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那可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你家可要遭殃了!”甄二爷听到这里,不由地惊呼起来。
“我说了,他不是那个土匪头子张子龙,”李廷瑞笑着说,“如果他是张子龙,后来发生的事就没法解释了,除非张子龙已经从一个恶魔变成菩萨了……”
阿扣的医术真是超凡绝伦,不出一个月,这李山客的脚开始奇迹般地恢复和痊愈。先是那些脓脓水水停止了流淌,之后那种难受的奇痒也明显缓解,继而他能够下地走路了。这让他更加坚定彻底治愈这个折磨了他十多年顽疾的信心,于是他不再打算离开,就一心一意住在了阿扣家,一边帮助阿扣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一边继续接受治疗。一个多月与阿扣一家的温馨生活,简直使他有点乐不思蜀,有时候甚至忘记了这不是他的家。
阿扣的精心治疗,措毛尕阿切的一天三次为他擦洗、换药的精心护理,阿妈一日三餐的伺候,使他心存感激,常常思谋着寻找一个什么机会表达阿扣一家的大恩大德。而这个机会终于来临了。
惊蛰过后,牧草开始冒出柔嫩的尖叶,在去年的枯草丛中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牛羊们禁不住这馨香的诱惑,便疯了似的往向阳的山坡跑。阿扣家东边的是一片向阳的山坡,山坡上边是浓密的低矮灌丛。他们一家都知道,那灌丛是狼、豺、猞狸等食肉动物的天堂,是牛羊们的地狱。为此阿扣一般不会让措毛将羊群赶到那儿去放牧的,特别是大雪、浓雾的天气里,更是严禁到那儿的。但对牛群确是例外,因为阿扣知道,那些与野牛没有太大区别的牦牛,特别是大驮牛、种公牛,狼、甚至熊一类的动物是奈何它们不得的,所以大可放心地让它们去自由觅草。
但是有一天他发现了牛群的异常,先是一些健壮的大驮牛不见了。他起先以为,那些平常喜欢独来独往的家伙独自去什么地方觅食去了,或者是到别的牛群里谈情说爱去了———这个即将春暖花开的季节,也是一些膘情较好的牦乳牛们开始发情的季节。但是有一天,有头大种公牛回到牛群后,阿扣发现这小子起居十分不便,卧在地上后老半天起不了身。阿扣想这家伙是不是病了。阿扣不但是治疗人类各种疾病的名医,也是治疗牲畜各类疾病的高手,治疗牲畜较之人,医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有着许多独创的土办法,治疗各种疑难杂症,成本极低却是疗效绝佳。比如,他用一根特制的火针,烧红了刺进牛马的鼻腔中,治疗牛马因阴寒、风湿导致的一系列厌食、消瘦等疾病;甚至用人身上的虱子、河滩中遍地皆是的沙柳、黄烟叶熬制后,治疗牲畜肝胆上的各类疾病。今天他看见这牛萎靡不振的样子,走过去,先是查看鼻苔,发现那儿湿漉漉的,积满了像露珠一样的水珠;然后再摸牛角的根部,温热适中,没有发热也没有冰凉的感觉;最后翻开牛嘴,查看舌头,也是红润鲜活,一切都说明这牛没有发生生理性病变,也就是说,它没有生病。那么,这么健壮的一头牛,到底是什么让他它起身都感到这么困难呢?他心生疑惑,不禁往它的全身摸去。这是一头使唤顺了的驮牛,温顺乖巧,平时你怎么动它,它都不躲不避,但今日摸到它前肩时,他竟然一反常态,居然甩着头喷着响鼻受惊也似的跳来了。也就在它跳开的一瞬间,阿扣分明摸到它的前肩部位有一道很高的棱。仔细观察,这才发现那棱从前肩开始,直达尾部。他暗叫不好且大惊失色,有着多年放牧经验的阿扣已然知道牛背上这道肿得老高的棱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祁连山雪豹的杰作。
祁连山雪豹是一种非常凶猛的动物。它一般栖居在雪峰下面寒冷贫瘠的达坂山岩石地带。在那儿,它一般捕猎山羊、岩羊、盘羊等高原动物,也寻猎一些小型的动物,如兔、旱獭或鼠类,也喜食高山的雪鸡、马鸡和红雉等鸟类。但在食物缺乏时,它常常会潜伏到牧场附近盗食家畜、家禽,就像今天。
雪豹同时也是以树为家的森林动物,是高超的爬树能手,在相邻的两树之间跳跃对它们来说是小菜一碟。它们可以肚皮朝上,倒挂着在树枝间移动,也能后腿勾着树枝在林间荡来荡去。它们的特殊本事得益于千百万年来的进化。它们的四肢粗短,使得重心降低,更适宜在陡峭的岩上潜伏、跟踪捕猎岩羊等猎物,不像非洲猎豹,必须进化得拥有细长有力的四肢,必须以长距离追逐、奔袭猎物才能活命。
阿扣知道,这牛背上的那道楞,是雪豹用豹尾抽的。豹尾有千斤之力。这雪豹捕获猎物,除了用设伏、追捕等常规办法外,更多的时候,它则对着猎物一尾巴抽过去,一般的岩羊、獐子等小动物,轻则腰折腿断,重则直接毙命,就是像牦牛这样的大牲畜,也会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任由它宰割。
想到这儿,阿扣拿了枪,骑了那匹他家马群里最好的铁青马,风驰电掣般朝东边那片灌木丛奔去。果然不出他所料,在灌丛深处,他家的十多头牦牛一无例外地被杀死在那儿,尸骸狼藉,惨不忍睹!
他感到头脑发胀发懵,胸闷气短,险些栽下马来。要知道,一下子损失了这么多的大牲畜,他是没办法向公社和大队交代的。再说,这些牲畜与他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是它们给他家提供了醇香的乳汁,给了他家御寒的帐房……今日居然惨死在这畜生的手中,怎不令他痛心?而造成这一切的,完全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和大意,怎不令他愧疚和自责?
正当他在自责、后悔的时候,他坐下的铁青马喷着响鼻,躁动不安起来。阿扣猛然意识到,此地太危险!看铁青马这惊慌失措的样子,这畜生肯定就在附近!想到这里,他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拨转马头,朝来路快速返回。奔出灌丛,他回头查看,果然看见一匹雪豹在山脊上飞奔而过,其身形的矫健,较猿猴有过之而无不及,令阿扣叹为观止。
回到家后,阿扣与李廷瑞商量,该怎样灭了这家伙以绝后患。但商量来商量去,总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要知道,这家伙不但居无定所,而且来无踪去无影,平时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埋夹脑、下扣子、挖陷阱这些传统的方法根本不好使,就是你拿了快枪蹲点守候也未必可行,因为你不知道它的行踪。再说,它的嗅觉较狼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带了枪,它在十里之外早就闻着了,知晓了你的意图察觉到了危险,早就避而远之了。
看着阿扣和李廷瑞苦思冥想的样子,一直在药水里泡脚的李山客发话了:“我有个办法,不知道好使不好使……”
“啥办法?说说看……”阿扣急切地问。
“我看,非这样不能收拾了它……”他如此这般地说出了他的计划。
阿扣听完后沉吟良久,最后说:“也只好这样试试了,只是又要麻烦你了……”
从第二天开始,由李廷瑞负责,将那些牛全部赶到另一个地方去放牧。就是别人家的牛,也远远地赶离那片灌木丛。这样过了五六天后,李山客指使李廷瑞从牛群里挑了一头瘦弱的牦乳牛,拴在那个山崖下面的灌丛中,而他和李廷瑞则怀揣两杆半自动步枪,埋伏在山崖上一个岩石后边,静静地等待那匹雪豹来送命。他俩相信,如果那家伙这几天没有捕到北山羊、岩羊或者獐子一类的猎物,它肯定已经饿得发疯了。它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来这地方捕杀被人们圈养的又大又肥的牦牛的。
但是,它第一晚没来,第二晚没来,第三晚也没来。他俩有些心灰意冷了,要知道,这初夏的祁连山夜晚,从高高的雪峰上劲吹下来的寒风是那样的凛冽,像细密的针一样刺透厚厚的老羊皮皮袄,直往人的肌肤里钻。不知不觉间,李山客的脚病又被冻得复发了,又痛又痒,让他痛苦不堪。
“我看这个办法不行!”第四天晚上,他们又埋伏到老地方后李廷瑞说,“今晚再不来,我看就算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但就在这晚后半夜,他俩裹着皮袄差不多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那头拴在灌丛旁的牦乳牛发出了惊恐的叫声。他俩一个激灵,赶紧爬起来,朝那儿望去。只见那头牛突然变得狂躁不安起来,狠命地挣扎,想挣断绳子逃跑。就在这时,在月光下,一道白色的闪电从灌丛上边一掠而过,像猫一样轻灵、无声地落在了牦乳牛面前。
他俩的心收紧了,握着枪的手冷汗涔涔。说实在的,就是身经百战的李山客,尽管打过无数的野生动物,但打这样凶悍的祁连山雪豹,也还是第一次。李廷瑞更不要说了,他只跟甄二爷打过几次岩羊和大角盘羊,最厉害的,也就是那次在巴雨乔斯措湖边跟狼群搏斗过一番。这狼跟雪豹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今日面对这个阵势,吓得他立马想小便。
它落下后,并没有马上对无法逃跑的牦乳牛发动攻击,而是站在那儿,轻轻地摇动着尾巴,十分警觉地聆听和查看着周围的一切。也许,天生机警的它已然觉察到了危险。观察了十几秒后,它并没有像阿扣说的那样,用力钧千斤的尾巴抽杀牦牛,而是跳起来,凌空朝牛扑去,并且像狼一样,准确无误地咬住了牛的脖颈。
牦乳牛痛苦地嚎叫了一声,接着便喊不出来了,因为它有力的嘴巴已经紧紧地闭了它的呼吸。它挣扎了一会儿后,便訇然倒地。就在这时,李山客的枪响了,接着李廷瑞的枪也响了,密集如爆豆。硝烟过后,他俩急忙赶到牦乳牛旁边去查看,发现那里除了被打成筛子眼的牦牛外,那雪豹杳然无踪,连一根毛都没留下!
“我俩是不是眼花了?”李廷瑞揉着眼睛不相信地说。
“你说呢?”李山客用枪管拨着牦乳牛脖颈上那几个还在冒着血的伤口说,“你看看它用牙齿咬的这些伤口,你就知道我俩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那怎么没打中啊?”
“我估计,第一枪没打中,它就跳到一边去了……”
不论怎么说,整个行动以失败而告终,他俩只好悻悻地回到了阿扣家的冬窝子。
也许是这次猎杀行动吓破了它的胆,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它再也没有光临过那片灌木丛,阿扣家的周围又呈现出太平盛世的模样。但是,过了一个月,阿扣家的一头牦牛又被杀死在那片灌丛中,其手法跟以前毫无二致。正在阿扣忧心忡忡的时候,更严重的事发生了。有一天午后,措毛赶着羊回来,经过那片丛林边上时,那雪豹突然从一丛灌木后边跳出来,直接窜进羊群中,用它那钢鞭一样的尾巴,横扫羊群,只打得羊们四散奔逃,一片狼藉。等它就地吃了一只羊,悠然离去后,阿扣盘点羊群,发现它杀死的足有十多只,伤了的不计其数。这还犹可,羊群被惊散后,到处乱窜,又被潜伏在附近的狼们捡了便宜,掳去了好几只。
阿扣长吁短叹,李山客安慰他说:“你别着急,我帮你收拾这狗日的!”
自此以后,他不顾伤痛,每天骑着阿扣家的那匹铁青马,背着半自动步枪,在那畜生出入的地方搜寻、设伏。通过细心观察,他发现这石山上有一个庞大的岩羊群,每天定期从另一边转过来,通过这个山垭豁后,到山下的丛林去刨食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枯草、苔藓之类的食物。他知道,那雪豹经过了那次打击后,如非不得已,一般是不会到那片灌木丛中去猎杀牧人家的牦牛、绵羊的,更多的时候,它会跟踪、设伏猎杀这些岩羊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十多天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他终于发现了它的行踪。原来这家伙的就栖息在这片岩石地带,而且每天都在悄没声息地跟踪、觊觎着这群岩羊。
发现了雪豹的行踪后,李山客兴奋不已。它挑选了下风处的一块岩石,静静地埋伏在那儿,等待着。也许是大雪模糊了岩羊的视线,劲风吹走了他那人类独特的气味,总之,那些羊们经过被厚雪埋了的李山客身边时,都没感到异常,吃吃停停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羊群过后,他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声响。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匹雪豹轻手轻脚地从一块岩石上跳了下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朝一只走在队伍边缘的公岩羊摸去。等离那只岩羊只有十多步远的时候,它突然一纵老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岩羊扑去。那岩羊此时才发现危险临近,骤然跳起,往一处山崖蹦去,雪豹随后也纵跳着追去。
二人都是攀岩高手。这场在笔直陡峭的山崖上的追逐战,直看得李山客目瞪口呆。在漫天的大雪中,岩羊和雪豹如两道闪电,在山岩沟壑间闪动、飞掠,砾石散落,积雪飘飞,不消一刻钟,岩羊就被雪豹紧紧抱住,那张有着尖利虎牙的大嘴很熟练地咬住了岩羊的脖子。岩羊垂死挣扎着,发出了骇人听闻的惨叫声。
直到这时,李山客才回过神来。他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不开枪,等这家伙进食时,一切都晚了。于是他上膛、瞄准、射击,一梭子子弹全部贯进了正在全神贯注杀死岩羊的雪豹的身体中。
他的英雄事迹在草原上迅速地传开了。其时,省报的一个记者正在草原上采访,听到这个故事后,写了一篇新闻通讯,发在了报纸上,报道还配发了一张李山客的照片。
“那张报纸还在吗?”听到这里,甄二爷急忙问。
“有啊,为了留个纪念,我老丈人专门保存了一份呢!”说着,从皮箱中翻出了那张报纸,递给了他。
报纸很新。照片上的李山客侧身站在那匹死了的雪豹旁边,头埋在皮袄中,大概是照相机不好的原因,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是张子龙吗?”李廷瑞问。
“看不清楚,但看这身材,似乎不像……”他虽然辨认良久,但仍然有点拿不准。十多年了,十多年岁月的雕刻,足以将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昔日的张子龙是春风得意风华正茂的青年,而这张报纸上的这个所谓英雄,身体瘦弱,形容猥琐,一看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牧民、老猎人。
这是张子龙吗?他揉了揉眼睛仔细辨认。
“别费劲了,他怎么可能是张子龙呢?如果他是张子龙,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就没办法解释……!”李廷瑞又一次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