人,装的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又怎么能听得懂那么老的四川话?那种下意识的反应是盖不住的,正因为盖不住,所以才最可信。你再想深点,他们为啥要装香港人?理由还不是明摆着的?”
谢老三终于穿好了鞋,从椅子上立了起来。到底也是在江湖上摔打多年的人了,于人于事不至于毫无防备之心,他的表情明显没方才那么笃定了,但嘴里还在犹犹豫豫地说我还是去看看吧,当是去试试他们。
夏芒也没指望一两句话就能说动谢老三,便说你去吧,但有一条——三哥,试也好,看也好,无论如何,你不能再给他们钱了。
谢老三又犹豫了起来,但好歹,夏芒眼里的锐利唤回了他的半缕神光,他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扽在了桌上。
“你说的有理。”
夏芒满怀欣慰的目送谢老三出了门。
谢老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夏芒站在路口等他,一见那辆撞出凹槽的宝马露出了头脸,便着急忙慌的迎了上去,问怎么样?这下你相信我了吧!
可谢老三的反应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并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极尴尬的咧嘴对夏芒笑了笑。好像两人并不是很熟,甚至不太认识,他闹不懂为什么对方会这么热热乎乎的贴上来。
夏芒被谢老三的反应搞得一头雾水。
她忙不迭的追着他的车走,边走边问。
“你怎么啦三哥?你笑什么呢?说话啊!”
谢老三在拐角处停好了车,下车后,也不说话,继续眼神很散的微笑着。面对夏芒的紧跟不舍,他都只嗯嗯啊啊的敷衍,两人就这样走到街上,夏芒再也耐不住了,上前一把拽住了谢老三的袖管。
“到底怎么了!说话啊!”
谢老三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几乎是瞬间暴起,跳着脚就挣脱开了夏芒,继而迅速远离,一步窜到了高高的台阶上,好不容易站定了,赶紧转头去看自己的袖管,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夏芒被他的反应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一回过神来,立马厉声喝道。
“你干什么啊!我有麻风病啊!”
“不,不是……”谢老三咧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突然想起来,家里,电热毯还没关,我……”
话都没说完,便脚底抹油的溜了。
夏芒揣着一肚子疑惑回到了家,她虽满腹牢骚,但并没自己再去追问,而是派出了手下的第一员猛将唐嬢嬢。
唐秀云把胸脯拍的咚咚响,承诺不出一小时就能把谢老三肠子肚子里的油全刮出来。结果一小时之后,唐秀云脸上也带上了谢老三那种尴尬的微笑,她敲门,很矜持的站得老远,说没事儿,老三就是心情不好,你也别多想了。
夏芒心知不对劲,嘴上却不动声色的继续追问——真没事儿?唐秀云说真没事儿。夏芒说那行,晚上一起来我家吃饭,我刚买的大闸蟹,秋天了,给大家贴贴秋膘。唐秀云闻言,下意识的一呆,说大闸蟹?夏芒见好就上,继续游说,说对啊,你没看见,那鲜亮亮的螃蟹,一咬开,爆的满嘴黄,哎呦喂……唐秀云的咽喉随着她的描述重重的上下游走着,可愣了半晌,还是摇头。
“算了,晚上家里都做下饭了。”
夏芒心一下沉到了谷底。她问真不来?唐秀云说真不来,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还不自觉的往后缩着。夏芒终于冷笑一声,重重的把门摔到了对方鼻子上。
随着一声关门的巨响,夏芒的心里终于呈现出难得一见的澄明。
不必多想,事情的症结必定还在姓刘姓牛的两幅颜色身上,他们依旧在弄鬼,或者说,那两人原本就是一虎一伥的两只恶鬼。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夏芒想到这儿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她几乎可以断定,一场以她为靶心的隔空斗法,已经徐徐拉开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