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芒所料不错。
那一日，谢老三前脚刚踏入牛一天的酒店房间，尚未开言，对方就已用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他。刘助理坐在一旁，像个旧时代的小厮般正给大师扑蚊打扇，一见谢老三，闲闲的出口相问。
“出事了吧！”
紧接着又补一句：“老师早算到了，就等你上门呢！”
谢老三满脑的汗一下下来了，若之前，还多少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嫌疑。到此刻，就是全身心的敬服了，但好歹，夏芒的叮嘱还萦绕在耳，没全盘失了理智。
于是他故作聪明的：“您指的是什么。”
刘助理也很精明，并没立即答他。先是躬身伏在牛一天唇边，头点的如捣蒜，在似乎得到了某种指示后，这才抬起头。
“谢老板，那天人多，老师不好直言，你们街上的事儿，风水还在小节，重要的是人祸。”
说罢，刘助理望定了他，一语中的。
“那天姓夏的那位，大概就是你们的女房东吧！恕我直言，您之所以诸事不顺，恐怕就是受了她的妨碍。”
谢老三瞬间如遭雷殛。
那日回到家，当着唐秀云的面，他依旧心有余悸。
“大师说芒妹儿——伤官带刃碍父母，魁罡权重损六亲。财临杀位，母亡无疑。刑冲击印，夫走他乡。”
此话刘助理复述自牛大师，又由谢老三学舌给唐秀云。一句话经了四个人，其中凶险却丝毫不减，唐秀云虽听不大懂，但并不妨碍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么邪门？”
谢老三心里也在发毛，他低头不语，暗自将批文一一拆解——伤官带刃碍父母；嗯，是听说夏芒爹妈身体都不大好。魁罡权重损六亲；她是平安街的房东，现在生意差成这个样子，也是能合上的。还有夫走他乡，夏芒的男人早八百年就不见人影了……这批文竟然一字不错。
唐秀云忍不住接口。
“母亡无疑错了，芒妹儿她妈还在呢！”
“你知道什么！”
谢老三一声低吼：“母未必是指亲妈，也有可能是婆妈啊！你忘了？芒妹儿的婆妈，也就是我的姑妈，不是就已经死了吗？”
夏芒和谢老三的这层亲戚关系，向来是平安街人人都知，但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如今骤然提起，像打碎了一个禁忌。唐秀云身上一阵鸡皮如浪涌过，大惊失色的要去捂他的嘴。
“老谢！你说什么呢！”
谢老三摆头躲开对方的手，脱口而出：“老唐，你细想想。我当年介绍芒妹儿到我姑妈家当保姆不到半年，我生意就垮了，又过了一年多，我表弟跑了。紧接着没多久我姑妈就死了，虽然说她的确瘫了十几年了，但是……”
蓦地，他住嘴了。
这是藏在心底多少年的话了？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谢老三的眼底突然腾起了极深层的恐惧。这些话是他用疑心豢养在体内的毒蝎，它们冬眠数年，一经释放，便漫天交尾，不过片刻，便诞育出更诡谲的新生。
从肌理到血肉，无处不是它们的陈尸场。
谢老三嘴唇紧闭，头皮收缩。
到底是牛一天的话点破了他累积多年的疑心？还是他的疑心，成全了牛一天字字带血的批文？
无从考证。
谢老三还记得他姑妈去世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他刚破产离婚，人财两空，干脆将全副愁肠系于赌场之中。只可惜赌场也不是他的天地。夏芒来叫他的时候，他已经连输三天了，从扑克麻将到老虎机，层层加码，每一样都剥掉了他三层皮。输红眼的男人最终选择返璞归真，从银台拿出两只筛盅——只比大小点，一局定输赢，是赌中最过瘾的玩法。
那时候夏芒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尖尖沉沉一个肚子，把腰都压折了三分。她辗转多个赌场，终于找到谢老三的影子。
她拉着他袖管苦苦哀求。
“三哥，跟我回去吧，阿姨快不行了。”
赌桌旁边有人在嗤笑，也有不知内情的人劝说，三哥，别玩了，跟着小嫂子回去吧，为孩子多想想。人声纷扰，谢老三只作不知，他单手压盅，狞笑着问对面要不要加码？对面人说要加就全加上。
夏芒这时扑了上来，说三哥别玩了，求求你别玩了。谢老三一把拂开她，用手指指着对面人说，好，你小子有种。
定好了注，谢老三毅然脱去右边袖管，赤膊上阵厮杀。他闭目，先是极谨慎的握住筛盅在桌面一滑，突然一个振臂，天女散花般漫天摇甩，最终，决绝的，哐当一声扽在桌上。
生死有命，落子无悔。
以后喝水还是喝汤，下半辈子做人还是做鬼，皆在这未开的筛盅里了。
谢老三通红着眼，喘着粗气。
他当然还是输了。
猛地抽搐，回不过气来，一头跌落在身后的沙发。赌场的人心满意足的抽干了油水，再也没人管这具干瘪的蛹衣。谢老三呆坐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才恍然注意到对面的夏芒。她小小一个人，还怀着孩子，就那样站着，抖颤喘气的看着他。
谢老三终于恢复了几分神智。
他极力站起来，问，你刚刚说谁要死了？我姑妈要死了？这会儿已经死了吗？这话说完，他心里突然尘埃落定了——好嘛，终于死人了，所有的霉运终于要迎来个最后的收稍了。
老太太是在第二天的凌晨走的，瘫痪多年，此时才终于得了大自在。谢老三挑头筹办了丧礼，对付完头七，来拜谒的亲戚朋友走的差不多了。两个带着重孝的人守在灵堂里相对无言，谢老三呆望着被火舌逐渐吞没的纸钱，问。
“有点消息了吗？”
夏芒摇头。
“我姑妈死的事，该找个人带话给他。”
“找不着。”
两人又沉默了，好半天，谢老三冲着夏芒浑圆的肚皮努了努嘴。
“以后打算怎么办？”
夏芒低头扶着肚，脸上看不出是哀是笑。
“生下来呗。”
“那我姑妈人走了，你们娘俩以后靠啥过活？”
“阿姨走之前，把房子产权过给我了。说……”夏芒突然哽咽了：“说让我带着孩子好好过，还说让我别找他了，就当他已经死了。”
谢老三一时找不到话来说了，他侧头看向一旁夏芒，忙活了七天，还带着身孕，她的眼神已经倦极了，好像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放任的一睡不起。几乎还是个孩子般稚气的脸，却顶着个不相称的，几乎突兀的巨大肚皮。
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夏芒注意到他的目光，擦了擦泪，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
谢老三把心里叹的气转移到了嘴边，他一边叹气，一边望着火盆轻轻摇头：“你啊，原本想带你进城享享福，可惜你这孩子，运气实在是太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