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4,294

  

  即使是这百草枯黄的冬季,斡尔多草原的芨芨草、披肩草等高茎类牧草仍可淹人。有保护色的狼、狐狸甚至黄羊、羚羊之类的动物钻在丰厚的牧草中,就如草鱼和鲫鱼共同栖息在水草繁茂的静静海湾,表面平静,而里边却上演着一桩桩弱肉强食、血腥残忍的古老故事。这不难从散落在草丛中带有鲜肉的骨架,以及那些不时从草丛中蹿跳出来的狐狸、豺狼狼和黄羊、羚羊等动物惊恐万状的样子上看出来,也可以从那些狼潜伏后草丛横七竖八倒伏的样子看出来——“狼藉”这个词大约源于草原民族、源于猎人,后来才进入汉人的词典里的。

  也就在这些草丛中,他赫然发现了一撮白毛,白毛狼的毛!这让他心中滚过了一阵惊雷,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之后的日子里,他俩背着土铳枪行走在草丛中,看到动物们望风而逃,心里怅然若失。草原不如高山丛林,那里可以凭借树木、巉岩潜行,可以凭借山垭豁等动物们常常行走的地方打埋伏。而草原的宽阔与平坦,使动物们大老远就能看见他们,大老远就能闻见他们身上土铳枪散发出来的浓郁的火药味。也可以使它们淋漓尽致地发挥出天生奔跑的潜能,顷刻间从他俩的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他俩走上一个山包时,一只羚羊突然从离他俩只有几十步远的草丛中跳了起来。甄二爷抬手就是一枪,羚羊在土铳枪弹巨大的推力下,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便重重地摔倒在草丛中。枪声响过,甄二爷后悔莫及。这藏羚羊是草原精灵、运动健将,它不但以善跑逃避天敌的追杀,同时以善良在斡尔多草原上广为流传。它的种群大多繁衍生息在藏东可可西里草原,只有大雪覆盖大地的时候,它们才会偶尔打破常规,迁徙到斡尔多草原上来寻觅果腹之食。这羚羊在祁连山草原、斡尔多草原人们的口中叫“灵羊”,据说它们很有灵性,每当看见人们互相搏斗,便会跑来用尖细的角将两人分开。据说有些奸恶的猎人常常在羚羊迁徙或觅食的地方,两个人故意厮打在一起,等到羚羊跑来劝架时生擒之。

  甄二爷听过一个老猎人讲过的他亲身经历的事。这位老猎人叫李登,同他一样是常常脚蹬长筒藏靴在斡尔多乃至藏东草原和环青海湖草原上打猎的猎人。他打猎不仅仅是养家糊口,更重要的是接济那些长途跋涉一步一跪、匍匐着用身子丈量着几千里路程到塔尔寺、拉卜愣寺甚至远到西藏拉萨扎什仑布寺的贫困的朝圣者,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对佛的虔诚。有一天早晨,老猎人踏着朝阳的金辉翻过一个山包时,突然发现离他仅十多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只大腹便便肥壮的藏羚羊!老猎人下意识地从肩上将枪捋下来,用叉子将枪支在地上瞄准了这不期而遇的肥美猎物。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分明看见那只羚羊双腿一屈,朝他跪了下来,眼睛里满含着祈求、哀怨。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猎人的手指已然扣动了土铳枪的扳机。在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中,那只藏羚羊栽倒在地,但它倒地后仍然保持着跪姿。猎人走过去,他惊奇地发现两行热泪正流动在羚羊的脸颊,脸上残留着撕心裂肺般痛苦的扭曲的表情!

  打了几十年猎的老猎人看着倒地跪卧的藏羚羊,百思不得其解,这可是他一生行猎生涯中第一次遇到的怪事啊!他将藏羚羊背回帐篷后又去打猎了,但这一天他心神不定,心中老浮现着在他扣动扳机前的一瞬间,羚羊前行两步向他下跪的情景。晚上,他照例对那只羚羊开膛扒皮,当他剖开羚羊的腹腔时,他惊叫了一声,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

  藏羚羊的腹中静静地蜷卧着一只同样已然死去,但马上就要出生的羊羔。老猎人心中电光一闪,他立马明白了那只羚羊向他下跪的原因。他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原来下跪是为了爱,为了生命的爱!世上万物生灵膝盖着地完全是一种爱!他顿时醒悟了,这位虔诚的佛教徒似乎在这刹那间明白了那些朝圣者、那些苦行僧一步一跪的真谛。

  第二天,他虔诚地将羚羊母子的尸体放在山顶一块平展的大石头上,等待着草原的神灵,它们灵魂的超度者,翱翔草原的雄鹰为它们母子举行神圣的天葬。

  老猎人折了柏木枝,在天葬台燃着后,对着袅袅升腾馨香扑鼻的香烟,默默地诵经,直到鹰们将那母子俩的尸体全部吃尽。而后,他挖了一个坑,将土铳枪掩埋了,到遥远的一座藏传佛教寺院出家为僧去了。

  今天,如果不是捕获猎物的心过于急切,甄二爷绝不会开枪伤害这善良、灵巧而又俊美的动物的。有多少次,每当看到成群结队的藏羚羊在雪后初霽的地平线上涌出精灵一样的身材,优美得飞翔一般的跑姿,他就不得不惊叹于大自然的造化、造物主的神奇——天地间竟然有如此美丽俊俏的动物。它们的身上长着最优质的羊绒,每到春天来临时,成群的羚羊更换季节装,将蓬松柔软的羊绒蜕下来。蜕下来的羊绒被风吹成一团一团,挂在草梢上,被牧羊人捡了去,捻成线,织成毛衣、毛裤,轻柔温暖无比。最令人叫绝的是,一件毛衣毛裤,可攥在一只手中,这可让逐水草而居的藏族蒙古族等游牧民族欣喜无比。因为他们在转场迁徙时,一家人御寒的衣物压缩在一个褡裢里就可轻巧地带到天南海北。

  这是一只健壮俊美的公羚羊。甄二爷抚摸着它温热的身躯,心中有一种暴殄天物的罪恶感和负疚感。这个冬末春初的季节,也许正是藏羚羊谈情说爱的季节。这只公羚羊也许正在热恋中,或者与情敌的角斗让忘记了或无暇顾及临近的危险,误撞在了他的枪口下。

  他太熟悉这草原上栖息的精灵们的生活习惯了。它们常常群居生活,且常常是公母分群的。公羚羊只有在这个季节里才会融合到庞大的母羚羊群中,寻求异性的温存,而这个温存的争取也是激烈而残忍的。公羚羊们常常为了母羊群而角斗,为爱情而战。这些平时胆小善良、温顺乖巧的公羚羊在母羚羊面前变得威猛无比,它们常常会几天几夜不吃东西,在草场上奋力打斗,直到将对方打败为止。在打斗中折断角、别折腿、弄得体无完肤乃是司空见惯的事。战胜的一方便拥有了母羚羊群,拥有了一大群嫔妃妻妾,拥有了繁衍子孙的权利与资格。

  他知道,它们为爱情而战,为男子汉的尊严而战,更重要的是它们为种群健康强壮繁衍生息而战!这战斗进行得残酷而理智,明智而又壮烈!若非如此,羚羊便不可能在严酷的藏东、藏北乃至祁连山草原之间辗转迁徙,千百万年生生不息,繁衍至今。

  他叹息一声,抽出刀子开膛剥皮。既然已经打死了,如果扔了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尤其在这饥馑之年。“说不定你能救桦树湾人两条命哩!说不定这是天意,是山神爷送你来救桦树湾人的!”他这样想着,心里的负罪感略微减轻了,并小心地将那一身轻柔的绒毛刮了下来。他准备给尕花儿纺织一套毛衣毛裤御寒。自从进入斡尔多草原以来,李廷瑞变得格外勤快,打猎的时候专往山洼处草秆高的地方走,有意去捡拾羚羊蜕下的绒毛,捡拾后一股脑儿交给甄二爷,让他心里阵阵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收拾干净羚羊后,将肉埋在山包阴洼处的积雪中,他俩继续往前走。刚才枪声响后,甄二爷看见山包下面一个足有两三百只的藏羚羊群刹那间狂奔起来,它们如同一片飘浮在斡尔多草原被七级大风吹拂的褐色浮云,快速地飘过山包飘过平滩,转瞬间便消失在草原深处了。他俩想再看一眼羚羊那飘逸而轻灵的身影。可惜枪声响后,别说是羚羊,就是其他动物也都惊跑得无影无踪!只有远处如白云般飘浮在草原上的一群洁白的绵羊群在静静地吃草。

  他俩站在山包顶上,朝那群羊的周围望去,寻找这群羊的主人。在这寂寥的草原上能够遇上个人,相互打探些事情相互诉说些什么,似乎是草原人共同的心理需求。

  羊群的主人显然也发现了他俩。他俩看见从一丛茂密的草丛中一位身着红色藏袍的女人坐了起来,鲜艳得如同雪地里燃烧的一团火焰。她站起身,右手放在嘴上,响亮地打了一个呼哨,不远处吃草的一匹同样是火红色的骏马甩了一下尾巴,迈着轻快的“小走”飘到了女主人身旁。女主人牵马认镫,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洒脱而飘逸,直把甄二爷他俩看得目瞪口呆。

  女主人上马后,双腿一夹,用缰绳抽打了一下马屁股,枣红马立即展开“大走”如一阵风般向他俩飘来。这是一匹极品走马,展开大走时,前蹄高抬,蹄子直接打在马自己的前腹上,而后蹄的两个蹄心在奔走时垂直朝天,蹄面与大地平行,使得整个马奔跑起来如同贴在地上滑行。不但快捷如风而且平稳如静水行舟。

  “好马!”甄二爷和李廷瑞如同门源川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不但是骑马的好手,而且是识马的伯乐。他俩不约而同地竖起拇指夸奖起来。他俩的指头并在一起还未分开时,枣红马已然到了离他俩只有五步远的地方,女主人一收缰绳,枣红马“咴咴”地嘶鸣了一声,直直地打了个挺子后喷着响鼻后停了下来,将铁嚼子嚼得哗啦哗啦直响。

  “刚才,枪,你俩打的吗?”女主人用生硬的汉语问。直到这时,他俩才发现女主人一脸愠色。

  “呀,是我俩打的!”李廷瑞老老实实地回答。

  而甄二爷惊呆了,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活脱脱的卓玛!十几年前在土匪蹂躏下惨死的卓玛,那个曾是他的初恋他青梅竹马相濡以沫的卓玛!只是今日的这个卓玛已然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一头乌黑的秀发同样被精心编织成了一百零八条小辫,如一泓黑色的瀑布一泻而下,然后收拢在用五色丝线编成的精美的辫筒中。

  “卓玛、卓玛!”他的心一阵痛楚,双眼紧闭,在心中低低地呼喊。卓玛在乾隆沟她家的牛毛帐篷里进进出出的身影,在那个山花烂漫、绿色如茵的草原上,他俩同骑一匹枣红马唱“拉伊”、嬉戏的情景,再一次如电影般地在他的脑海中清晰浮现出来。那个暴雨如倾的下午,土匪们当着他的面将卓玛蹂躏至死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让他十多年时间艰难复原的心膜在顷刻间被撕裂开来,并在这个冬日的斡尔多草原狠狠地揉进了一把盐!

  “羚羊是你俩打跑的吗?”她骑在马上,被他俩的承认激怒了。她竖着眉,涨红了脸,那粉红脸颊上的高原红越发的红艳,那撅着的小嘴酷似一朵开放的石榴。这简直是卓玛复活了!这少妇形体相貌和神情与当年卓玛姑娘的酷似,简直让他忘记了时空概念,让他似乎在刹那间回到了那个战乱频仍风雨飘摇的一九四九年,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现在群匪身下喊着他的名字惨叫着的卓玛!

  “卓玛、卓玛、卓玛!”甄二爷突然扔掉枪,歇斯底里地叫喊了几声,然后重重地摔倒在草丛中。

  “呀!你认识我?”那少妇原来因为他俩开枪吓跑了藏羚羊,惊吓了她的羊群而对这俩不速之客有些愤懑,想不到这个小伙子看见自己后先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然后突然叫着自己的名字晕倒了。她想他肯定认识自己。藏族人家的豪爽与好客,常常使进入斡尔多草原的猎人牧人及工作组成员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或许在自己家借过宿吃过手抓羊肉,甚至跟自己的男人喝过酒呢!

  “也许是饿坏了!”她想,然后赶紧甩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跟前,俯下身子查看,脸上充满母爱的慈祥与温存。在这个饥馑的年代里,有多少人曾经饿倒在她家的帐篷前啊!

  “来,帮一个忙!”她回身对吓傻了的李廷瑞说。然后将枣红马牵过来,拍了拍马脖子。枣红马心领神会,在甄二爷旁卧了下来。她和李廷瑞将甄二爷弄上马背,然后牵着马急急地朝山包后边她家的牛毛帐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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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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