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三的故事讲完了。
他凝然不动,板着张麻木而平板的脸。唐秀云也呆坐在一旁不说话,她鼻孔微振,不时发出像马一样的喷鼻声。
好半天,她突然说:“那牛大师说没说这事儿怎么解?只帮你一个人解吗?总不至于让我们其他人干相到吧?(傻望着)”
说完,唐秀云突然起身,接了一杯水递到谢老三手里叫他润一润喉头,她做这一切时,神情和姿态都颇有谄谀的意味。谢老三是游走在人情世故里的老鲨鱼了,只用斜眼一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啦,我已经约了牛大师三天后在茶馆见面了,你到时候叫上楼香两口子一起过去让大师看看,我谢老三从来不是那种只顾自身的人!”
“老三,你啊!”唐秀云低头,有点不好意思的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媚笑:“要说平安街的定海神针,除了你还有谁呢?”
“哦,你现在又会说人话了?”
“哎哟,我几时又放过狗屁了嘛!”唐秀云说完,突然想起一事,又问,“那到时候喊不喊老魏一家呢?”
“老魏?”
谢老三从鼻头里冷哼出一声,往后一仰,大剌剌的放任全身肥肉瘫散在了躺椅上:“说你瓜喃,你还是真是不灵醒!喊他?!老魏可是芒妹儿的贴心豆瓣!我劝你还是别去自找那个没趣了吧!”
唐秀云不说话了。她早就发现,在对于魏安平的事情上,谢老三向来都有点夹枪带棒的,上次减租的事也是,第一个就闹了起来,但说到底,他是不是又真缺那几个钱了呢?
她有点疑心谢老三其实是在吃魏安平的醋,毕竟夏芒和魏家素日以亲戚相称,相形之下,对谢老三这个货真价实的大伯哥倒显得疏远了许多。但是这话是打死都不能说的,把兄弟媳妇儿和大伯哥胡乱拉扯在一起,在四川是会惹出大忌讳的。
唐秀云满腹牢骚的回了家。
进门时,唐果正和小武在打视频。小武最近被公司派到外地出差,女婿不在,做丈母娘的倒是乐的自在。可小两口新婚燕尔,一有时间就钻到手机屏幕里叽叽喳喳的说情话。唐秀云都走到跟前了,两人还惘然不知。
这时小武正巧对着镜头做了个暗示味极重的促狭手势,逗得唐果咯咯乱笑。
下一秒,母亲黑洞洞的大脸就映在了屏幕上。
唐果吓得一下摁灭了手机。
“妈。”她脸红红的,心也跳的突突突:“你干嘛呢!”
唐秀云坐定,也不言语,卷起裤管伸手去抓小腿,抓出许多漂浮的白屑和干燥的唰唰声。好半天,她突然问。
“你上次月经是啥时候来的?我这个月给你洗内裤儿,咋没看到有?”
“上个月一号。”唐果说:“这个月延迟了几天,也正常嘛。”
“当真?”
“这有啥当真不当真嘛!”
唐秀云继续挠着腿,谁也不看,像是自言自语的。
“那我看你和小武床头柜里的那玩意儿,数了数,怎么一个都没少?”
唐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母亲在说什么,脸先是下意识的红了。下一秒,咻的一声立了起来。
“妈!”她愕然的,一张粉脸涨的几乎皮开肉绽。想怒又不便怒,只好极力压低声音:“妈!你……你动我们东西干什么?!”
“我没想动啊!这不是收拾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吗!”唐秀云老神在在的瞥了唐果一眼,一副见过吃过的坦然模样:“哎呀,你看你,当着自己的妈有啥子好羞人的!坐下,坐下!”
唐果被母亲生拉硬拽的坐下了。
唐秀云怕她再次发难,用一只手钳住女儿的膝头,继续说。
“我是给你提个醒,不要傻!我跟你婆家人可是说清楚了的。结婚也就算了,不拿出钱来买房子,休想要孙儿!你当初死活要嫁,啥子说法也没得就成了人家的人,我拉不住,也只能随了你了,但是娃娃的事情可不一样,我不能眼见到你受二茬罪!”
说完,她又语重心长的。
“果果啊!你这个傻女子,你当你现在还有啥子能拿捏住他们家的?!无非就是你这个肚子了!哼,姓武的以为生米做成熟饭,往后就能事事拿住我们。我倒是要看看谁先下这个矮桩!当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想把你再拖几年,拖的年纪大了,就能逼得我们就范了!哈!把我逼急了,大不了甩锅倒灶,一拍两散!让姓武的立刻滚蛋!我看谁横的过谁。”
她越说越激动,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眉飞色舞的凑到女儿耳边。
“果果,真要有那一天,到时候妈再给你找个好的,啊!”
唐秀云沉浸在自己构想的美丽前景中,一时无法自拔——她幻想着住在采光通透的大房子里的好女儿,好女婿,站在镜头前,一齐伸臂搂着粉团似的胖外孙。就像某鸡精广告上的模范家庭,穿着柔软的羊毛衫,所有一切都是明亮的阳光制品,每人一笑,都露出标标准准的八颗牙齿。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有一套大房子……想到这儿,唐秀云突然灰心了,她举目环顾了一下自己拥挤而惨淡的家——没有大房子,小房子也好。没有小房子,窝棚也好啊!就算是养鸡养鸭也得围片篱笆吧!更何况是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出来的女!天爷,她的女嫁一遭人,怎么嫁的头上连根草都不顶了呢!
唐秀云深深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唐果虽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但她实在不愿母亲再在自己和丈夫床上那点事儿上做延展了,她着意咳嗽了一声,转开了话题。
“妈,跟你说个事儿。”
“唔……”唐秀云还在琢磨着大房子和小窝棚的哲学,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你说。”
唐果小心看着母亲的脸色,试探的。
“是工作的事……”
唐秀云的思维一下子被拉回了,她几乎是瞬间正色:“谁的工作?”
“唔。”唐果面有难色,支支吾吾的:“是小武他们单位最近在招销售,他把我的简历给人家看了,人家觉得还挺合适的,通知我过几天去面试呢!妈,你看……”
眼见母亲脸越来越黑,唐果不敢说了,及时刹住了车。
其实也不怪她胆怯,实在是工作的事情,向来是她和母亲之间禁忌。
唐果自大专毕业之后,也曾兜兜转转找过几份活路,但无一例外全被唐秀云搅黄了。第一次,是在一家外贸公司做文员,干了半个月,唐秀云非说路远薪低还不能按时吃饭,半劝半逼的让唐果辞了职。
第二次是在一家餐厅做前台,工作不久后公司组织团建唱卡拉OK,唐秀云听说这件事后,亲自杀到包间接走了唐果,还顺便把在场众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那晚之后,唐果删掉了所有同事的联系方式,后来即使再在街上相遇,也只得立即转身换另一条路走。
前台的工作辞了之后,唐果在家蒙头大睡了半年多。老唐头见状急在心里,七拐八弯拖了许多人,才在省铁路局为唐果谋得了一份高铁乘务员的工作。当上“高姐”的唐果肉眼可见的恢复了元气。那段时间,人明显活泼了一大头,也爱笑了。但唐秀云对此却颇有不满,时不时就跟女儿抱怨。
“你老是天南地北的跑,我心里放不下,一晚上一晚上的睡不好觉。早知道你要去跑火车,还不如让你当前台咧!”
但这一次,唐果没有再听母亲的,她十分坚决的守护着自己的高铁事业——她是打从心眼里喜欢这份工作的,喜欢飞驰而过的铁轨线和窗外不断变化的风景,就连车厢里微微的人臭和油气汪汪的旅客餐在她看来也是好的。在唐秀云的高压政策下,唐果的一生并没经历过太多的东西,这也就导致她对社会和人群始终保持着很新鲜的爱。
当了一年多“高姐”后,某一天唐果穿戴整齐的去公司开会,刚一推开会议室的门,就看见母亲领着一帮七大姑八大姨,正把自己的顶头上司团团围住。唐果脑袋嗡的一响,这才想起,前几日她因工作的事情被这位上司批评了几句,回家后她把此事当成闲话,随口告诉了母亲。
唐秀云的大嗓门招来了半个公司的人,人越聚越多,唐果极力扒开重围,见母亲正用一只手指着经理的鼻子,嘴里唾液横飞的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欺负我的娃娃!”
有人认出了唐果,用惊异的眼神盯着她。唐果一句话也没再说,脚步虚浮的转身走了出去,还没离开公司的大门,她就已在手机上提出了离职。
自那以后,唐果再也没上过班,闲时最多在肥肠粉店里帮帮忙。一直到跟小武结婚以后,她才再次得到了一个工作的机会,但又被唐秀云一句话顶了回去。
“咋个说!老娘尚且养的起你,到了你男人手上,就得你出去刨钱了?”
小武被这句话气狠了,为赌一口气,他也不许唐果出去找事了。唐果就这样夹在母亲和丈夫之间,一年一年的耽误了下来。
她在这既淹不死也爬不出来的家庭泥潭里挣扎着,度过了无数个穷极无聊,苦极无奈的白天或者夜晚。有时候,唐果感觉自己是一具泡在福尔马林里将死不死的尸,这尸一半写着女儿,一半写着妻子,就是没有一处可落她自己的名。
唐果猛地扯回了思维。
唐秀云果然生气了,嘟嘟囔囔的问是不是小武出的主意叫她上班?唐果怕重蹈之前的覆辙,连忙说是我自己想去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哼!”唐秀云果然不信:“你少来诓老娘!是不是你男人教你这么说的?让你出去上班?怎么,你们已经没米下锅了吗?”
唐果心知再说下去绝不会再有好话了,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就是说说,不去就不去了呗!
她正准备起身回房,唐秀云却突然神神秘秘的凑了上来,说果果啊,你别着急,妈妈最近认识了个有大本领的人,我让他给你看看,你就什么都好了。
唐果问什么有大本领的人?唐秀云志得意满地说这你就别管了,总之,经他看过,百病全消!
唐果向来是不信母亲这套劳什子的,看她煞有介事,也只能笑着打了个哈哈,便转身回到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