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9,839

  

  就在李山客灭了那匹可恶的雪豹后不久,阿扣一家还没有从喜悦中缓过劲儿来,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了。

  清明过后的第三天,天突然变得阴沉沉的,似乎蒙上了一层帷幔。遥远的南方,此时正是春雨纷纷,垂柳依依,暖风吹得游人醉的美好季节,但在这北方,东风带着湿气,从太平洋长江中下游平原一路迤逦而来,经过祁连山雪峰时,变得刺骨寒冷、凛冽凌厉,然后在草原上肆虐了两天两夜后,变成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白毛大雪,漫无天际地铺了下来。

  这场被劲风裹挟、十步之外不见人的白毛大雪袭来时,阿扣和李廷瑞就骑了马去寻找措毛放牧的羊群。李山客也要求去寻找,但被阿扣严词拒绝了。因为他的脚伤反复冻伤、反复发作,他已经无法正常行走了。如果再受冻,说不定就会形成痼疾,永远也治不好了。

  阿扣和李廷瑞二人离去后,李山客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帐房里坐卧不宁。天黑下来时,他终于坐不住了,不顾阿妈的劝阻,用羊皮裹了脚,走出帐房走进茫茫大雪中,也去寻找措毛及她放牧的羊群去了。

  坚硬而细小的雪粒打在人的脸上,如同针刺一样的痛。李山客用皮袄裹了头,朝措毛放牧的下风处艰难地走去。他知道,羊群遇到这大雪后,肯定已经惊慌失措了,肯定会顺风毫无目标地乱跑。记得有一年,青海湖湖滨草原也下了这样一场白毛大雪,有家牧民的五百多只羊顺着大风,全部跑进了湖里,一只不剩全都淹死了。羊这种动物太过愚蠢,即使前边是万丈深渊,只要领头的羊跳下去,后边跟着的便会一个接一个的跳下去,全然不知道危险。今日只有顺着羊群逃跑的方向去寻找,或许会撞得到。

  他深一脚浅一脚,估摸着一个大致的方向走去。天地一片混沌,世界一片迷蒙,风吹在山崖上、灌丛中,发出千百种尖利而恐怖的叫声,似乎一夜之间天上地下所有的魔鬼都出来了,在人世间过起了狂欢节。在这些声音中,李山客分明听见了草原狼那凄厉而悠长的嚎叫声。他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他知道,这些家伙也在觊觎着阿扣家的羊群。这个天气,正是他们围猎的绝佳机会,说不定那嚎叫声,正是它们发号施令、部署今晚的围猎行动;或者在呼朋唤友,邀请同伴来共进晚餐。

  意识到这点后,他几乎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停下来,仔细倾听着狼叫声。在祁连山丛林在松树掌,他为了躲避狼的袭击,将木屋建在了大树上。在那儿,他几乎是每晚听着狼的嚎叫声入眠的,也是听着狼的嚎叫声起床的。久而久之,他同草原上有经验的牧人一样,也总结出狼的叫声有九种,同时抑扬顿挫、长短不一。这些叫声有机组合以后,形成了狼族复杂而独特的语言体系。他一直相信,狼族语言的丰富绝不亚于人类。正是它们这内涵丰富的语言,使它们情感的丰富也绝不亚于人类。在亡命天涯的这十多年中,他与狼朝夕相处,甚至互相利用,猎捕猎物相濡以沫,在深深地体会到了狼族精诚团结、英勇善战等优良品质的同时,也在钦佩它们利用天时、地利布阵、设伏、偷袭等猎杀动物的聪明与机智,羡慕他们的自由与潇洒。当然了,也在同情它们生活的艰辛与命运的多舛。

  知狼莫若他。他从狼的嚎叫声中听懂了,它们今晚要利用这天时之利,要打一次漂亮的围猎。只是不知道目标是不是阿扣家的羊群。

  他吃力地爬上一个山脊,站在那儿,努力的辨别方向。但这场白毛大雪将世界搅成了一团粥,他动用了一辈子在草原、丛林中生活的经验,也未能判断出自己此时此刻处在什么位置,而时间又到了什么时候。

  他开始感到焦虑,感到一丝丝的惊慌和恐惧,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了。因为理智告诉他,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越要镇定,否则方寸自乱,人的意识就会迷乱,意志就会消弱,那后果就不堪设想,诚所谓千年之树,风不能摧之,而毁之于自朽者也。

  想到这里,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口中念了一遍六字真言,待心静下来后,侧耳细听狼群的叫声。

  狼群的叫声虽然此起彼伏,但基本上大都集中在西北方向。今晚暴风雪的方向也是西北至西南。这说明,措毛的羊群会从西北方向而来,而那些狼此时正跟在羊群后面寻找战机。

  想到这点后,他一面倾听着狼的叫声,一边直朝南方插去。但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狼的叫声突然沉寂下来了。他感到了不妙,他知道,狼群已然完成了部署,下一步的行动就是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进行猎杀了。没有的狼的叫声,不大一会儿,他就没有了方向感。他只好查看灌丛的长势、岩石的积雪状况,辨别方向。大约是后半夜,他终于找着了措毛及她的羊群。

  其时,羊群被漫天的暴雪和暴雪中狼的叫声吓破了胆,正顺风毫无目标地逃窜。措毛站在羊群的前边,正奋力堵截。但她一人势单力薄,堵截这群足有二百多只的羊群,不亚于一只麻袋堵截一泓决堤的洪水,堵了这边,溢了那边,羊群仍以不可阻挡之势向西南方向的阴山坡拥去。李山客和措毛都知道,阴山坡今晚有着厚厚的积雪,羊群一旦到了那里,便会陷进积雪中寸步难行,那时候,狼群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大开杀戒,不消一刻钟工夫,就可以将这群羊杀个片甲不留。尤为危险的是,狼们一旦发现只有他俩个人,说不定同羊群一起,将他俩也一锅烩了,当做另一道小菜给尝了鲜。

  “措毛,我来了!”他斜刺里赶过来后,大声对全神贯注堵截羊群,也被白毛大雪搅得几乎失去了听觉的措毛说。

  “李阿扣……”措毛一看是李山客,激动得哭了出来。她一心认为今晚没救了,不但生产队的这二百多只羊没救了,自己也没救了。不说自己绝不能丢下生产队的羊独自逃命,就是逃命,他也逃不出那些嗅觉灵敏的草原狼的血盆大口。更何况,她已经全然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家的帐房在什么方位,即便是她放弃羊群想回家,也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到明天早晨,她早已冻死在这草原上几十年不遇的白毛大雪中了!

  实际上,措毛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姑娘。同大多数在马背、牛背上长大的姑娘一样,生活教会了她们坚强,严酷的环境要求她们坚强。她们的眼泪,可以为情而流,为亲而流,为生而流,但绝不会为死而流。即便是以为哥哥被熊杀死的那段日子里,全家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父亲、母亲及嫂子都整天以泪洗面悲恸难抑,但她没有哭,她只将悲痛化为仇恨,圆睁着那双杏仁眼,整天思谋着哥哥的死因。凭着少女的敏感和直觉,以及对瞎熊习性的了解,她觉得哥哥的死绝不会像放牧人钦德说的那么简单。直到甄二爷和阿爸将化名钦德的土匪排长李宝儿捉拿归案绳之以法,印证了她的直觉后,她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一次,她是跑到草原深处偷偷哭的。在那空旷的草原上,她双膝跪在那儿,呼喊着她亲爱的哥哥,只哭得地动山摇,雪山为之静穆、天地为之动容,就是草原上的那些动物们,也都停止了吃草和嬉戏,静静地站在原地,与她共哀。

  她也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姑娘。长期在几十里无人烟的空旷草原、杀机四伏的丛林中的生活和劳作,历练了她的胆量。草原姑娘的大胆是人所共知的,但措毛的胆大让甄二爷和李廷瑞目瞪口呆。有一次,一匹饿极了的公狼来到她放牧的羊群,看到她只是一个没带枪的女孩子,便肆无忌惮地蹲坐在被她赶到一个土崖下紧紧护卫起来的羊群边,歪着头跟她对峙起来。措毛知道,这次相遇,它们之间不是实力的抗争,而是胆量的抗争,自己如果稍显胆怯,这群羊就要遭到灭顶之灾。当时,她先是站在羊群前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与狼对峙。对峙了一会儿后,狼的眼睛有两次移向了别处,她于是乘胜追击,一边继续与它对视,一边迈着坚定而有力的步伐向它走去。在她与狼只有五六步远的时候,那家伙开始扭动身子,似乎要发动攻击。但她依然脚步沉稳地继续走去,在距离只有三步的时候,狼彻底溃败了,翻起身,悻悻地走了。

  “不哭不哭!”李山客几步抢到她面前,奋力堵截潮水般涌动的羊群。

  看到有了两个人,尤其看到有了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那些羊的胆子似乎也壮了起来,不再惊慌失措的逃窜,而是背风而站,咩咩地叫着,等待着人们的安排。

  看到羊群安静下来了,措毛这才有工夫向李山客说多谢:“刮真切,刮真切……”

  “呵呵!”他爽朗地笑了起来。他是想通过笑声给这小丫头以勇气与信心。也就是这丫头,要换了别人,面对这五步之外不见人的白毛大雪,面对着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面对着虎视眈眈的狼群,可能早就吓破胆了,哪还能一直护卫着生产队的羊群呢?

  “离说谢还远着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他大声喊着问。反正他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方向感,说不定这丫头自小生活在这里,凭直觉能感觉到大体的方位。

  “不知道……”措毛也大声喊着老实回答,“就是知道家的位置也是白搭,现在我们俩根本无法把羊赶回去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把羊圈起来,不让它们乱跑……”

  这是草原牧人遇到暴风雪后常用的办法。于是二人配合着堵截羊群,慢慢地随风前行,寻找合适的地方。也该是天无绝人之路,走过一段平缓的山坡后,一个巨大的山包突然拔地而起。措毛看到这个标志性的山包,也辨清了地方,喜悦而激动地喊:“阿扣,这山包后边有一个石崖,石崖下有一个牧人们用过的石圈,我们把羊群赶到那儿去……”

  越过山包到了背风处,羊们再也不需要人们的照顾,争先恐后地朝羊圈拥去,并扎堆地挤在了山崖下。等他俩刚跨进羊圈那破败、散乱的豁口时,狼群倏然而至,在黑夜中一字儿排在面前,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他们。

  这是一支足有十多匹的狼群,狼王就是那个被甄二爷追赶至冷龙岭雪峰下,被小狼王以调虎离山计救下来的两匹狼中的那只母狼。那天,当甄二爷骑着快马赶来,它们在厚厚的积雪中已经逃不脱他枣红马的追击,即将毙命于他那威力无比的土铳枪硕大的铅弹下时,小狼王毅然决然地停下来迎敌,让它和另一匹公狼逃走。其时,它俩是不愿意逃走的,它们誓与小狼王同归于尽,但小狼王用它们狼族特有的形体语言命令它俩逃走。它们与它们敬爱的狼王在长期生死与共的战斗中、相濡以沫的生活中,沟通交流已然达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至高境界。它俩当然知道小狼王的良苦用心,那就是要他俩肩负起繁衍子孙,重续它们家族香火,有朝一日重新恢复和建立那已经覆灭了王国的重任。

  那天,它俩听从小狼王的命令,逃上旁边的一座山峰,看着小狼王引着那个可恶的枪手甄二爷一步步地走向那冰川笼罩的冷龙岭大山深处时,它俩发出了声声长嚎。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叫声是对小狼王视死如归英雄气概的礼赞,也是它们必报国仇家恨的旦旦誓言,更是有朝一日王师北定中原的檄文。

  后来,小狼王被雪崩完全掩埋,甄二爷安然无恙地返回时,它俩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嚎叫,那叫声没有了慷慨激昂的气概,有的只是凄厉悠长的悲恸。直到如雪的残阳没入南达坂山后边,它俩才频频回望着掩埋了小狼王的山谷,融进了大山深处,融进了如漆的黑夜中,回到了它们的家园———斡尔朵草原。

  回到家乡后,它俩一边频频打猎,想将身体滋补得肥肥壮壮,等待母狼那个神秘发情期的到来。到那时候,它们就可以在欲癫欲狂的欢乐中,播种下它们光复家国的希望。但狼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团体性作战是它们捕猎的致胜法宝。它二狼势单力薄,捕猎的效率远远低于它们的预期。有时候一连好多天,它俩根本无法捕猎到大的食物,只好以一些兔子、山鸡一类的小动物充饥。要想进行大规模的围猎,猎取牧民家那些肥嫩的祁连山绵羊、大牦牛,必须有一个纪律严明、团结协作、英勇善战的团队才行。大约是一个月后吧,它俩开始去主动接触割据占领了扎西阿扣家冬窝子草原的一个狼群。

  它俩之所以在如此多的狼群中选择这群狼,是因为它俩发现李廷瑞就住在那个黑牦牛帐房旁的白布帐房中。这个人与那个覆灭了它们家族的甄二爷有着非常深的渊源,盯紧了他,就不难找到它们的仇人。同时,这家的绵羊和牦牛是整个斡尔朵草原最为肥壮的。

  但这群狼不接纳它俩。那天,它俩贸然地突破了那群狼的狼王用尿布下的边界线,小心翼翼地来到狼群边时,狼王率先发动了攻击。其他狼群起而攻之,用它们长长的獠牙撕开了它俩的肌肤。它俩忍受着痛苦,将两只耳朵抿在脑后,趴在地上,表示了对它们的顺从,展示了它们的弱小。

  但那些狼们毫不同情毫无怜惜之心,只将它俩远远地逐出了它们的领地才作罢。第一天,若不是它俩躲避有方逃跑及时,它俩不要说会体无完肤,说不定双腿也早给咬断了。它俩太知道那些正值壮年的狼们宽阔大嘴的咬合力了,它们可以将成年牦牛坚硬的腿骨生生咬碎的。

  为了能够加入这个狼群,它俩忍辱负重,一次次地接近狼群,一次次地被撕咬得遍体鳞伤后被逐出来。大约是五次以后吧?那狼王在打了一次漂亮的围猎,吃得大腹便便心满意足时,终于接纳了它俩。那次,它俩照例低眉顺眼地表示了对狼王的慑服与顺从,吱吱叫着匍匐到正在进食的群狼身边时,狼王破天荒地没有攻击它俩,只是傲慢地看了看它俩,转身走上了一个山梁。那些年轻的狼们先是跃跃欲试想发动攻击,继而看到狼王的态度,便不再理会,自顾进食去了。它俩看到这个样子,小心翼翼地接近食物,试探了几次,看到群狼态度和善,便趁机捞出了一块少肉的肋骨,躲得远远的吃了。要知道,狼族即便是进食,也是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的。动物的心脏、肺、肝等,是狼王首先享用的御餐,是谁也不能动的,其他的如腿、肩胛等,都是随着狼群中级别的不同而分别享用的。它俩初来乍到,地位极低,能够分到一块少肉的肋骨果腹,已然是狼王法外开恩了。

  加入狼群后,它俩如鱼得水,将从小狼王那儿学来的捕猎技术尽数施展开来。一时间,狼群的食物大增,它俩在狼群中的地位也逐渐提高,在狼王那儿也逐渐有了发言权。有一天,母狼在狼王面前建议,去袭击扎西阿扣家的羊群,但被狼王严词拒绝了。这在它俩也在意想之中,因为谁都知道,它们狼的王国里有一条不成文的法规,那就是决不捕食狼窝附近牧人家的牛羊,而牧人们也决不去招惹居住在自家附近的狼,力求做到相安无事,和谐相处。它之所以提出这么违反常规的建议,实在是复仇心切,想通过这样的袭击,把那个屠戮了它家族的仇人甄二爷给引出来。

  一计不成,它又想出了第二计。有天傍晚措毛姑娘牧归的时候,它带着同它一块儿来的那匹公狼埋伏在羊群经过的一条山沟里,挑衅性地从措毛姑娘的眼皮底下将一只肥美的大羯羊给掳走了。

  这计果然奏效。李廷瑞对生活在他家附近的这群狼有了全新的认识,说什么狼不会伤害邻居牧人的牲口,那纯粹是人们在自欺欺人。狼娃子就是狼娃子,到什么时候都改变不了那贪婪、残暴的本性,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

  他决定给它们点颜色看看。自从这群狼将家安在离他家西北方向不远的那个土崖下面后,他就建议老丈人想个办法将这些家伙灭了,或者赶走。但被老丈人严词拒绝了,理由跟那个狼王一模一样。但今日这匹年轻母狼的举动完全颠覆了千百年来牧人们从实践中总结和升华出来的理论,使他对这些邻居狼反常的举动大惑不解的同时,也认同了“木华”李廷瑞的最新理论:狼娃子就是狼娃子,到什么时候都改变不了其贪婪、残暴的本性。

  理论是行动的先导,认同了理论自然就会默许行动。看到老丈人不反对,李廷瑞第二天骑着马背着枪径直朝狼窝奔去。老狼王在那土崖下面极为隐秘的地方掏了三个很深的洞,作为它们家族生儿育女的安乐窝。而此时,它的王妃,一匹母狼生下的八只狼崽在里边嗷嗷待哺,而它们的母亲,跟它们的父亲一道,正迂回到很远的一条山沟去打猎了。

  李廷瑞趴在洞口,一个一个地查看、侦听。那些只有两个月大的狼崽们此时已然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求生的本能使它们做出了在这个年龄段不可能做出的举动,那就是一改平时的吵闹,尕兄弟几个挤在土洞深处,屏气敛声静悄悄地潜伏着。但人类毕竟是一个极富智慧的动物,李廷瑞终于查到了蛛丝马迹,知道这第三个洞里肯定有狼崽。他邪恶地笑了,笑过之后像一条狼似的爬了进去。进去后,他将那些狼崽们放在皮袄上全部拉了出来。那些狼崽们从阴暗潮湿的土洞中蓦然来到阳光明媚的外边,恐惧不安地吱吱叫着,吃力地想睁开眼睛。李廷瑞冷笑了一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钢针,不顾狼崽们的哀叫,将它们的双眼全部刺瞎了,然后又放进洞去。之后,他又在洞口撒了些胡椒面,悠然悠然地回家了。

  这是人们对付狼邻居的常用方法,这样,狼不但看不出破绽,不会招来穷凶极恶的报复,而且瞎了眼的狼崽们长大后,因为无法外出打猎,它们的父母又无法给它们提供日渐增多的食物需求,只好活活饿死。这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绝招,也只有像人类这样富有智慧且阴险恶毒的东西才能想得出来。

  狼群依然恪守着它们的规则,即便是在八只小狼的食物供不应求的那些日子里,狼王依然严厉要求部下不得猎杀每天在它们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阿扣家的那些肥美的牛羊。但随着食物的极度匮乏,在一个大雾蔽日的午后,有几匹饿极了的年轻的公狼在我们那匹年轻母狼的带领下,避开狼王,将阿扣家的一头大牦牛杀死在了离狼洞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

  这让李廷瑞大光其火,整天想着如何将这群狼给灭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在自己家附近居然居住着一群狼,这在他始终是一个心病,犹如屁股下安了一颗定时炸弹,让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安。但如何彻底消灭它们,却始终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不说它们昼伏夜出,行踪极为诡秘,就是它们明目张胆地暴露在他的枪口下,他也没有把握将它们彻底消灭。

  就在李廷瑞苦思冥想歼敌良策时,狼王家族又有六只新生命诞生了。李廷瑞有一天去查看狼洞时,又发现了这一秘密。这回他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因为前几天他家的羊群又遭到了狼害,此时他正在气头上。气头上的他爬进狼洞,抽出满尺的藏刀,将它们尽数杀死在里边。

  狼王晚上回到家发现了这一惨剧后,站在洞顶声声长嚎,其他的狼也跟着嚎叫,叫声充满痛苦与愤怒。那一夜,扎西阿扣从被窝里抬起头,听到狼的嚎叫声,不解地说:“这狼娃子咋了,又嚎又叫的?”他当然不知道他的“木华”李廷瑞已经闯下了大祸。

  之后的日子里,这群狼开始了它们的疯狂的复仇,搅得阿扣一家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幸亏他们家有森格和昂多两匹藏獒的护卫,才使他家的牛羊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后来,这个狼群家族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我们那匹年轻的母狼继承了王位,成为新一代狼王。成为新一代狼王的年轻母狼在计划生儿育女光复它们王国的同时,国恨家仇集于一身,对这个坐落在它家附近的牧人和牛羊关注备至,时时刻刻观察着、觊觎着,寻找一切给它们以致命性重创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居然随着今天这场几十年不遇的白毛大雪如期而至。就在前天,它看到天空变得一片灰暗,东风劲吹,又嗅着空气中那夹杂着的丝丝海腥味,就知道会有一场白毛大雪要降临。它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白毛大雪蕴涵着战机,意味着自己担任新狼王以来可以第一次打一次大规模的围猎,第一次为它的王国做出一次突出的贡献,树立新一代狼王的威望了。

  兴奋过后,它站在山梁上,脑海中过滤着斡尔朵草原的山山水水、牛牛羊羊,如同一个站在作战沙盘前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将军。说实在的,斡尔朵草原,甚至它们打猎的领域金银滩草原、角什科草原以及祁连山广袤的其他草原,牛羊如云,遍地皆是,可供它打一次大规模围猎的地方太多了,在天时地利人和诸方面利好的羊群、牛群简直屈指可数。但在劲吹的东风中,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扣家的羊群。也许,消灭阿扣家的这群羊,已经成为它一个难解的心结。

  所以,当白毛大雪开始飘舞时,它几乎是下意识地来到了措毛姑娘放牧的羊群旁。后来果然如它所料,老天刮起了凌厉的西北风,羊群开始如溃堤的潮水,朝西南方向拥去。它得意地笑了,站在山梁上开始长嚎,一方面欢愉地歌唱,一方面招呼同伴们按照它的部署,对羊群形成三面包围之势,借助白毛大雪,用嚎叫声威胁、裹挟羊群朝西南方向而去。它跟李山客一样,知道西南方向的达坂山下,有厚厚积雪的地方,在那里,它可以不费一弹一枪,就可以将这群羊杀个片甲不留。

  就在它的战略计划即将实现之际,想不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健壮的汉子居然像地缝里钻出来一般,突然来到了羊群边,同那个姑娘一起,完全改变了羊群的行程,打乱了它的计划和部署。这始料不及的变故使它一时间措手不及,还没想出一个应对之策,他们已经合力将羊群赶到了石崖下面的石圈中。

  它心有不甘,如影随形般跟踪而至,招呼部属,齐刷刷站在羊圈外。今晚这群羊,它是志在必得,只是得好好想想,是强攻还是智取。

  看到狼群以半圆形包围之势将出路全部封死,并蹲坐在那儿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时,李山客的心抽紧了。他身上背着半自动步枪,这可是对狼的最大威慑,聪明的狼自然早就知道的,但它们仍然如此肆无忌惮,说明要么它们已然决定孤注一掷以命相搏,要么知道他的枪里边只有两颗子弹。

  他将枪从肩上捋下来,对着那些黑影将枪栓拉了一下。尽管风仍在吼,雪仍在舞,但枪栓那特有的金属撞击声依然是那样清晰可闻。听到枪栓声,那幢幢黑影刹那间相互交错快速移动,令人眼花缭乱。李山客知道了,这狼对他的枪是早有防备了,这一招,除了枪王甄二爷,天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破解得了。

  想到甄二爷,他的心痛了一下。

  但形势容不得他分心。此时此刻,他必须心无旁骛才能应对目前的危机。稍有懈怠,这些家伙攻进这石圈,不要说这群羊,就是自己和措毛,也将难逃劫难。

  看到李山客举着枪做出一副随时射击的样子,守住了那个石圈的豁口,措毛姑娘就到另一边,手执一柄五寸的藏刀,聊胜于无地守在那低矮的石墙边。她很清楚,这些不足一人高且破败不堪残缺不全的石墙,对于狼而言,简直就是聋子的耳朵的样子货。它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能够阻挡羊群四处乱跑,她和李山客可以一心一意对付狼群。

  对峙了大约不到一刻钟,狼群开始进攻了。它们相互交替快速移动,逐步缩小着包围圈。李山客知道,包围圈缩小到一定程度后,它们会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举进攻,到那时,你就是有一挺机枪,也恐怕奈何它们不得。因此,在它们尚未发动总攻之前,给它们一个重创,最好将狼王给击毙了,灭掉它们的锐气,也许它们会知难而退,自己和措毛以及羊群才能全身而退侥幸活命。

  但夜是那样的黑,在地面白雪的映衬下,在迷蒙的飞雪中,他将双眼睁得生疼,也只能勉强看见群狼的模糊身影,哪里还能分得清哪一只是狼王?

  包围圈缩小到一定范围后,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犹豫了。为了提高射击的命中率,他对着一个离自己只有五步之遥的黑影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响声,他看见狼群刹那间乱了阵脚,“哗”地一下全体撤退了。但到了几十步远的地方后又不约而同地站住了,稍事犹豫后,边开始重新布阵,重新形成包围圈蜂拥而来。

  “怪了,难道这些家伙不怕枪?”李山客吃惊得头皮有些发麻。他仔细查看刚才射击的地方,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他知道刚才那一枪落空了。凭自己行伍出身,又在这祁连山麓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时时刻刻与枪为伴,按理说,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应该是百发百中才是。今晚真是倒了血霉了,居然给射空了。这一射空不要紧,或者泄露了自己蹩脚的枪法,让狼士气大涨的,或者狼们会以为刚才那震天动地的声响,只是牧人们吓唬它们的鞭炮声。这会让它们肆无忌惮的。理智告诉他,必须在狼开始总攻之前,必须使自己那仅有的一发子弹,将冲在最前边的那匹狼撂倒,否则今晚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他射出了仅有的一发子弹。这回狼群只是躁动了一下,狼阵居然稳如磐石。他仔细一看,发现他所瞄准的那匹狼居然毫发无损地站在那儿。“天灭我也!”在门源川熟听《三国演义》、《水浒传》的他发出了一声长叹。

  他的叹息声尚未完全从腹腔里全部呼出来,随着狼王的一声嚎叫,狼群发动了总攻。只见一匹狼从五步开外一个纵跳,直朝他扑来。

  “小心,李阿扣!”他听见措毛姑娘在不远处呼叫。

  他双手本能地护住头,心想完了,自己精心呵护的这一百多斤没交代给剿匪大队,没交代给共产党专政下的人民政府,也没交代给苦苦寻觅他的甄二爷,今晚居然交代给了这么几个畜生!

  就在他的心一片灰暗,准备受死时,那匹狼居然凌空脱开了去。他急忙睁开眼查看,发现措毛拽着那匹扑向他的狼的尾巴死死不放,正跟它在原地打圈。狼被拽住了尾巴,也吓得不轻,吱吱叫着,想拼命挣脱。也许被措毛的勇敢所激发,李山客倒提着枪,狠狠地朝那匹狼砸去,直砸得它吱哩哇啦乱叫。

  但其他狼则不管这边的争斗,径直朝扎堆挤在石崖下吓得瑟瑟发抖的羊群扑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半自动步枪“哒哒”地响了起来,紧接着,两匹藏獒发出洪钟般地吼叫声扑进石圈内,与狼群展开了殊死搏斗。

  那位年轻的母狼王看到形势瞬间发生了变化,敌我双方实力悬殊,便知道今晚胜利无望,于是毅然决然一马当先,窜出石圈,领着群狼刹那间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

  “阿爸!”措毛扑进扎西阿扣的怀中,喜极而泣。

  “甭哭甭哭,靠佛爷保佑,现在一切安全了!”阿扣用藏语安慰女儿。

  原来,阿扣和李廷瑞领着藏獒僧格和昂多去寻找措毛及羊群时,也因为风雪太大迷失了方向。后来他俩也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羊群肯定会被风雪裹挟到西南方向的阴山坡时,便跌跌撞撞地一路寻觅而来。正在他俩辨不清方向时,突然听到了枪声,接着两匹藏獒似乎也回过了神儿,带着他俩及时赶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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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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