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狼后,他们这才发现,夜是这样的寒冷。刺骨的寒风夹着丝丝雪粒,透过厚厚的皮袄,直往人的肌肤里钻,直逼得几个人顾不了许多,直往羊群里钻,与羊相濡以沫共渡难关。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本想赶紧赶了羊回到冬窝子去,却发现这场几乎下了一天一夜的白毛大雪,居然在地上积有五尺厚,有些背风处,甚至有几丈厚。这样的大雪,十天半月是消融不了的,这就意味着这十天半月里,草原上的牛羊将吃不到一根草!
阿扣发了疯似的朝积雪中走去,但走了十多步后,便陷在雪中动不了了。他绝望地将双手伸向天空,口中念佛眼睛却泪如泉涌。他知道,草原遭到浩劫了,草原上的一切生灵将面临灭顶之灾了。在他刚记事的时候,大约是民国二十七年吧,也是这样的一场白毛大雪,牧人们的黑牛毛帐房绝大多数被压塌了,人们趴在积雪中,几天后就冻饿死了不少,一时间哀鸿遍野惨不忍睹。不要说人,就是那些牛羊,先是饿得发出声声惨叫,叫声撕心裂肺。后来叫不动了,便拖着衰弱的身躯在雪地里用蹄子艰难地刨,希望能刨出点草来充饥,再后来,只好互相撕吃同伴身上的毛吃,到最后,它们嘴里塞着毛,鼻腔里流着血,成堆成堆地死在一块,其状惨不忍睹,给童年的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也正是那样的大雪,给草原的牧人们教会了许多生存的智慧。其中最让他们感觉重要得不可或缺的是,必须储备好足够的干牛粪。牛粪是草原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最廉价、最清洁的燃料,遇到这样的大雪灾,有了足够的燃料,就有了生存的希望,不说不会冻死,就是食物没有了,可以杀牛宰羊充饥。没有饮水了,可以融化雪水喝。如果没有了燃料,这一切就无从谈起,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因此不论何时,你走在草原上,就会看见每家每户的帐房旁,都积存有小山也似的干牛粪。
积攒干牛粪是牧民家妇女的份内活儿。每天早晨挤完奶,将牛羊放上山坡后,妇女们便会将晚间牦牛便出的粪拍成饼状,摊在草原上翻晒,待晒干了收拾起来储存好,做一家的燃料。为此,牛粪堆的大小,几乎是牧民家妇女是否勤劳的标志。谁家的牛粪堆大,就意味着这家的妇女勤劳,反之亦然。
阿妈和措毛是斡尔朵草原最勤劳的。因此,阿扣家冬窝子里牛粪像小山一样,一家人度过这个大灾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这牛羊没有牧草可吃,全部饿死是在所难免的了!
除了自己家的牛羊,阿扣还忧虑草原上其他人家。但这大雪将所有的通路完全封死了,就是你有普度众生的菩萨之心,也力所不及了。阿扣长叹一声,擦干了眼泪,安排“木华”李廷瑞和李山客想办法去弄些灌木枝之类的燃料来。他明白,备足抵御严寒、烧水煮肉的燃料,也是他们赖以活命的根本保障。他和女儿措毛则宰杀那些昨晚被狼咬伤的羊。那些负伤的羊在寒冷的天气中悲惨地叫唤,惨不忍闻,不如杀了,一方面解除了它们的痛苦,另一方面为他们四人储备度灾的一点食物。
李廷瑞和李山客挖了一条雪道,就像当年张子龙们在兰州的那个山头阻击解放军时晚上挖的那条地道一样,绵延数里,才挖到了阴山坡一片灌木丛中,然后好不容易弄回来了两捆干柴。有了这些干柴,一切都好办了,他们烤了一只全羊吃了,总算解决了吃饭问题。
第一天就这么度过了,第二天也就这样度过了,但从第三天开始,阿扣童年时期经历过的惨剧开始重演了。先是羊们饿得惨叫,后来就撕吃对方身上的毛充饥,其状惨不忍睹。阿扣和措毛用藏袍捂了眼睛偷偷抹泪。
就在他们走投无路、准备等死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他们听到了隆隆的打雷也似的声音,大家举眼望天,发现天空万里无云。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万分惊异时,见多识广的李山客惊呼:“飞机,是飞机的声音……”接着大家都看见,一架发着银色光芒的飞机在斡尔朵草原低低地盘旋。盘旋着盘旋着,看见有牧民居住的地方,就将一些东西空投下去。
除了李山客,其他三人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过飞机。草原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别说飞机,就是汽车,好多人都是不曾见过的。前几年剿匪部队的那个连长开着卡车,拉了一车士兵帮扎西阿扣消灭那头裹挟了他家乳牦牛群的野公牦牛时,沿路的牧民们都是扶老携幼来看稀奇。据说解放军刚进山来时,前面是当官的坐的吉普车,后面是士兵乘坐的卡车,风驰电掣般的在草原上行驶,好多老牧民吓得直念佛:“阿卡卡,那么大的东西,追那么小的东西,它跑得过吗?快要抓住吃掉了……”
今日他们看见低空盘旋的这个硕大无朋像老鹰似的飞机,一时间忘乎所以,只是站在那儿呆呆地看。到底是李山客经验丰富,喊了一声:“快点燃那些柴禾……”说着便不由分说,将那两捆木柴尽数点着了,然后脱下身上的皮袄,跑到石圈前空旷的地方使劲朝天挥舞。那飞机似乎看见了滚滚浓烟以及挥舞着皮袄的李山客,盘旋了一圈后,径直朝他们这儿飞来。临近后,从屁股后边扔下了许多东西后,轰鸣着飞过几个山头不见了。
李山客欢呼着,带着阿扣他们将投在不远处的东西搬了回来。看见大捆的牧草、压缩饼干以及作燃料用的灌装汽油,阿扣他们跪在地上,用藏语高呼“毛主席五岁,珍珠妈咪呀咕嘟”,感激和幸福的泪水溢满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